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雨恨雲愁
日升日落, 雲卷雲舒。
其後的日子裏,鹿辭依然會每日去藏書閣抄寫酒方,依然會時常拉上姬無晝與其他同門一同前去諸島, 依然會以笛音馭靈,時不時派靈鹿大清早去擾師父清夢,或是半夜給童喪“送點吃的”。
少年人總覺光陰漫長,從不覺得那有多麽珍貴, 慣來肆無忌憚地盡情揮霍,潇灑地以為永遠不會有嘆惋之時。
而光陰,就在這樣的不經意間悄然流逝。
不久之後,洲中迎來了新一年的分房之日。
這一回,分房的過程再沒出現任何岔子——抓阄剛一結束鹿辭就找上了抽到姬無晝的同門,與他私下裏交換了手中名簽。
當鹿辭抱着自己的一應雜物邁入新住處的房門時, 幾乎每根頭發絲都透着得意, 忍不住浮誇地對着屋裏的姬無晝調侃道:“喲, 這麽巧又是和你一屋, 咱倆這是什麽命中注定的緣分?”
正在鋪床的姬無晝聞聲擡頭,默然無語地看了他片刻,随即竟忽然抿唇輕笑了起來, 笑意中三分“看破不說破”的默許,三分“你說什麽都對”的縱容, 剩下的滿是由衷欣然。
結果他這一笑不要緊, 卻令鹿辭一時間看傻了眼,他就那麽抱着滿懷的雜物呆立原地,半晌未有動作。
——這麽久以來姬無晝一直都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模樣,仿佛任何人事都無法令他那不動如山的俊美容顏染上溫色。
這還是鹿辭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真切的笑容,看着那雙清冷的眸子如冰消雪融般漾起暖意, 看着那一貫緊抿的唇角微微彎起柔軟的弧度,鹿辭一不小心便看入了神,久久未能回魂。
……
再往後的日子裏,秘境中年長的師兄師姐們一個接一個離洲而去,而年幼的師弟師妹們卻一個接一個順水漂流而來。
別離的愁緒與初見的欣喜接連不斷地交織上演,演過春花爛漫,演過夏蟬聲聲,演過秋葉滿地,冬雪皚皚。
終于,又一年草長莺飛之時,姬無晝離洲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
根本無須師父提醒,鹿辭便早已意識到了那日即将來臨,于是在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常常會不自覺地發呆走神,悻悻然悶悶不樂,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Advertisement
然而無論他想些什麽,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就仿若東逝之水終難阻,季末之花終難留。
離洲的前一晚,姬無晝很早便回到了屋中,但卻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般照舊如往常一樣做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鹿辭坐在榻邊默不作聲地盯了他許久,看着他有條不紊地将手中諸事一件件完成,卻一直沒開始準備包裹行裝,終于還是沒忍住心情複雜地提醒道:“明天就要走了,不收拾收拾東西麽?”
姬無晝聞言看了他一眼,随即沖着角落擡了擡下巴:“收好了。”
鹿辭順着他的目光往角落一看,見那處只不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舊木箱子,又轉頭看了看屋中絲毫沒有變化的一應擺設,奇怪道:“你都帶了什麽?你這些東西根本都沒動啊?”
姬無晝不甚在意地撣了眼屋中那些在旁人看來無比珍貴的藏品,收回目光淡淡道:“那些都用不上,只帶了要緊的。”
鹿辭聞言納悶,一時半會真想不出對姬無晝來說要緊的會是何物,但又不好還上綱上線跑去翻箱子看,只得緩緩點了點頭,再然後便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其實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可亂七八糟堆在心裏,到了嘴邊又覺無甚緊要。太過沉重壓抑的話題他不想提,故作輕松打趣他又實在擠不出個恰當的表情,故而憋來憋去也沒憋出個所以然來。
直至夜色漸深,姬無晝料理完手中諸事洗漱回來準備熄燈,鹿辭這才悶悶“哦”了一聲,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時至今日,他總算是理解了當初呂師兄離洲前略顯悲觀的那番感慨:平日裏相處時總以為時間還很多,仿佛永遠不會走到盡頭,可真當離別将近才會驀然驚覺——原來晝夜往複四季更疊皆不過只是彈指揮間,回首望去那般短暫,短暫到稍縱即逝,短暫到來不及挽留。
……
翌日。
時辰才剛過破曉,姬無晝便已是從榻上輕手輕腳地起了身。
壓根一夜沒合眼的鹿辭第一時間便聽見了被姬無晝刻意壓低的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卻是萬沒料到他竟準備這麽早就走。
然而剛要發問,轉念一想他卻又立刻反應了過來——姬無晝這是想趕在其他同門醒來之前靜悄悄離開,不願引起過多注意。
于是默默地,鹿辭也跟着起身洗漱收拾妥當,陪着姬無晝一起出了屋門。
行過錯落屋宇,穿過寂靜密林,二人就這麽沉默地并肩而行,直至踏過茵茵草地,最後抵達了羲和洲岸邊。
今日是個陰天,頭頂層雲密布,迎面吹來的海風中裹挾着濃重的濕氣,仿佛再過不久就要落下雨來。
常言道別時雨恨雲愁,看來誠不我欺。
鹿辭心中本就壓抑得緊,再加上這陰沉天色的渲染,只覺呼吸都變得有些沉重。
陣陣海浪聲中,姬無晝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就送到這吧,天涼,回去記得添件衣服。”
鹿辭沒有動,默默深吸了口氣後勉強擠出了一絲笑來,攤手将一路握在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喏,今年的生辰禮。”
姬無晝沒料還有這麽一出,意外之餘低頭一看,發現那是一只裝滿淡紫色水的琉璃瓶,不由好奇問道:“這是何物?”
鹿辭道:“我也不知它叫什麽,是以前切磋連勝之後師父獎給我的,說是添福盈運之物,喝了會有好運。不過師父說在秘境裏沒法起效,得到了大陸再喝才行。你這不是就要去了嗎?今年就祝你到大陸之後萬事順遂鴻運當頭,往後經歷的都是好事,遇見的都是好人。”
姬無晝一聽便知這東西絕非俗物,不僅不是俗物,恐怕還是世間少見的稀有之物,故而定睛看了片刻後果斷擡手将它推了回去:“你自己留着。”
鹿辭本就連笑意都是強行擠出來的,此時一聽這話霎時犯了急:“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說完,他似乎還嫌不夠,幹脆直接将那琉璃瓶的瓶塞揪了出來,瓶身微微向旁一歪:“你不收我就倒了啊。”
姬無晝一怔,沒想到他竟如此執拗,猶豫半晌後只得萬分無奈地從他手中将瓶塞抽出塞回了瓶口,而後接過瓶子道:“好了,我收下便是,多謝。”
鹿辭這才滿意地笑了笑,但很快又被悵然占了上風,思及呂師兄當初所言,他輕輕眨了眨眼,試探似的緩聲道:“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
他問得小心翼翼,姬無晝卻答得毫不遲疑:“會。”
“真的?”鹿辭先是一陣欣喜,複又意識到姬無晝可能只是随口一說,于是将信将疑地追問道,“那……到時候我去哪找你?”
姬無晝道:“到時我在岸邊接你。”
鹿辭幾乎有些不敢置信,張大雙眼道:“你知道我何時離洲?”
姬無晝不假思索道:“三年後,六月十五。”
鹿辭沒料他竟然當真記得如此清楚,心中沉重的情緒瞬間一掃而空,甚至還生出了幾分雀躍:“那就這麽說好了?一言為定!”
姬無晝颔首:“一言為定。”
……
烏雲漫天,細雨灑下。
鹿辭站在岸邊遙遙望着海上船頭那抹衣袂翩翩的身影,望着那身影伴着斜風細雨漸漸隐入迷霧,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離的愁緒已然因為那句堅定的承諾被熨燙妥帖,所有失落傷感都在承諾裏悄然融化,化為了無盡的希望和期盼——
希望着如約而至,期盼着久別重逢。
然而那時的鹿辭并不知道,這會是他那短暫一生中與姬無晝相見的最後一面,不知道說着“一言為定”卻最終沒能赴約的竟會是他自己。
他也不會知道,早在他開始将酒方存放進雜室木箱後的某一日起,每當他放進一張新的酒方,那箱中第二日便會悄然少去一張,以至于他寫了許久許久都未能将木箱存滿。
他更不會知道的是,在往後他暗自期盼着離洲之日的那三年中,有一個人就在人間大陸離秘境最近的地方,将他想釀的酒逐一釀成,将他想做的事替他實現,一絲不茍地信守着三年之約,日複一日地等待着他從海上到來。
然而,千帆過盡終成空。
那個人最終也沒能等到他如約而至,三年守候換來的不過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六月飛雪,一剎目斷魂銷的沉哀絕望,一輪從頭開始、終期難明的望穿秋水。
失而複得。
抑或是得而複失。
命運的輪轉從無盡時。
……
……
……
“我想起來了。”
記憶碎片紛至沓來,靜卧在紅葉峰頂石屋中的鹿辭于半夢半醒間昏昏沉沉地想着。
“也都知道了。”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刻,他終于忍不住在虛無的混沌中黯然嘆息。
“只可惜,再也沒法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