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燈火闌珊
夜。
藏靈秘境。
錯落有致的屋宇燈火闌珊, 有些弟子早已回屋,有些還待在藏書閣等地尚未歸來,秘境居所處的每扇窗也因此變得明暗有別。
年少的姬無晝從密林間走出, 如往常一般孤身一人踏着月光往住處行去。
行入大片屋宅所在,路過幾扇或明或暗的窗後,他心中忽地冒出了一個對他而言無比陌生的念頭——
我的那扇窗,此時是亮還是暗?
這本是一個十幾年來都有着确切答案的問題, 可就從前不久開始,這答案卻變得有了懸念。
——那個原不該與他有半分交集的師弟,就那麽誤打誤撞地闖進了他的生活,讓原本千篇一律的夜晚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有時推開門,會見他全神貫注地捧着本書冊,眉頭微微蹙起, 口中念念有詞, 像是在專心致志地研讀。
有時推開門, 卻又會見他枕着胳膊仰躺在榻上傻笑, 見自己回來便一骨碌翻身爬起盤腿而坐,興致勃勃地講起今日秘境中誰與誰又發生了何種趣事。
更有一次推開門,見他抱着只未開封的酒壇一臉即将舍身赴死的表情, 半晌後眉頭緊鎖手搭壇口大義凜然道:“我要開了,你要不要先出去躲躲?”
思及那次“繞梁三日”揮之不去的“酒香”, 姬無晝忽然有些想笑, 他也不知這世上怎會有人能把酒釀出那般詭異的“香氣”。
想着這些,他已是行至了住處近前,撣眼一看卻見窗中一片黑暗。
還沒回來?
他走上前推開房門,借着灑進的月光略微掃視了一圈,發現鹿辭果然不在屋中, 但是……
自己床上好像多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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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月行至床邊,他低頭細看了片刻,這才認清那竟是一床嶄新的棉被。
未及多想,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而又急促的腳步聲。
姬無晝回頭看去,便見鹿辭正一邊跨過門檻一邊扭頭朝身後張望着,心不在焉到連伸出的手并未推到門板都未能察覺。
姬無晝迎上前去,本以為自己的腳步聲足以令他回神,卻不料鹿辭就那麽充耳不聞地繼續扭着頭邁步向前,直不楞登與姬無晝撞了個滿懷。
“哎喲!”鹿辭吓了一跳,轉頭看清是姬無晝後納罕道,“你回來了?那怎麽不點燈?”
姬無晝道:“剛到。”
鹿辭“哦”了一聲,随即繞過他去榻邊點上了燭火,折身将門關上後又跑到桌邊倒了杯水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個幹淨,最後才放下水杯滿足地長舒了口氣。
他這一連串舉動仿佛剛幹完什麽累活,略顯淩亂的發絲和挽起的衣袖更像是剛從地裏插秧回來,看得姬無晝不由有些疑惑他究竟是去做了什麽。
只不過,姬無晝到底不是那刨根問底的性子,并未打探他去了何處,只望向那床嶄新的棉被道:“這是你放的?”
鹿辭轉頭一看,點頭道:“是啊,給你的。”
剛說完,他又像是生怕姬無晝不收似的立刻添補道:“是今日剛好陪童喪去棉花島做棉被,他做完一床我看還剩不少料子,不用也是浪費,這才順便給你也做了一床。”
聽他刻意将重音落在那“順便”二字之上,姬無晝不由有些啼笑皆非,盯了他片刻才颔首道:“多謝。”
見他願意收下,鹿辭欣然一笑:“客氣。”
正在這時,屋外忽地隐隐傳來一陣喧嘩,其間夾雜着不少模糊不清的驚呼叫嚷,似是遠處發生了什麽騷動。
姬無晝循聲望向窗外,鹿辭也扭頭跟着看了一眼,但很快就像是絲毫不感興趣般收回了視線,招呼道:“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說罷,他便已是毫不猶豫地轉身朝着屋後洗漱之處行去。
姬無晝不禁有些意外,他還以為以鹿辭的性子此時必會開門出去一探究竟,卻不料他竟表現得如此漠不關心。
不過既然連他都不好奇,姬無晝這向來不愛湊熱鬧的人自然更不會多加在意,兀自低頭盯着那棉被看了片刻後,彎腰伸手将它鋪展了開去。
鹿辭很快便已洗罷歸來,看見那鋪開的棉被暗自彎了彎嘴角,随即往自己床邊一坐就準備脫鞋上榻。
豈料剛一坐穩,屋外忽地“咚咚咚”一陣急促敲門聲,鹿辭不由疑惑,只得重新起身過去開門。
房門“吱呀”一聲拉開,屋外童喪劈頭蓋臉就是一聲大吼:“我屋裏着火啦!”
鹿辭被吼得閉了閉眼,片刻後才重新睜開,手扶門扇面無表情道:“哦,你東西燒了?”
見他反應如此平淡,童喪不滿地皺眉撇了撇嘴,随即搖了搖頭道:“那倒沒有,說來也奇怪,起火的是楊師兄那半邊,他的東西燒了個精光,我的一點事都沒有。”
鹿辭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挑眉問道:“那你還跑來幹什麽?”
童喪先是被問得一愣,而後一拍腦門道:“哦對,你今天不是新做了床棉被麽?還沒用吧?先拿來呗。”
鹿辭莫名其妙:“燒的是他的東西又不是你的,你要被子幹什麽?”
童喪道:“嗐,他這不是鋪蓋燒沒了嘛,大半夜的也沒法去做新的,就想用他那條玉墜跟人換床被子拿去用。他那墜子我看了,做工可精巧着呢!你用床被子跟他換絕對不虧。”
鹿辭眯眼道:“那你自己為何不換?”
“我倒是想換啊!”童喪不忿道,“可人家要的是新的,我那床都用了好幾年了,我樂意換人家還不樂意要呢!”
話到此處,他忽然又想起一茬來:“對了,上次說好陪我去做床新的呢?你今天去棉花島幹嘛不叫——”
“咳!”鹿辭重重一聲咳嗽将他打斷,緊接着揮手不耐煩道,“不換不換不換,讓他哪涼快哪待着去!你趕緊回去睡你的覺,走走走走走——”
說着,也不等童喪反應,“哐”地一聲拍上了門板。
門外,險些被他夾了鼻子的童喪滿臉難以置信地瞪着房門:“嘿?”
門內,鹿辭按着門板沉默半晌,随後轉身若無其事地朝着自己床邊走去,走着走着便覺一束目光如影随形,盯得他險些同手同腳。
無奈,他只得站定腳步深吸了口氣,轉頭嬉皮笑臉道:“你看,楊師兄這就叫惡有惡報,老天爺看他那麽喜歡扔東西,幹脆替他一把火燒個幹淨!”
姬無晝一言不發地靜靜望着他,一雙淺眸裏看不出是何情緒。
迎着這注視,鹿辭臉上的嬉笑一點點僵硬起來,就在他感覺快要挂不住時,姬無晝忽地收回了視線,轉身行至櫃邊翻出一套新衣甩手丢了過去。
鹿辭手忙腳亂地接住,卻是完全不明所以:“幹什麽?”
姬無晝的目光無奈地往他身下一掃:“衣擺燒焦了,老天爺。”
鹿辭低頭一看,赫然發現自己衣擺上竟有一大塊被燎黑的痕跡,再一想姬無晝那稱呼,哪裏還會不明白自己那點作為早被洞悉了個透徹,心下頓覺尴尬不已,呆立片刻後逃避似的轉身快步邁至床邊一掀被子鑽了進去,将自己從頭到腳捂了個嚴實。
“我睡了!”
含混不清的悶聲隔着被子傳出,姬無晝看着那團鼓起的身形,不禁有些出神。
——那片衣擺上的焦黑他其實早已看見,卻并未深想那是如何得來,直至方才從童喪口中聽聞楊師兄鋪蓋起火,再一想鹿辭回屋時心不在焉的模樣和他聽見外頭嘈雜時一反常态的淡漠,這才恍然猜出了緣由。
回過神來後,姬無晝不由再次看向了自己榻上那床明明是特意做來送他卻非要說成是料子多了才“順便”做的棉被,心中一時間有些滋味難言。
這滋味太過陌生。
陌生到他竟不知該如何形容。
……
翌日一早。
鹿辭醒來默不作聲地從被中探出頭去,瞥見姬無晝床榻已空,稍松了口氣後便起身洗漱更衣出了門去。
剛走出不遠,忽見童喪小跑着迎面奔來,到近前後喘着粗氣問道:“瘟……姬師兄呢?”
這句“師兄”喊得拗口非常,只因他突然想起鹿辭已然勒令他不許再提“瘟神”二字,這才話到嘴邊險些脫口而出卻又硬生生改了口。
鹿辭稀奇道:“你找他作甚?”
“不是我找他,”童喪繼續粗喘着道,“是師父找他,叫他過去一趟。”
“師父找他?”鹿辭更加狐疑,“師父為何要找他?”
童喪深呼吸了兩口,終于是将氣給喘勻,這才解釋道:“楊師兄的鋪蓋昨晚不是燒光了麽?今天一早他發現油燈像是被人動過,就跑去找了師父,一口咬定必是姬師兄因為之前分房的事蓄意報複。這不,師父就讓我來找姬師兄過去當面對質咯。”
鹿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他還真是麻煩。”
“誰?”童喪茫然道,“楊師兄?還是……師父?”
鹿辭懶得理他這弱智問題,擡手拍了拍他胳膊道:“行了,你不用去找他了,我過去一趟。”
“你?”童喪奇怪道,“你過去幹什麽?”
“那你就別管啦,”鹿辭道,“這事本來和你也扯不上關系,你就別操心了,去忙你自己的吧,啊。”
“哦。”童喪鼓嘴眨了眨眼,雖還是有些疑惑卻也沒再多問。
鹿辭繞過他行出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對了。”
童喪道:“嗯?”
鹿辭道:“下午陪你去棉花島。”
童喪一怔,旋即高興道:“好勒!”
鹿辭也随之一笑,轉身繼續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