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色流光 流螢漫天書美願,靈鹿俯首叩……
那日以後, 鹿辭雖仍在繼續抄寫酒方,但抄寫之地卻已不再是屋中,而是換去了藏書閣的雜室。
這仿佛成為了他每日必做的一門功課, 前往雜室翻出酒典,在當中擇一篇看上去不錯的酒方拿紙抄下,再放進雜室角落無人問津的一只木箱中存放。
與此同時,秘境諸多弟子都逐漸意識到了一件事——“禁止釀酒”并不能阻止這位秘境翹楚對他們的無情摧殘, 此人似乎找到了新的樂趣所在,比那揮之不去的“香氣”更為可怕的樂趣——
伏靈奏樂。
自打被勒令不許再釀酒開始,鹿辭幾乎每日都要在秘境中上演一出“魔音貫耳”的大戲——據他所言,他這是為了訓練靈禽靈獸按笛音指示行事,比如讓靈鶴去周圍島上叼個東西,讓靈鹿去跑腿叫個人什麽的。
然而不知是因靈物太笨還是鹿辭壓根沒吹對曲調, 每回由此引來的“群靈亂舞”可當真令人吐血三升。
繼有同門在林間被靈鶴撓了天靈蓋、在岸邊被鯨鲛潑了水、在草地上被一群蝴蝶撲了滿臉花粉後, 就連師父鵲近仙也不能幸免地中了招——
某日清早, 熟睡中的鵲近仙聽見敲門聲, 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前去拉開房門。
房門一開,鵲近仙登時就是一愣,只因他萬沒料到敲門的竟然不是個人, 而是——
一頭無比高大健壯的靈鹿。
不等鵲近仙反應過來,那靈鹿腦袋一擡, 迅雷不及掩耳地對着他“噗!”地噴了一只爛蘋果後調頭撒腿就跑, 跑得那叫一個歡快!
被砸懵的鵲近仙扶着門框嘴角抽搐,回過神來後險些沒忍住當場沖出去手刃孽徒!
三番五次“遇襲”之後,衆同門叫苦不疊紛紛腹诽:這他娘的還不如讓他繼續釀酒呢!
童喪更是哭喪個臉懇切道:“師兄我求你了!別再讓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大半夜來敲我房門了好嗎?”
鹿辭一臉不似作僞的無辜,仿佛被狗咬了的呂洞賓:“給你送吃的還不好?”
童喪震驚咆哮:“誰他娘的要吃嚼爛了的葡萄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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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鹿辭絲毫沒有同情心,童喪甚至不惜裝可憐淚眼汪汪地找上了姬無晝:“姬師兄, 你看看他都把我們折騰成什麽樣了!現在彌桑師姐不在了,能管住他的恐怕就只有你了,你倒是行行好勸勸他啊——”
姬無晝無動于衷:“不勸。”
師父罰鹿辭不準釀酒一事在他這本就還沒翻篇,如今見鹿辭好容易找到了新的樂趣,哪怕這樂趣将秘境攪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寧,他也絲毫不打算阻止。
鹿辭在旁聽得險些笑出聲,童喪則是氣到失語,憤憤拂袖摔門而去。
……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着,鹿辭依舊孜孜不倦地嘗試着各種古怪曲調,轉眼已是冬去春來,草長莺飛。
自從那日提早回去了一次後,姬無晝每晚回屋的時間都在不經意間提前了些許。
他也說不清這變化是因何而起,似乎是因為一直以來難熬的漫漫長夜已經變得不再那麽漫長,也似乎是因為每到天色稍晚時心中便總有什麽念頭驅使着他往住所行去。
這一晚,他同往常一樣獨自踏月而歸,回到屋前卻發現窗中黑暗,鹿辭似是還未歸來。
姬無晝也沒太在意,只當他是在藏書閣耽擱逗留或是在哪位同門屋裏聊得忘了時間,于是進屋點上燈火,兀自做起了自己的事來。
然而奇怪的是,随着夜色漸深,姬無晝手頭的事全都已經忙完,直至将近午夜,鹿辭卻依然不見人影。
——難道是在別屋睡下了?
姬無晝如此想着,但卻依然沒有熄燈,随手取了本書靠在床頭随意翻看了起來,時不時便擡眸看一眼屋門,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又過了許久,一本書都已被他翻了個七七八八,門外卻依然毫無動靜,他終于是忍不住微微蹙眉放下了書,起身往門口行去。
就在這時,門外忽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接着就是一串十分詭異的敲門聲,不像是誰用手在敲,倒像是用樹枝在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剮蹭。
姬無晝的腳步頓了頓,但卻沒有遲疑太久,大步邁上前去一把拉開了屋門。
甫一看清門外情景,姬無晝心中登時冒出了一句話:果然是天道好輪回,這是連自己人都不放過了麽?
——門外站的赫然是一頭通體雪白晶瑩的靈鹿,頭上藍角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熒光,此時一雙亮晶晶的長睫大眼忽閃忽閃地盯着姬無晝,仿佛是在對他開門迎接之舉表示歡喜。
姬無晝默然無語地回望着它,警覺防備的同時心中竟然開始隐隐好奇它這次到底會吐葡萄皮還是爛蘋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靈鹿只是安安靜靜地盯了他片刻,而後一只前蹄邁過門檻,張嘴輕輕叼住了他的衣袖,後退着将他往門外拉去。
姬無晝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卻已是不由自主跟着邁過了門檻。靈鹿見他似是順從,松開口轉身向前行去,行出兩步又扭頭望向他,像是在催促他跟上。
姬無晝滿心莫名,卻又鬼使神差地邁步跟了上去,于是靈鹿就這麽一路走走停停,領着他行出大片居所屋宅,踏入了秘境正中幽黑的密林。
林間樹影婆娑,月光稀稀落落地透過樹縫灑下,本應黑暗不清,但有靈鹿身上泛着的微光在前引領倒也不算難行。
漸行漸深後,周遭逐漸靜谧得只剩下了姬無晝腳下踏碎枯枝落葉的細響,而就在這份靜谧之中,忽有一陣似有若無的缥缈笛音隐隐從遠處傳來。
笛音一至,靈鹿霎時像是得到了某種召喚,步伐陡然由緩轉急,四足邁開向前狂奔而去,不消片刻便已在林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姬無晝一時有些茫然,竟不知是該繼續向前還是轉身折返。
稍稍駐足片刻後,他猶疑着往前又行出了幾步,然而就在這時,前方遠處隐約傳來的微微光亮忽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姬無晝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處,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行去,及至百餘步後走到近前,他才終于将一切看了個分明——
淺粉色的春眠樹冠下,此時垂挂着無數根長短不一的絲線,每根絲線底端都靜靜停着一只靈蝶,靈蝶泛着微光的翅膀緩緩張合,倒映在下方澄澈的鏡池水中仿若星辰漫天。
姬無晝正呆呆看得入神,忽聽又是一陣笛音響起,不由循聲轉頭望去,只見一只又一只忽明忽暗的流螢自周圍林間草叢飛出,漸飛漸多,漸行漸升,慢慢聚攏向春眠上空。
空中如有一支無形的筆,以萬千流螢為金墨,以藏藍夜空為箋紙,自上而下緩緩寫道:
如 如 生 永
月 日 辰 世
之 之 吉 安
恒 昇 樂 康
姬無晝屏息凝視,目光随着那行雲般的筆劃流轉,直至最後一筆落成依舊久久未曾眨眼。
如月之恒,如日之昇。
生辰吉樂,永世安康。
原來……今日竟是我生辰麽。
正出神間,遠空幾行靈鶴銜花枝而來,繞過漫天流螢盤旋而下,紛落于春眠樹頂,清脆啼鳴伴着千萬花瓣散落,仿若賀壽連聲。
周遭林間不計其數的靈鹿緩步而出,鹿角簪花成簇,在鏡池周圍駐足輕輕俯首,似是遙叩芳辰。
姬無晝靜靜望着,只覺眼前一切是那樣的不真實,那樣的如夢似幻。
轉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先前數月鹿辭锲而不舍的反複嘗試究竟是為了什麽——那不是心血來潮的突發奇想,也不是因不能釀酒而起的胡作非為,而是為了今日,為了此刻他眼前所看見的一切。
無論是靈蝶舞翅還是流螢化字,無論是仙鶴銜花還是靈鹿俯首,都非是一朝一夕間促成,而是經歷過無數次失敗後才終于得來的結果。
渺遠笛音仍未停歇,而此時聽來已是漸近漸近,竟像是從身後林間傳出。
姬無晝回眸望去,果見鹿辭一面吹着伏靈一面信步而來,眉眼彎起嘴角含笑,及至近前雙手朝前一拱:“恭祝師兄生辰吉樂,願師兄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迎着那燦若星辰的眸光,姬無晝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心頭千言萬語翻滾了一遭又一遭,最後卻是只憋出了一句:“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鹿辭笑道:“自然是問師父的,他那裏不是都記着嗎?”
說完,他又忽地顯得有些失落:“不過只可惜,我也就只能給你過這麽一次,明年這時候……你就要離洲了。”
姬無晝沒有說話,回眸再次看向了那夢境般的盛景。
其實,一次便已足夠。
往後餘生,我大概都不會忘記今夜。
鹿辭兀自遺憾了片刻,複又打起精神道:“對了,你要許個願嗎?比如……以後離洲了可有什麽想做的?”
姬無晝認真想了想,随即搖了搖頭道:“沒想過,你呢。”
“我嗎?”鹿辭擡眉笑道,“我想做的那可就太多了,根本數不過來。”
姬無晝道:“比如開個酒肆?”
鹿辭微微一怔,很快反應過來他這是還記着那日在門外聽見的閑聊,不由苦笑道:“那不過是過過嘴瘾罷了,就像呂師兄說的,我要是真開個酒肆,豈不就只能用來招待仇人?”
姬無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而像是喃喃自語般輕聲道:“也未必。”
這一聲微不可聞,鹿辭根本絲毫沒能察覺,而姬無晝卻也未再多言,只靜靜凝望着眼前一切,像是要把每一分每一毫都深深印入眼底,烙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