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宮稚相望
始皇二十八年秋天,嬴政自泰山封禪而歸鹹陽,從北自南而行,車馬行在距終南山不遠的馳道上。始皇忽聞路邊有數人擊築高歌,曲調悲戚,卻又莫名的熟悉。他從車辇上望過去,見有幾名身着白衣的庶人跪坐路邊,擊樂高歌,甚是自在。這等景象,他本來司空見慣了,然而這曲調……嬴政的臉色忽然一變,命令車辇停下來。
那個曲調,他從前分明是聽過許多遍的。這曲子不是十五國風中的任何一首,不是雅樂亦不是頌,曾經被一雙纖細的手在築上彈出來。當那雙手和築都在宮室大火中化為灰燼之後,他也曾經讓高漸離去擊這首曲子。高漸離雖也能将曲調擊出,但總不似那人親手所彈。只可惜花逝人亡,他再也聽不到那人擊築了。只是這曲子尚未從宮中流出,幾名庶人,怎麽可能将之能彈出來?
不僅嬴政臉色變了,胡亥的臉色也變了。他不顧下人勸阻,從自己的車上下來,走到始皇的車辇旁下跪進言:“父皇,馬上就要抵達鹹陽了,還是不要逗留比較好。”
嬴政不理胡亥,叫人去把擊築的統統帶到他面前來,他坐在車上,親自詢問:“這首曲子的曲調,尚未傳出鹹陽宮,世間唯一會彈這首曲子的人已經死去,你們是從何得知的?”
擊築的人面對當今天子跪拜行禮,神色從容,不慌不忙地回答:“回陛下,終南山中居住一位仙女,其形容絕美,和善可親,住在高樓之上,善擊築。小人一日偶然聽得琴聲,誤闖仙境,得以一睹仙女之容,此曲也是仙女授我們的。”
胡亥跪在一邊,低着頭,臉色沉了幾分。
趙高在旁邊對嬴政附耳道:“胡言亂語,蠱惑人心,理應誅之。”
嬴政沒有理趙高,他繼續問道:“你們說的那名仙女,可曾知曉名諱?”
擊築的人回答:“不知道姓什麽,她只讓小人稱呼她為靖夫人。”
靖夫人三字一出,不啻于在始皇的車辇之前扔了一顆炸彈。不僅嬴政一驚,身體坐正,跪在車旁邊的胡亥也按捺不住要站起身來,趙高急忙飛過去一個眼刀,才阻止胡亥沖動的行為。在場的人大多不知靖夫人是誰,但是嬴政卻記得清楚。去年的火災,廢墟中被燒得焦黑的女屍慘象猶歷歷在目……莫非阿靖是在這終南山中成了仙?
嬴政先轉過頭對着趙高低聲責問:“阿靖不是已經死了嗎?你說的,她已經被火燒死了,終南山中的又是誰!”他的語氣尚算是溫和,趙高卻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他暗暗叫苦,秋天已經不炎熱了,汗卻濕透了衣服。
這回趙高和胡亥做的交易,兩人可都是賠了。趙高也沒有想到,宋瑾不過是個小小的樂師,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魔力,竟然在“死”後半年,還讓嬴政對她一直不忘。胡亥看上哪家的姑娘不好,偏偏就看中這個女子,早知會有今日的麻煩,倒不如當日就殺了她。就算始皇現在把宋瑾帶走,留着她也是隐患,遲早要借機除掉。
趙高的冷汗從額頭滑落:“下官……下官有罪,請陛下降罪。也許是靖夫人化了仙……或者是……”
嬴政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趙高頓時噤聲。
“你們可知曉那靖夫人的住處?帶朕過去,定有重賞。”
此言一出,跟随在車辇旁步行的官員都跪下來勸谏:“陛下不可,當心有詐。”嬴政拂袖道:“派五十侍衛與朕同去,其餘人在此地等候。多言一句,格殺勿論!”他也不讓旁人來扶,從車上下來,騎上了匹馬,掉頭向南邊而去了,白衣庶人在前引路;侍衛持戈,浩浩蕩蕩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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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陪同始皇共同往終南山中而去,百官公子皆在原地等候。待始皇的坐騎消失在衆人視線當中時,胡亥懊惱地往地上砸了一拳,手背被地上砂礫所傷,滿是血跡,卻沒有擦一下。他算是頭一回知道,原來煮熟了的鴨子當真是能飛的。到底是哪裏出了纰漏,以至于成了現在這般情況?瑾娘被始皇帶回宮中倒算是好的,只怕她多說點什麽。私劫宮中夫人,縱火焚燒宮室,欺君,哪一樣都夠趙高和胡亥死上好幾回了。
到底是誰洩了密,又安排了這一出戲?他一時還想不清楚,只覺得周遭每一個人好像都在嘲笑他一般,每一張臉都帶着陰險的表情,尤其是他的那些哥哥,似乎在交頭接耳,又不懷好意地看向他。胡亥藏在袖下得手不自覺攥緊成了拳,總有一天,他要把這些算計他,加害他的人全部殺掉。
嬴政這邊,跟随帶路的庶人走了不到十裏路,來到終南山腳處,頭頂綠木參天,兼有流水潺潺,山路隐藏在雜草之下,可見不常有人在這裏走動。嬴政勒步下馬,步行上山,便側過頭對趙高說:“住在其間的可真是阿靖?”
當然是,怎麽會不是。
趙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阿靖已死,陛下節哀。此處住得可能只是山野女子……”然而在這一片清幽之間,忽然響起了築聲,與流水之聲相和,天上的雲也似乎為這琴聲而止住了腳步,樹葉沙沙,嬴政訝然擡頭,見在樹枝掩映之間,有幾間房子,聲音就是從房裏傳出來的。庶人說道:“小人就是在這裏遇上靖夫人的。她一般只在樓上擊築,甚少下樓;還有,她似乎格外畏火,晚上也從來不傳燈。”
這話都是蒙嘉讓他背得滾瓜爛熟的,只要他在合适的時候說出來,始皇便不會有疑心。果然,聽聞這話,嬴政側轉身欲囑咐郎中令,但文武百官都沒有跟随前來,他只得對趙高說:“去年宮室失火的事情,去給朕查清楚。”
嬴政甚至嫌随從的侍衛們腳步太慢,推開他們,快步走上山道,至小樓跟前,門是虛掩的,琴聲從樓上陣陣傳來,他推門進去,也不顧趙高在身後喊“陛下當心有埋伏刺客”,便直奔樓梯而去。
樓中除了瑾娘,再無第二人,那些侍女聽聞動靜,早吓得六神無主了。她們是授命于胡亥要保護瑾娘,但當今天子帶着五十禁衛軍氣勢洶洶就來了,驚慌之下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辦。瑾娘卻也不慌,心中冷笑着,手下依然擊築不停,讓荷華帶着其餘侍女從後門離開,很快,屋內就只剩瑾娘一人了。
高漸離,誰說今生再無緣相見,我一定要見你,就算是告別,也要在你我都活着的時候告別。
嬴政走上樓時,瑾娘堪堪擊完最後一個音。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竹板,擡頭向嬴政望過去。她先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目如江水橫波,朱砂點染雙唇,眉眼一如當年冀闕中擊築人。她只定定看着嬴政,并不說話,仿佛也是被這不速之客突然吓到了一般。
“你是阿靖?”嬴政快步走到她面前,跪坐在她的對面。瑾娘将臉躲向一邊,嬴政扣住她的下颚,讓瑾娘看着自己,“你是阿靖。朕一直沒有忘了你。告訴朕,你怎麽會在這裏?不……先不要跟朕說,朕知道你還活着就好。”他的手在瑾娘臉頰上撫着,好像要确認瑾娘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随風而逝的鬼魂。他的手依然如記憶中帶着涼意,仿佛永遠都無法暖起來一般。
他把瑾娘面前的築推到一邊,将她整個抱在懷裏。頭頂響起這個權傾天下的男人的喃喃低語:“阿靖,瑾娘,你為什麽要這樣傻……”
在馳道上等候的衆人一直等到黃昏時,才見始皇驅馬過來。他的懷中抱着一名女子,趙高跟随其後,手中捧着築。公子和百官都伸着脖子去看,想要一睹這名“仙女”的容貌,可惜天色太暗,也看不清什麽來,便相互之間低聲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只有胡亥一個人站在原地,一言不發,雙手緊緊握成了拳,又是害怕又是不甘。
關于瑾娘“死而複生”的事情,解釋起來也着實是件挺麻煩的事。瑾娘沒打算把胡亥給賣出去。原因很簡單,嬴政和胡亥是父子,不可能因為瑾娘一個小小樂師就反目,她自認為還沒有傾國到貂蟬的地步;如果蠢到把胡亥供了出去,就算會讓胡亥不好過一段時間,她也會分分鐘被趙高給弄死。而且胡亥終究是要做秦二世的,瑾娘得罪他也沒有什麽好處。不知不覺間,她也學會了步步為營,每下一步棋,都要小心算計。
究竟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深埋于心的高漸離,她已經說不清楚。初心已改,再提當初,似乎也沒用了。
于是她只得編造了一番說辭,說是那日宮室起火,她被仙人所救走,住在終南山中,因為不識得路,故半年一直沒有回宮,只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始皇。整個事情被她說得玄而又玄,如雲裏霧裏,加上旁邊有趙高幫腔,火災一事總算被圓了過去。只是可憐胡亥,賠了座房子(始皇派人去查這房子的主人,查不出來,便沒收了),又賠了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