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物歸原主 十年修得壽與共,千般舊憶上……
饒是鹿辭已然知曉姬無晝受傷的緣由, 聽到這話卻還是有些不明所以。
從他那拿走的?
是指伏靈麽?
見鹿辭低頭看向指上伏靈,姬遠塵心知他是會錯了意,略感不耐地往旁看了一眼又收回視線, 蹙眉诘問道:“你難道就從未想過為何你這身子的原主明明已将所有壽運都給了旁人,你卻還有命活到現在?!”
鹿辭霎時怔住,片刻後只覺一股氣血直沖頭頂,将長久以來一直似有若無的某個疑點猛然掀出了水面!
——身, 魂,壽,運,憶。
活人缺一不可。
宋鐘死前已将所有壽元和氣運都轉給了穆慎之,最後留下的只是一具軀殼。
鑒月魂瓶雖可“招魂聚憶”,但能保留的也僅僅是魂元和記憶。
那麽當鹿辭的魂元和記憶進入宋鐘軀殼後, 他所用的壽元是從何而來?
鹿辭盯着伏靈的雙眼倏然擡起, 正與姬遠塵那雙淺眸四目相對:“我的壽元……是他的?”
“否則呢?”姬遠塵反問道, “若非他執意将自己的壽元分你一半, 你以為你何以重生?”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受到的沖擊實在太多,當從姬遠塵口中聽到這本該最令他震驚的答案時,鹿辭竟反而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片刻後, 他已是無比清晰地理出了頭緒,道:“所以只要我将壽元還給他, 就能救他是麽?”
——姬無晝靈門破碎, 其內貯藏的邪壽逃散,原本屬于他自己的壽元也随之一并流逝,而此時姬遠塵口中“從他那拿走的”顯然是指壽元,那麽想必将壽元歸還給姬無晝便是救他之法。
“是,”姬遠塵道, 但卻緊接着話鋒一轉,“但我所掌握的嫁壽之術無法控制壽元數目,一旦拿取便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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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轉折,随意點了點頭便立刻追問道:“那我現在該怎麽做?是不是需要自願敞開靈門?”
姬遠塵約莫是真沒料到鹿辭竟會答應得如此幹脆,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根本沒聽懂自己的意思,面色不由肅然了幾分,确認道:“你知道‘全部’是何意麽?——是半分壽元也不會剩下,你必死無疑。”
鹿辭聞言并未顯得有多意外,只垂眸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姬遠塵不由微微眯眼:“你不怕死?”
不知怎的,此時聽見這話鹿辭竟覺有些諷刺,不禁苦笑道:“還好吧,反正……也不是沒死過。更何況有生才有死,當初若不是他将壽元給我,我又何來的重生呢?”
姬遠塵莫名被這話噎了一噎,便聽鹿辭再次催問道:“現在可以開始了麽?”
姬遠塵瞥了他一眼,眸中神色已然發生了些許變化,但态度卻仍是那般冷硬,起身沖門外揚了揚下巴道:“出去等着,我先替他修補靈門。”
——靈門破碎的情況下即便将新的壽元添補進也會很快流逝,所以唯有先将靈門修補,再施嫁壽之術才有意義。
鹿辭沒再多說,點了點頭依言往門口行去。
行至屋外,他擡手輕輕合上房門,而後轉身又走了幾步,靜靜在門前臺階上坐了下來。
夜涼如水,月色正濃。
頭頂紅楓簌簌輕搖,枝葉間懸着的占風铎發出陣陣細響,叮鈴叮鈴仿若在催誰入夢。
鹿辭擡頭望了望,忽覺心下有些空落,仿佛飄浮于茫茫雲端,随風不知歸處。
原來我是靈氣所化,生來無父無母。
原來前世多年恣意,皆因有人代承其重。
原來他為我做了那麽多,我卻一無所知。
原來……從那麽早開始,從尚未相識開始,他便已是有恩于我。
鹿辭垂首輕輕摩挲着指間伏靈,将它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眼底像是被它的血色沾染般,一點點泛起微紅。
壽元不是憑空得來的,氣運當然也不是。
他在重生之初感受到的命數多舛其實并非錯覺,而是因為那時他的體內确實半點氣運也無。
直至逐赦大典上他選擇了渡夢仙宮,直至回到仙宮的那夜……他喝下了姬無晝給他的那壇酒。
鴻運當頭由此而來。
——半月堡中被消耗到幾乎見底的紫色氣運,姬無晝口中“用盡大半”的渡運醴,其實去處早已有了答案。
憶起這些被自己一次次大意忽略的蛛絲馬跡,鹿辭的喉頭緊了又緊,絲絲酸澀從心底泛滲而出。
其實自從進入渡夢仙宮開始,姬無晝對他的偏護就從未有過遮掩,可他卻把那誤認為了是對宋鐘的情誼,甚至還曾為此糾結猶豫。
哪怕後來得知自己的重生是拜姬無晝所賜,他也依然未能察覺姬無晝對他的不同尋常,只因姬無晝将助他重生解釋為了“順手為之”,他便天真地以為姬無晝當真只是恰好遇上了宋鐘這麽一個特殊的祈夢之人,所以才順水推舟将這重生的機會給了自己。
但其實,這世上哪裏會有那麽多恰好。
若真只是恰好,姬無晝怎會特意送江鶴去懸鏡臺從旁相助,怎會明知鹿辭進入渡夢仙宮是別有用心卻還給他随心所欲的權力,怎會因他未曾踏足過人間大陸而帶他四處逛玩,怎會全然不計較他去青州意欲何為只惦記着給他送錢送傘,怎會教他如何操縱萬鈴法杖如何開啓靈門,怎會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盡力陪他追查舊案——
怎會代他承靈門化器之險。
怎會将壽元與他同分。
心中揪痛将鹿辭的呼吸撕扯得支離破碎,使得他再也無法細想下去,蹙額閉眼緊緊攥扣住了指間伏靈。
我怎會如此後知後覺呢。
他想。
後知後覺到如今才看清你的心意,如今才在水落石出的真相前大夢初醒,如今才知道原來在那些細微的瞬間從心底悄然冒出的青澀念頭從不是自作多情。
可是……卻再沒機會對你當面傾訴,再沒機會傾心相回。
楓葉沙沙依舊,明月寂寂依舊。
夜風拂動茫茫雲海,似是欲将纏綿心事悄然掩埋。
忽然,翻湧的雲海之下隐隐傳來一陣渺遠鈴音。
鹿辭擡眸望去,便見極遠處三只靈鹿破雲而出,正急急向山巅奔來!
他還沒來得及驚訝,靈鹿電光石火間卻已奔至近前,可山巅狹小根本容不得它們降落,于是鹿辭眼看着它們在藩籬上方猛然一個甩尾調轉方向,橫來的窗中忽地一人飛身而出順勢就地一滾,穩穩落在了院中!
——江鶴?
鹿辭倍感意外。
站穩後的江鶴片刻也沒耽擱,急急沖上前問道:“天師呢?”
鹿辭轉頭沖身後石屋擡了擡下巴,江鶴連忙就要上前,卻被鹿辭伸手攔住:“伯父在為他修補靈門,你安靜點。”
江鶴稍稍一怔,緊接着很快反應過來:“那就是有救了?”
鹿辭點了點頭。
江鶴狠狠松了口氣,随即立馬皺着臉嫌棄道:“那你這是什麽鬼表情?弄得我還以為天師……兇多吉少了呢。”
說着,他一掀衣擺在旁坐下,轉頭一看鹿辭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狐疑道:“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鹿辭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眼下也着實無力解釋,索性不答反問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駐守仙宮麽?”
“有什麽可駐守的?”江鶴翻了個白眼不屑道,“紀失言來都來過了,話也都傳到了,他還能再殺個回馬槍不成?再說反正要緊的東西你們都帶走了,剩下那些有的沒的丢了也無所謂,天師必不會在意。至于那些弟子我也都安頓好了,該用藥用藥該療傷療傷,一時半會出不了什麽岔子。”
鹿辭沒有反駁,又道:“那南橋呢?”
江鶴道:“你不是讓他去赤焰花谷麽?我回宮他就直接走了呗。”
鹿辭點了點頭,江鶴所想與他一樣,紀失言再殺回的可能并不大,他讓江鶴駐守的本意也只是為了安頓那些弟子,眼下既已安排妥當便也無甚可指摘。
見鹿辭不再說話,江鶴默默看了他片刻,這才忽然發現他的眼眶竟有些紅,不由眯眼道:“我來之前你該不會是在哭吧?”
鹿辭閉了閉眼,無力道:“沒有。”
江鶴卻并不很信,湊上前刨根問底道:“是為了天師?”
鹿辭深感疲憊,奈何江鶴雖不知內情,這話卻還真戳在了點子上,于是鹿辭也沒再否認,垂眸敷衍道:“是啊。”
江鶴撇了撇嘴:“唔,那還算你有良心。”
說着,他伸手入懷掏出一沓東西來往鹿辭腿上一丢:“喏。”
鹿辭低頭一看,發現那竟是一沓對折的泛黃紙張,擡手将它們拿起翻開,見其上書寫着一行行蠅頭小楷,內容看上去似乎是什麽藥方或食譜,不禁茫然道:“這是什麽?”
“靈鹿來的時候我弟正好在給我看這個,他不提我都快忘了,”江鶴伸手指了指紙張角落,“這個‘辭’其實就是你吧?”
鹿辭順着看去,果然見末尾落款處寫着個“辭”字,轉眼再一細看紙上筆墨,這才發現這竟還真是自己的字跡。
與此同時,他突然想起了當初在酒肆時河豚莫名其妙的問話——
“你叫鹿辭?辭別的辭?”
“你可會釀酒?”
如此一想,再看紙上內容時鹿辭方才恍然——原來這并非什麽藥方食譜,而是釀酒方子。
他趕忙又翻了翻,發現這厚厚一沓泛黃紙張竟然全都是自己所寫的釀酒方子,可奇怪的是他對這些竟然絲毫沒有印象,完全記不起這是自己何時所寫。
“這是從哪來的?”鹿辭疑惑道。
江鶴故弄玄虛:“你猜?”
鹿辭實在是無甚心情與他調侃,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江鶴自讨了個沒趣,讪讪道:“行行行,告訴你便是。”
說着,他沖那沓紙擡了擡下巴:“這只是一小部分,酒肆後頭的酒窖裏還有一大箱。以往天師把它們當寶貝似的藏着,時不時就過去看看,還一看就是好久。小時候我跟我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都好奇得要死,後來有次趁着天師不在偷摸打開看了一眼,發現原來只是些釀酒方子便再沒了興趣。直到天師帶你來時說你叫鹿辭,我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這些方子,說這必是你的東西。怎麽樣,是你的吧?”
鹿辭半晌無言。
這些筆跡的确是他的沒錯,可是……他卻為何沒有絲毫印象?而且,竟然還有一箱?怎會有那麽多?
鹿辭不禁微微蹙眉,總覺得心中像是有什麽呼之欲出,卻又偏偏差着臨門一腳叫人難以明晰。
就在這時,身後屋門“吱呀”一聲拉開,二人趕忙站起回身迎上。
“伯父,”鹿辭急切道,“好了麽?”
姬遠塵淡淡瞥了江鶴一眼,卻并未理會他,只對鹿辭道:“進來吧。”
鹿辭點了點頭踏進門中,緊随其後的江鶴卻被姬遠塵擡手攔在了門外:“沒說你。”
江鶴一怔,便見姬遠塵沖着旁邊另一間石屋擡了擡下巴:“你去那邊,把裏面那筐曬幹的草藥磨成粉。”
江鶴簡直莫名其妙,但在姬遠塵面前他卻是半點不敢造次,雖不情願卻還是悶悶“哦”了一聲,轉身朝那石屋行去。
姬遠塵合上屋門,回身看向鹿辭道:“準備好了?”
鹿辭雖是死過一次,但到底不知赴死之事究竟有何可準備,便只是點了點頭。
姬遠塵也未再多言,行至桌邊将晾在那的一碗溫熱藥湯端起遞給他道:“那就喝了吧。”
鹿辭擡手接過,看了一眼碗中黑色藥汁,也沒問這是何物,直接将它遞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
姬遠塵接過空碗重新擱回桌面,指了指床榻道:“過去躺着。”
鹿辭依言照做,到床邊仰身躺下後看了看身邊的姬無晝,又朝姬遠塵問道:“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麽?”
“沒了。”姬遠塵道,“一會藥勁上來你便會入睡,剩下就是我的事了。”
鹿辭點了點頭,竟然覺得這樣也不錯——在睡夢中失去壽元靜靜死去,無知無覺倒也不算難熬。
姬遠塵已然轉身去準備施術所需之物,鹿辭再次轉頭看向了身旁的姬無晝,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又覺得有些難過。
雖然我并不怕死,但是……
還是很遺憾。
還有那麽多話來不及對你說,甚至都來不及道一聲珍重,就這樣在睡夢中不告而別,對你而言……會不會也很殘忍?
鹿辭的眼眶再一次泛起紅暈,喉結不住地滾動着,忽而開口喚道:“伯父。”
姬遠塵轉頭望來,便聽鹿辭有些沙啞地問道:“我能求你一件事麽?”
姬遠塵道:“說。”
鹿辭深吸了口氣平定心神,道:“我走之後,你能為他改憶麽?”
——姬遠塵既然能将萬鈴法杖操縱得那樣娴熟,那麽想必造夢改憶也不在話下,若能将姬無晝關于他的記憶盡數抹去,便足以免其傷懷。
姬遠塵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卻忽然冷笑了一下:“改憶?你與你這身子的原主還真是一脈相承。怎麽,你們是不是都覺得這樣很偉大?”
這話中譏諷幾乎已是要滿溢出來,鹿辭并不知他反應為何會如此之大,但卻是半點也未受其影響,平靜道:“伯父定是也不願看他難過吧,讓他忘了我,對他有何不好?”
姬遠塵戲谑反問道:“你會不會太自作多情了?你怎知他就一定會難過?”
鹿辭無意與他相争,索性順着他的意思不卑不亢道:“若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忘了我便能免去傷懷;若當真是我自作多情,那他忘記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也無關痛癢不是麽?”
此話堪稱滴水不漏,姬遠塵一時間竟是無言反駁。
鹿辭也不等他回應,再度開口懇切道:“伯父,從前他受過的傷,吃過的苦,我都已是無力彌補,可如今卻不想再讓他受半點傷痛,就當是晚輩最後一個心願,還望伯父成全。”
望着鹿辭情真意切的目光,姬遠塵不由得沉默良久,最後終是轉過身去丢下一句:“知道了。”
鹿辭微微松了口氣,心中巨石總算落下了幾分。
此時此刻他已是全然理解了彼時宋鐘的心情,那是一種摻雜着不舍,遺憾,無奈,但卻又因想到對方不必經歷相同的折磨而稍感釋懷的心情。
他沒有再去看身邊的姬無晝,而是直直望向了屋頂,他怕只要稍稍偏頭多看一眼,那好容易才釋懷的不舍便又要蔓延而出。
屋中燭火搖曳,将屋頂橫梁的影子拉扯得明暗不定,窗外占風铎的細響依稀傳來,叮鈴叮鈴依舊仿若在催誰入夢。
——不必再催啦。
鹿辭心想。
——這就睡了。
須臾之間,一股濃重的倦意襲來,鹿辭眼前霎時一陣模糊,只覺房中驀地黑暗了幾分,幾乎已是看不真切。
——好熟悉啊,這樣的感覺。
就如同當年在秘境時剛搬去姬無晝屋中那晚一樣,一樣的夜深人靜,一樣的燈黑火暗,一樣的……近在咫尺。
頂着昏沉的睡意,鹿辭緩緩探手往旁稍稍挪了幾分,輕輕觸上了姬無晝的手背。
果然……就連指尖微涼的觸感也一模一樣。
這或許,也算是有始有終吧。
想着,他的思緒一點點開始飄忽,飄忽着飛遠又飛近,飄忽着提醒他攥緊另一手中泛黃的舊紙。
鹿辭茫然而又下意識地攥了攥那沓紙張,忽覺絲絲縷縷的記憶仿佛從紙上滲透而出般鑽進他的指縫,順着血脈游入已然混沌不清的腦海,逐漸拼湊出一幕幕依稀可辨的畫面。
——啊……原來如此。
鹿辭心中陡然清明了一瞬。
——原來重生至今他所擁有的前世記憶根本并不完整,原來……還有那麽多彌足珍貴的片段被遺漏在了蒙塵的角落。
清明的一瞬稍縱即逝,瘋狂的倦意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鹿辭終于撐不住沉沉阖上了雙眼。
陷入沉睡前的最後一剎那,他腦海中浮現出了姬無晝在南雁矶的溫柔月色中凝望向他的目光,耳畔回響起了姬無晝含笑說出的那兩句低語——
“離洲以前運氣不好麽?”
“我倒覺得那時也很好。”
是啊……很好。
那時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