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雪其野
整整一個冬天,瑾娘時與高漸離相見,彼此竟然未交談過。每次她隔着窗子去看高漸離,都見胡亥站在旁邊苦大仇深地望着她,好像瑾娘多看高漸離一眼,他就會多掉塊肉。他從不對瑾娘說一句重話,只好借故去責罵下人。
這個人還真是奇怪。他面不改色地叫人在瑾娘面前殺死荷華,何等殘忍,與瑾娘相處時偏柔情款款,活像精分。
相交兩年有餘,瑾娘越發琢磨不清楚胡亥了。他小小年紀就已經頗有城府,而且手段決絕殘忍,然而卻又是十足的小孩子心性。
秦朝沿用周歷,冬至節一過,就算新年伊始。然而天氣依然很冷,城中積雪,映着灰色的瓦當牆磚,顯得分外凄涼。
燕宮中宮女大抵羨慕瑾娘。她們有多少人是王侯之女,随燕國覆滅而來鹹陽,至今未見始皇一面。而瑾娘出身低微,不僅被始皇所幸過,甚至公子胡亥也對她青眼有加。只有瑾娘知曉個中滋味又是怎樣。
一日,胡亥将瑾娘接到府上後,兩人同席而坐,瑾娘擊築,胡亥手下打着拍子。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麽,忽然叫來候在簾外伺候的人,問了句:“現在什麽時辰?”
那人說:“不到隅中之時。”(上午十點)
胡亥點頭,即刻要人備了車辇,又奪了瑾娘手中的竹板,說要帶她出城去游玩。當時路上尚有寸餘厚的積雪,被凍硬後,出行十分艱難,乘車出城簡直是發神經。瑾娘勸阻不得,也只好随胡亥披衣出去,登上了車。
才剛出府,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路面發滑,車行得格外慢。胡亥讓瑾娘坐到他身邊,然後伸臂抱住她,将下巴擱在她肩膀上,也不說話,只靜靜坐着。瑾娘呆了會兒就有點發困,胡亥道:“你累了,就這樣倚着我打個盹吧。”
瑾娘悶悶嗯了一聲,閉上眼睛,長睫輕顫着。天氣很冷,車中雖沒有風,卻也擋不住四面八方圍攻上來的寒氣。胡亥的懷抱固然溫暖,總也比不上心心念念斯人……
她睡着了,竟然還睡得挺香。昏昏沉沉間,忽然聽到一聲巨響,車廂劇烈地搖晃了起來。瑾娘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見自己整個人伏在胡亥懷中,連忙坐起來,胡亥卻抱着她不肯松手,他臉色發白,嘴唇哆嗦着。
車外傳來嘈雜聲,侍從的斥責,劍戈交鳴,還有人含糊不清的泣罵之聲,甚為慘烈。
“出什麽事了?”瑾娘問道。
“有刺客。我沒帶幾個人,不知道是否能擋住。”胡亥壓低聲音說,他往前挪了一點,将自己的背沖着車簾,身體像傘般整個罩住瑾娘,“如果刺客闖過了護衛,就讓他先殺我。讓我死在你之前。”
胡亥的語氣懇摯,眉蹙起來,好像兩個人當真到了生死關頭,刀劍臨身一般。只是對一個十三歲的小孩而言,他太冷靜了,以至于瑾娘懷疑這一切都是在做戲。
“殿下……別鬧。”瑾娘忍不住想要撫額,可惜手正被胡亥抓着。車外的動靜漸漸平息下來,随後聽見護衛在車外說道:“殿下受驚,下仆有罪。下仆已經将刺客擊殺于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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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推開瑾娘,坐直身體,開口時,聲音冷淡嚴肅:“可知是哪裏的刺客?”
侍衛答道:“是蒙嘉派來的,以石擊殿下的車辇,不中,被下仆所殺。”
蒙嘉吃飽了撐的,才會想到去刺殺胡亥?于他又有何益處?
瑾娘驚疑不定,望向胡亥,見他唇邊猶帶一絲笑容,不慌不忙的模樣。
胡亥哼了一聲:“敢來刺殺本公子,蒙嘉的勇氣倒是值得嘉賞。不愧為刺客世家。”他撩開車簾,又反身張開雙臂,将瑾娘抱了下來。
車外大雪紛飛,撲在兩人的衣服上,地面皆籠了一層白,只有車轍輾出淩亂的痕跡。遠近也看不清楚什麽景物,地上倒卧一人,蓬發赤腳,血流出來很大一灘。
瑾娘了悟,心中冰冷,仿佛那北風全都灌到胸腔裏了。在以往和胡亥的交談中,瑾娘知曉蒙嘉與丞相王绾,李斯等人都交好,卻與趙高有仇,是他亟欲拔除的一根刺。
這次所謂胡亥遇刺,怕是早就排練好的一出戲,為防蒙嘉複得勢,趙高設好了圈套,誣陷蒙嘉為刺客。
朝堂上的鬥争,本來和瑾娘沒有關系,但她覺得自己被攪了進來,早已身不由己。
侍衛對胡亥道:“殿下受驚,請即刻啓程回城。”
胡亥擺擺手:“不急。我賞一會兒雪再回去。”
他牽着瑾娘走遠,直到再看不見那名刺客的屍體。然後他矮下身,以手指為筆,在雪地上寫了“胡亥”二字。他扭過頭對瑾娘笑,口鼻間呼出團團白霧,他又在那兩字後面寫了一個“瑾”字。
胡亥說:“人一生如雪,雪落則生,雪化則死。你我若能像雪上留字,同生同死多好。”他靜默一會兒,忽然說:“姐姐,我要娶妻了。”
瑾娘問:“何時?”
胡亥說:“明年。父皇已經拟定了。”
也就是說你還要騷擾我一年,是吧。瑾娘暗想,後來她又想就算胡亥結婚了也是可以騷擾自己的,不覺郁悶,嘆了口氣。胡亥說:“但得天時,我一定會納你為妾。我說過,要造金屋子給你住的。”
瑾娘望向鹹陽城郊積了雪的一片白茫,說道:“雪倒是越下越大了,殿下請回吧。”
胡亥叫人将瑾娘送回燕宮,車卻在半道裏忽然停下,原來是被人截住了。瑾娘撩開車簾一看,十餘名手持武器的人将車團團圍住,領頭的一人道:“請叔宋下車。”
瑾娘下車一看,此處臨近女牆,加上下雪,很少有人經過,頗為僻靜。截道的人還真是會挑地方。
她問道:“我便是叔宋,攔路是有何事?”
截道之人不說話,忽然齊齊放下手中武器,對着一個方向拜下去。瑾娘擡頭望去,見那邊走來一人,未曾以華蓋擋雪,任白雪拂了一身。他約四十歲上下,身材颀長。穿着白衣,頭束高冠,腰間佩劍,獨自踏雪走過來。
來人竟然是趙高。瑾娘也不知道他今天是個什麽來頭,一下子就慌了。如果說胡亥是植物大戰僵屍中的伽剛特爾,趙高簡直就是僵王博士級別的。
瑾娘幹笑道:“不知趙大人在此截道,是因為何事?”
趙高不去看瑾娘,自顧自拍落肩頭的雪,過了半晌,才陰陽怪氣地說:“亥兒戀慕于你,遲早都會誤事。不如就在此地殺了你,也不會被別人知道。”話音落,他伸手按住佩劍,大拇指一動,劍出鞘半寸,而周圍早有數把刀劍指向她,只待趙高一聲令下,瑾娘便血濺當場。
瑾娘張目結舌,手指攏在袖中,凍得僵硬,也不自覺蜷縮起來了。她讷讷地道:“大人真要殺我,何必這樣費工夫?随便叫個人勒死了,照樣沒人知道,外人還只道我想不開懸梁自盡了呢。”
趙高嗤笑一聲,忽然走近兩步,打量起瑾娘來,然後冷冷道:“你倒是心裏清楚,我不會殺你。”
雪紛紛揚揚落着。很快,瑾娘頭上,肩上都積了層薄雪。趙高伸手,慢慢為瑾娘将肩上的雪撣幹淨。他的動作輕柔,卻帶了些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因為他低聲,一字一頓地對瑾娘說着:“亥兒喜歡你,你知曉的也不少。你要明白,你是亥兒的人,為他粉骨碎身也是應當,高漸離同樣。你鐘意哪個男子我不管,但若是敢對亥兒異心,你和高漸離,絕對不是一死就能那麽簡單了事的。絕對不是。我說到做到。”
說罷,趙高回身離開,留下瑾娘一個人站在雪地中,只覺得肩膀上被趙高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燎過一般,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胡亥“遇刺”之事令始皇大為震怒,因為就在數月前,他就差點被高漸離拿築砸成腦震蕩。得知刺客是蒙嘉派出的後,他連緣由都懶得問,亦不顧丞相李斯進谏,下令誅殺蒙嘉極其妻子兒女。
這事其實并不算多大,卻讓百官心中俱驚。朝堂之上,一時間許多人轉而向趙高胡亥示好,以免哪天早上醒來稀裏糊塗就變成了刺客,全家被抄斬。鹹陽城內的勢力被重新洗牌,原先親近公子扶蘇的人,因為扶蘇遠在邊關,都不知不覺間投向了胡亥。
趙高的勢力,原本只盤踞在後宮之中,如今也逐漸蔓延廟堂,以胡亥為令,大有和丞相李斯分庭抗禮的架勢。
冬天過去,鹹陽城中積雪也逐漸化去,天氣又冷又濕。宮中有火盆取暖倒還好,不知城外新添多少凍殍。幾個月間,瑾娘和公孫沐的關系越發要好。一者兩人都為樂師,共同語言多,另外公孫沐性格慵懶,從不與他人相争,也從不多問瑾娘的事情,與她相處時,起碼心裏舒服。
天氣初有些暖意時,始皇便迫不及待地又開始第三次東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寫嬴政出巡就跟刷副本一樣,第一關,第一次出巡,第二關,第二次出巡……他一生出巡了六次,嗯。驢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