第32章 ☆、梧桐清霜
在瑾娘聽聞高漸離刺秦之始,她便已經有了死志。不可生同衾,但求死同穴,有緣無份,那就期待來世。
她在燕宮裏像行屍走肉般,只琢磨着如何能自殺,輕輕松松了斷了性命,去另一個世界與高漸離相會。然而姬荑卻看她看得緊,說是有人囑咐過她,多盯着瑾娘,以防瑾娘一不留神就尋了短見。至于誰這麽無聊,就不得而知了。
只要瑾娘一想到高漸離舉起築撲向嬴政,灌滿鉛的築卻又頹然墜地,而他血濺甘泉宮中的景象,她就覺得心髒被揪緊了,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她不擊築,不梳洗打扮,整日整夜躺在榻上,卻始終無法入眠。
刺秦是高漸離一意孤行,她應當去恨高漸離,可是她恨不起來。
瑾娘回到燕宮的第三天一大早,被公孫沐給拖了起來。公孫沐絮絮抱怨着燕宮中別人都不肯做事,光把苦差事交給她,一邊打來水,那着布巾濯濕了,往瑾娘臉上亂抹。
“何事?”她也懶得睜眼,索性就任由公孫沐折騰。
“有人要見你,車就停在燕宮之外,想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公孫沐為瑾娘擦了臉,又拿起篦子去梳她亂蓬蓬的頭發,“我說你這進了趟宮,倒是惹來了不少的事。”
瑾娘苦笑:“我也不想這樣。”
公孫沐嘆息了一聲:“若人都有選擇的餘地,誰不願意稱心如意呢?”她為瑾娘将長發梳順了,本來想要挽個發髻,想了想說:“罷了,如今也不敢稱你是夫人,就這樣散着頭發吧。”
瑾娘下樓,果然見一駕裝飾簡陋的馬車停在燕宮前的樹蔭下,周圍都用黑色的帳幔罩着,只有馬夫站在車下。瑾娘有點慌,轉頭去問公孫沐:“這是要把我帶去哪裏?”
公孫沐有些無奈地嘆口氣:“我怎麽會知道。你還是上車吧。”
瑾娘沖着天空默默翻了個白眼,牛皮糖不管甩到哪裏都是牛皮糖,甚至可能進化成口香糖不管不顧粘過來,該來的怎麽都躲不過。車夫在一旁不住催促,瑾娘別無他法,只得上車。
胡亥坐在車中,他穿着件黑色的外袍,頸前挂了一串海貝編織的裝飾物,沒有束冠,見瑾娘上車,也不多理他,只命行車。
車行一路,兩人始終無話。胡亥表情嚴肅,不去看瑾娘,只盯着車廂中的某一點,甚至連半絲笑容也沒有,仿佛與他同車的不是瑾娘,而是一只霸王龍。
大約小半個時辰後,車在鹹陽城中一處宅院前停下,瑾娘猜測,這大概是胡亥的私宅。
胡亥下車,她在後面跟随着,從私宅側門中進去,七繞八繞,拐入了個別院。瑾娘望着胡亥的背影,十二三歲的男孩好像個子蹿起來特別快,胡亥幾乎已經與她同樣高。也許再過兩三年,她就要仰視胡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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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因為時至深秋,葉子已經落盡了。樹下擺放着坐席,胡亥入席坐下,示意瑾娘坐到她身邊來。
這時候,胡亥才正眼去看瑾娘,他的唇角帶着一絲奇異的笑,讓瑾娘心中惴惴不安。她不明白胡亥為什麽要帶她來這裏,度假play嗎?那胡亥為什麽又是一副瑾娘欠了他錢的德性?
兩人入席坐定後,胡亥才拍了拍手。很快,兩名強壯的家丁挾持一披頭散發,大呼小叫的女子走進院中。瑾娘猛地坐直身體,睜大了眼睛,這名女子竟然是荷華。
當時她從胡亥在終南山中的別墅逃出來,也多虧了荷華給蒙嘉傳信。雖然證據能被銷毀的已經盡數被瑾娘所銷毀,但荷華這個人證落在胡亥手裏,瑾娘恐怕也要倒大黴吧……
正想着,就聽見胡亥那邊冷聲說道:“主人之前,奴仆吵鬧不止,當割舌頭。”
荷華掙脫那兩名家丁,撲倒在地上,連連叩頭,帶着哭腔道:“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啊!荷華不是故意要放走夫人的,荷華也有難處,公子饒過荷華吧!”她幾下頭磕下去,額頭馬上就見了血,糊了一臉,看起來煞是恐怖。
胡亥面不改色,只對荷華身後的家丁皺眉,家丁馬上将荷華從背後拎起來,一人解下腰間束着的帶子勒住荷華的脖子,迫使她眼球突出,舌頭伸出來,另一人拔出短刀……瑾娘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一聲不似人所發出的短促尖叫聲讓瑾娘不自覺地哆嗦了起來。
她撇過頭去,卻感覺有人走到她跟前,伸手扳過她的臉。這人的手很涼,瑾娘睜開眼睛,看到胡亥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目光中閃爍着殘忍。
“你害怕什麽?宋瑾。”他這樣問着。
瑾娘的目光錯過胡亥,見荷華癱在地上,頭發遮擋住了臉,只四肢在輕微抽搐,不知還能活多久,梧桐樹下滿都是血。
“殿下……”她張口,欲言又止。胡亥矮下身體吻住了她,毫無技巧可言的吻,甚至只是單純的啃咬,令人生厭。親吻的間隙,胡亥說道:“這個人私通外人,當斷其手足。”
瑾娘吓了一跳,以為胡亥是在說自己,但随後家丁就舉劍斬下了荷華的手足。血腥味中人欲嘔,瑾娘不斷躲閃着胡亥的吻,樹下渾身是血的荷華卻總蹿入她的視線來。瑾娘整個身體幾乎都要向後翻倒過去;她想要嘔吐,卻連幹嘔都嘔不出來。
胡亥抓住了她的頭發,瑾娘能清楚地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臉上那般比哭能難看的笑容。他頭也不回地對着兩名家丁下令:“這等廢人,留着頭有何用?把她的頭砍下來,給她家人送過去。”
這場殘殺發生得竟然如此之快,瑾娘幾乎都沒有反應過來,荷華已經化為倒落塵土的血肉。胡亥殺荷華,無非是因為荷華給瑾娘傳信,但是選擇在瑾娘面前這樣做,卻實在耐人尋味。
梧桐樹靜默地立在院中,胡亥手中仍然緊緊攥着瑾娘的長發,頭皮疼得幾乎要溢出淚來。然而瑾娘卻笑了,只是笑容并不比胡亥的笑容好看:“殿下是想要吓我,還是要殺我?”
胡亥湊到瑾娘耳邊,輕聲問:“你想要怎樣呢?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其實我什麽都知道。除了我父皇,我叫你怎樣就要怎樣……否則,荷華的下場,你是看到了的。”
瑾娘說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痛快些,賜我一死。”
胡亥歪過頭打量她,好像在确定瑾娘是否在開玩笑,然後他半轉過頭去,讓家丁将利劍遞過來。劍上沾了荷華的血,滴個不停。胡亥奪過劍,架在瑾娘的脖子上。
劍鋒帶着血腥氣,冰冷地吻着皮膚,瑾娘覺得很不舒服,有點害怕。但是當她想到高漸離的時候,忽然又多了悲壯決絕的勇氣。
“你當真想要死?”胡亥問她。
“請殿下動手。”她說道。
“因為高漸離?”胡亥又問。瑾娘感覺到架在脖子上的劍在輕輕地顫抖着。胡亥也在緊張,也許他在害怕。真是奇怪,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讓下人殺死荷華,卻在親自動手時猶豫。
“是。請殿下成全。”瑾娘重複了一遍。胡亥臉色的肌肉跳了一下,仿佛要擠出笑容,又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他執劍的手揚起來,然而卻沒有砍到瑾娘的脖子上,而是抛到了一邊,劍鋒沒于土壤,血珠順着劍刃滑落,深埋入土。
胡亥咬牙切齒地掐着瑾娘的肩膀,兩個人一同倒在坐席上,胡亥死死地壓住她,雙手的虎口卡住她的脖子,就像是孩童打架一般:“如果我告訴你,高漸離沒有死呢?你還想死嗎?告訴我,宋瑾,你還想死嗎?”
瑾娘皺緊了眉,胡亥的手勁很大,她喘不過氣來,遲鈍的腦子卻始終在轉着一句話……高漸離沒有死,高漸離沒有死……
怎麽可能,高漸離是刺客,他要是都能活,那荊軻肯定也活着了的。瑾娘費力地說:“他死了……”
胡亥笑了,帶着譏诮諷刺意味的笑容,他低下頭,吻着瑾娘的耳垂,輕聲說:“姐姐,只要你聽我的話,我可以讓你見他。我說過,我是公子,我可以做到許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你讓我高興了,我就讓你見他。”
瑾娘仰躺在席上,只要避開胡亥的臉,就能看到梧桐樹黑色的樹枝。高漸離未死,怎麽可能?就算胡亥和趙高有能耐,讓他人代高漸離而死,花這麽大的功夫,于他們兩人而言,毫無好處。
但是,對于此時處于絕望中的瑾娘而言,這句話卻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比之陰謀和騙局,她卻更願意去相信胡亥這句話。
胡亥欣賞着瑾娘的臉色,然後他松開手,稍微支起身體,俯視着瑾娘。
“我想要見高漸離。”瑾娘看向胡亥。
這回是胡亥好整以暇地微笑,他頗為輕薄地擰了一下瑾娘的臉:“姐姐,你讓我高興了,我就讓你見他一面。他是生是死,只需要我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