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生離死別
紅葉峰。
月光皎潔, 雲海浮沉。
楓葉飒飒摩挲,占風铎叮鈴細響。
屋中燈火搖曳,姬遠塵彎腰站在榻前, 正将最後幾根銀針從鹿辭額頂取下。
嫁壽之術已畢。
取完最後一根銀針後,姬遠塵終于站直身去,長長呼出了一口濁氣。
此術複雜無比極易生變,中間哪怕稍有差池, 不僅鹿辭必死無疑,就連姬無晝也一樣保不住。
好在,終歸沒有出錯。
只不過……
姬遠塵默默想着,低頭看向了仍在昏迷中的姬無晝。
等這孩子醒來,恐怕一番怪罪是免不了了。
但所謂取舍本就是如此,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為父也別無選擇。
正此時, 一聲悶哼從旁傳來, 姬遠塵擡眼看去, 便見鹿辭正緊緊蹙眉,仿佛很是難受。
下一刻,他已是緩緩睜開了雙眼, 迷離的目光在屋頂停留了片刻後極快地轉向了姬遠塵,茫然道:“我怎麽……”
姬遠塵平靜道:“是壽元殘留, 你還有最後一個時辰。”
說罷, 他再次看向了姬無晝,道:“半個時辰後他也會醒來,剩下半個時辰,你可以用來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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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萬沒料到竟還有這麽一出,剎那間簡直都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他遺憾不能告別是真, 可眼下當真要讓他在臨死前與姬無晝當面告別,豈非是比直接去死還要痛苦萬分?
眼看姬遠塵已是轉身要走,鹿辭連忙出聲道:“伯父。”
姬遠塵回過頭來,鹿辭道:“伯父先前答應替他抹去記憶,不會食言吧?”
這一回,姬遠塵再未表現出先前那般抵觸,而是正色承諾道:“你壽元一旦耗盡,我便會立即将他記憶抹去,絕不會給他半分傷懷的機會。”
鹿辭點了點頭,這對現如今的他來說已算是唯一的安慰,姬遠塵的保證無異于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姬遠塵未再多言,轉頭徑直走到門邊開門離去,将屋中留給了他們二人。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鹿辭抱膝坐在榻上背抵牆面,設想了無數種告別的方式,然而卻又一個一個被他否定,如此周而複始。
牆角滴漏滴答不斷,時刻提醒着他時間正在一點點流逝,到最後他竟然都開始有些嫌棄自己:死都要死了,為何還如此瞻前顧後?
于是就在半個時辰即将耗盡之時,他終于狠狠下定了決心——
就這樣吧,沒什麽好怕的。
……
姬無晝的醒轉與鹿辭別無二致,當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時,鹿辭便已敏銳地捕捉到了變化,當即湊上前道:“你醒了?”
姬無晝面色依舊蒼白,長睫輕輕顫了顫後終于緩緩掀開,一眼便迎上了鹿辭殷切的目光,然而喉中幹澀令他暫無法多言,只得憔悴地笑了笑:“嗯。”
轉目一看,他很快便已認出這是何處,略感疑惑地肘撐床榻就要起身,卻被鹿辭壓着雙肩按了回去:“你別起來,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姬無晝身上本就無力,被鹿辭這麽一按只得又躺了回去,茫然地點了點頭。
鹿辭将手中抓着的那沓泛黃舊紙遞到了他眼前:“這些都是你從我雜室的箱子裏拿的,是不是?”
姬無晝定睛一看,很快認出了那是何物,但卻萬沒料到自己剛醒就要經受這樣的拷問,愣了半晌才輕聲道:“……是。”
鹿辭又問道:“你酒窖裏的酒都是照着這些釀的,是不是?”
釀酒方子都已被抓包,那些酒顯然也無法遮掩,姬無晝只得承認道:“是。”
鹿辭繼續問道:“你那酒肆是為我開的,開在東海岸是為了等我,是不是?”
姬無晝簡直被這步步緊逼的問法問得避無可避,索性心一橫道:“是。”
鹿辭深吸了口氣,終于伴着擂鼓般的心跳單刀直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姬無晝倏然張大了雙眼,被這直白一問驚得簡直懷疑鹿辭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忍不住緩緩擡手貼上了鹿辭的額頭。
鹿辭一把拉下他的手緊緊捏住,眉頭緊鎖地急切追問道:“你說啊。”
那熾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姬無晝只覺心頭驀然被燒得滾燙,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所有猶疑剎那間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有堅決和篤定:“是。”
緊蹙的眉頭緩緩松開,鹿辭仿佛忽然間卸下了某種千斤重擔,凝望着姬無晝的雙眼剎那間便已紅透。
下一瞬,他忽然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去,緊緊吻住了姬無晝的雙唇!
這一吻來得猝不及防,姬無晝只覺渾身血液瞬間湧上了頭頂!
但他也僅僅只愣怔了那麽一瞬,便立即擡手扣住鹿辭的後腦熱切地回應了起來,順勢坐起身反客為主,傾盡全力将這一吻加深再加深,直至将鹿辭抵上牆面,一手護着他腦後,另一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按壓在牆,令他半分動彈不得。
唇舌勾繞,氣息交纏。
時間仿佛凝滞般被無限拉長,昏黃燭光勾勒出一室缱绻,将深情切意染上了眼角眉梢。
然而就在這熱切纏綿的一吻中,姬無晝卻忽地嘗到了些許微鹹。他不由疑惑地睜開眼去,只見滴滴淚水正從鹿辭緊閉的雙目中接連溢出,源源不斷地順着臉頰悄然滑下。
“這是怎麽了?”姬無晝慌忙退開些許,擡手用拇指輕柔地為他拭去淚水,捧着他的臉頰輕聲問道。
鹿辭在他掌中緩緩搖了搖頭,眼淚仍在止不住地滾落,卻是一面笑着一面哽咽道:“我只是……很高興。”
姬無晝霎時心軟得一塌糊塗,伸手将他攬入懷中輕輕拍着:“我也很高興,我……這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鹿辭擡手在他胳膊上輕輕一掐:“疼麽?”
他其實根本沒用什麽力,但姬無晝還是輕笑道:“疼。”
鹿辭悶聲道:“那就不是在做夢。”
姬無晝貼着他的鬓角點了點頭:“也對,我哪敢做這麽美的夢。”
鹿辭忍不住被逗笑了一下,随即吸了吸鼻子,倚在姬無晝懷中輕聲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姬無晝輕撫着他的後背,柔聲道:“嗯,你說。”
鹿辭的喉結滾了滾,勉強将心緒壓下幾分,這才平緩開口道:“當年你離洲的時候,說将來會去岸邊接我,我特別開心,每天都盼着時間過得快一點,讓我能早一點離洲,早一點見到你。”
“可是後來,別的師兄師姐經常傳信回來,卻獨獨沒有你的。我又會想,是不是人間大陸太繁華,你早就已經把秘境給忘了。畢竟……秘境從來沒給你留下過什麽好的回憶。”
“這麽一想,我就變得很矛盾,一邊還是盼着離洲,一邊又怕真到了那一天,上岸之後發現你根本就不在那裏。結果……我真的沒有想到,最後沒能赴約的竟會是我自己。”
姬無晝靜靜聽着,越聽越是揪心,越聽越不是滋味。
然而他剛想出言寬慰,卻不料鹿辭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像是急于要将一切傾吐般繼續道:“蠱患的最後幾日,我知道我大概是沒可能再離洲了,那時候我突然覺得——你要是真忘了也挺好的,這樣……至少就不用在岸邊枯等了。”
“可是……我真的好遺憾,遺憾不能再見你一面,所以我在秘境裏走了很久很久,走過了好多好多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最後走到春眠身邊,我就不想再走了。”
“我想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最後就結束在那裏,也算是是有始有終吧……”
姬無晝的心揪得生疼,攬着鹿辭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低頭深深一吻他的額角,道:“都過去了,以後我們誰也不用再等了。”
聽聞此言,鹿辭本已止住的淚水忍不住再一次洶湧而出。
——不是的。
——沒有過去……也再沒有以後了。
他狠狠閉眼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別再深想,而後硬生生擠出一絲笑來,從姬無晝懷中退開了幾分,低頭将伏靈從指上取下,拉過姬無晝的手給他戴了上去。
“這是做什麽?”姬無晝茫然道。
鹿辭紅着眼笑道:“總該有個定情信物吧,我也沒有別的好給你,就它吧。”
姬無晝看着手上伏靈,一時間竟有些無措:“可我……沒有準備……”
“不用,”鹿辭擡眸直視着他的雙眼,灼灼目光裏滿是眷戀,“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
說完,他重新垂下了眸去,聲音再次禁不住有些哽咽:“我只是希望……我不在的時候,它可以替我陪着你。”
就算你忘了我,忘了關于我一切,至少還有它不會消失,會替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姬無晝向來敏銳,聽到這話的剎那便下意識地蹙了蹙眉:“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鹿辭連忙搖頭:“沒有,什麽事都沒有。”
他否認得實在太過急切,反倒頓時讓姬無晝更加疑心,回想起從醒來至今鹿辭的種種反常表現,他心念電轉間忽然有了猜測:“是不是我爹和你說了什麽?”
未等鹿辭再次否認,他已是當機立斷地轉頭沖門外喊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