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首綠波
世事實在難測,這是瑾娘最新悟出來的道理。她在鹹陽宮裏呆的好端端的,忽然就被劫了出去,困在終南山中;正當她以為只有直升機出動才能救她時,她卻又被始皇抱在懷裏,返回了鹹陽。而發生這一切,不過只半年多的時間。
瑾娘依然住在舊的宮室中。那裏雖被大火所焚,但由于撲滅及時,梁柱并沒有損毀,加以修繕後還能住人。瑾娘站在房中,擡頭望着被火熏成黑色的房梁,百感交集。
此次失而複得的事情,反而讓嬴政變得對瑾娘珍視起來。他批閱奏折的時候,也不讓瑾娘
跪坐在階下,而是坐在他身旁擊築,聽至高興,他還會搖頭晃腦跟着哼唱;在曲子中間的停頓時,順手去撫摸她的頭發。
簡直……就像是對待某種寵物。
有時另有樂師在階下奏樂,他就讓瑾娘停手,對瑾娘講述東巡的種種事情:“朕在泰山封禪,召齊魯儒生博士七十人商議此事,無奈這群豎子實在可惡,難以成事,故朕绌退他們,以秦禮封泰山,禪梁父,刻石以證,碑文是丞相所書。上天感應,出現五色祥雲。”
瑾娘聽着,眼睛卻往階下瞟去,高漸離跪在那裏呢。在鹹陽宮裏的日子着實過得不錯,高漸離雖沒見胖,卻白了不少。他身形颀長,穿白袍而捧琴走在廊下,遠遠看去,像個儒雅的讀書人。
如今他已熟悉這裏的走廊複道,不需他人攙扶。當瑾娘坐在嬴政身邊,擡頭望着高漸離在階下看似自得其樂地調弦時,嘴邊露出些笑意,卻忽然又覺得鋪天蓋地的酸楚和絕望将她席卷,幾乎喘不上來氣。
自古薄幸帝王家,這話拿給嬴政也适用。瑾娘返還鹹陽宮一個月後,從楚地送來兩名美人,是為姐妹,千嬌百媚,勾人心魄,又善歌舞。瑾娘曾親眼見過這姐妹倆,幾乎都要以為兩人是飛燕和合德了。
果然,瑾娘不再受嬴政獨寵。她在殿前擊築之時,嬴政的目光自然更易受随樂聲翩翩起舞的兩名美人吸引。瑾娘雖談不上失寵,也被冷落不少。大小楚姬還使壞,跟嬴政進言,說瑾娘的所擊的築曲太過古怪,要她們楚國的樂師伴奏才行,嬴政盛寵姐妹兩人,當下把殿下奏樂的樂師全換成了楚國人。
如此,瑾娘反而得了閑,天天在宮闱內閑逛。因為“逮乎火而死”又莫名其妙回來之事,宮中之人都覺得妖異,與她相熟的宮女統統裝不認識她,不肯同她說一句話,頗讓瑾娘哭笑不得。
既然沒有宮女肯理她,那還是去騷擾高漸離吧。瑾娘曳着長裙走進高漸離栖身的房中。他本來捧着琴不知道鼓搗什麽,聽到腳步聲,匆忙把築往地上一放,掩飾地撥了幾個音。
“先生無須慌張,我是瑾娘。”她說着,走到室內,尋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下來。
高漸離先是沉默,像尊雕塑一般在那坐着,仿佛是無聲的逐客令,見瑾娘不為所動,他嘆口氣,語氣溫柔地問道:“這半年多來,你過得怎麽樣?”
瑾娘說:“胡亥公子對我很好。”
高漸離蒙着陰翳的眼珠向瑾娘這邊方向轉過來,手似乎因為緊張而蜷曲,觸到了琴弦:“他對你很好,你為何還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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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答道:“因為我還想要見到先生。”
高漸離長長地嘆息,那嘆息聲之長,都讓瑾娘訝異了,原來高漸離肺活量這麽大。她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趙高沒有為難你吧?”
“他要是為難我,我斷難以活到現在。”高漸離冷冷地說,“叔宋,為何是你?你又為何總要纏着我?”
瑾娘讷讷不知道說什麽,高漸離的語氣十分冷淡,甚至于盛氣淩人,然而他臉上那般痛苦的神情,卻是瞞不過瑾娘的。
“當日荊卿在易水邊與我踐行,我本欲與他共成刺秦之業,只是他已有秦舞陽,我便答應他,若他刺秦不成,便由我代他完成……”高漸離說着,手下有一下沒一下撥弦,聲音尖銳。
“可是,是我先怯了。荊卿死後,秦兵大肆搜捕他的門人。那些秦兵兇悍強壯,我怎麽會是他們的對手呢?我只好跑了,躲了起來,躲到宋子城,你父親的酒館中。”高漸離曲風一轉,又成娓娓傾訴。
“誰料我會遇見你?你摘桃花贈我,你在城外候我,你說要同我學擊築……每一句,我都記得。瑾娘,我本差點就忘了易水邊上對荊卿的承諾,可是天意又讓我到了趙政的身邊。我恨他,他殺了荊卿,滅燕國,弄瞎了我的眼睛,甚至連你……”築聲變得雜亂刺耳,讓瑾娘忍不住皺起眉頭。
“瑾娘,雖然我看不見,但我卻聽得很清楚。我知曉他對你所做的事情,不然你又從哪得來的夫人。這不怪你,只怪我。這些仇都是一定要報的,胡亥把你帶走也好,有人照料你,我就沒牽挂了。我本來想這次趙政東巡回來我就動手,可沒有想到,你卻随他一起回來了。瑾娘,是不是我欠了你什麽,不給你還清楚,我就連走都沒法安心走?”
高漸離問着,手下撥弦動作越狂,砰的一聲,弦斷聲停,他才忽然悟到了什麽一般,頹然停下動作來,垂頭靜默。
“先生不要做傻事。”瑾娘說,竭力維持着聲音的平靜,“陛下身邊多少侍衛你可清楚?你看不見,你又如何能一擊得手?就算他死了,荊卿也不能複生,燕國也不能複國。”
“我知道,瑾娘,我都知道。”高漸離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些笑容,“可是我就要這麽做。明知做不到,還要這樣做。這些天裏,我眼前一直都晃着他們的臉,荊卿,樊将軍,還有那些燕國的士兵……瑾娘,你過來。”
瑾娘挪過去,高漸離抱住她的肩膀,讓她的臉貼在他肩膀上。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整個包裹着瑾娘,秦宮的冰冷并未讓高漸離的心也一樣便冷,在他的懷中,瑾娘忽然想要落淚。
她本來要嫁給這個人的,而且她也愛這個人啊……
高漸離附在她耳邊低語:“瑾娘,你聽我說,胡亥公子若對你有情,你就依附于他,最起碼,能好好活着。這就算是告別了吧……”
“求你不要這樣……漸離。”瑾娘的眼淚流下來,落在高漸離的手上,她做着最後的嘗試,“不要這樣,我不希望你這樣,我們都活着,好不好,好不好……”
高漸離依然古怪地微笑着,他沒有說話,卻有一顆眼淚從眼中劃出來,掠過他的臉龐。
瑾娘使勁搖頭。她明明知道高漸離要去赴死,卻不知道如何扭轉這一切,甚至在這種時候,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掉得再多,又有什麽用。她失去了一切,換來始皇身邊一個夫人的名號。
這個晚上瑾娘不知道是怎麽度過的,她在高漸離溫暖的懷抱裏,卻又覺得被扔在極寒的冰窟之中。深秋的夜晚很冷,高漸離的體溫讓她覺得溫暖,但是這種溫暖一點點在夜風裏消散,無能為力。
瑾娘忽然想,整個世界好像都抛棄了她,她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她是穿越過來的,可是她還留在這裏。
第二日,發生了一件很kuso的事情。瑾娘走在廊中時,偶然碰到了高漸離。高漸離并沒有宦官攙扶,獨自一人站在廊下,先恭敬地問:“是靖夫人?”得到瑾娘肯定的回答後,他又不說話,依然站在那裏。
瑾娘與他擦肩走過,剛走出沒十來步,高漸離忽然站在那義憤填膺地罵了起來,再細一聽,指名道姓地罵着瑾娘,而且話語極為刻薄。
“不過是山野粗鄙女子,父兄沽酒度日,也妄想爬上夫人之位。更不用說是個不安分的,自以為會擊築,整日盡擊些不成調的曲子,竟然也想學妲己,妹喜之流,真當自己有多美……”
瑾娘詫異回頭,那是高漸離嗎?還是他吃錯藥了?廊中人多,高漸離又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不一會兒就聚過來一大群圍觀的,議論紛紛。許是知道人來得多了,高漸離越罵越來勁,恨不得把瑾娘的戶口本都拿地圖炮轟一遍。他越罵越上瘾,罵完瑾娘的哥哥宋康,又開始罵她遠嫁的姐姐瑤娘,幾乎把她家的老底都給揭了出來。
說實在,瑾娘聽着這一串人身攻擊,也挺惱火的,圍觀群衆這麽多,都驚異平日裏沉默寡言的高先生今天怎麽跟被什麽附了身一樣。如果不是高漸離在罵,瑾娘估計早撲上去大嘴巴抽之了。
高漸離罵了一會兒,被宦官拖走了,那姓田的宦官還抱歉地對瑾娘說:“高先生今日神志有些不尋常,夫人勿怪。”
瑾娘心事重重沿走廊繼續有着,也不管旁人對她指指點點,側目而視。高漸離,你當真是下定決心讓我恨你,然後忘了你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沒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