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福禍相依 福兮禍兮本相依,橫刀兩斷險……
鵲近仙這舉動着實有些出乎姬無晝的意料, 令他一直低垂的眼簾終于忍不住擡起,眼中滿是奇怪和莫名。
鵲近仙卻并未多做理會,自顧自地轉頭看向了一旁, 以一種遙想當年的口吻慢悠悠道:“很久很久以前,東海之上有座仙島,島上有位仙人,不知已是活了多少歲。”
“有一天, 島邊忽然喜鵲成群,仙人前去一看,發現岸邊竟有一個随水漂來此處的嬰孩,便将他抱起帶回了島中。仙人悉心撫養他長大,收他為徒,并将自己所會的一切都教給了他。”
“十八年後, 孩子終于長大成人, 仙人這才告訴他——他乃是靈氣所化的天生之子, 亦是這仙島的下一任主人, 會擁有長達數千年的壽命,并免于所有災禍病痛。但在得到這些之前,他須得先前往人間大陸找回一些東西, 完成後才能成為真正的仙島之主。”
“那孩子依言而行,帶着仙人給他的四件寶物前往了人間大陸, 在它們的助力之下成功找回了仙人所說的東西, 最後回到仙島,從仙人手中接過了島主信物,接替仙人成為了新一任的仙島之主。”
這故事并不冗長,甚至算得上十分簡短。
說完後,鵲近仙轉回目光看向了姬無晝, 像是在等他回味琢磨。
這故事中涉及的許多模糊意象在如今的鹿辭聽來都是無比清晰——“仙島”是指羲和洲,“島主”是指守靈人,“四件寶物”是四方靈器,而最後“找回的東西”自是邪氣無疑。
但是,當年的姬無晝根本還不知靈器和邪氣的存在,所以那些模棱兩可的代指在他聽來就和民間話本中常出現的所謂秘籍法寶也差不了多少。
只不過,雖不知“寶物”和“找回的東西”是指什麽,但故事中的其他指向卻也足夠明顯,姬無晝很快便已有了眉目:“仙島是秘境,那個孩子是師父,仙人是……師公?”
“不錯。”鵲近仙欣然笑道,似乎對他的判斷力很是滿意。
然而,得到肯定答複的姬無晝卻顯得比先前更為困惑——故事他算是聽明白了,故事中人的身份也已明朗,可師父說這些的用意他卻是半點也捉摸不透。
好端端提起昔年過往作甚?
總不會是想借“成為島主須先找回東西”的經歷來說明“梅花香自苦寒來”的道理吧?
鵲近仙自然看出了他的茫然,笑道:“你是不是不明白為師為何要說這些?”
姬無晝沒有否認,他的确不明白,至少他并不相信師父兜那麽大個圈子只是為了講一個那樣淺顯而又老生常談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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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近仙也不打算吊他胃口,直接揭曉道:“為師之所以與你講這個故事,是因為眼下秘境發生的變化當年在這個故事中也曾發生過——春眠褪色,島主生出白發,皆非厄運所致,而是從下一任島主抵達洲岸的那一刻開始的。”
此話一出,旁觀記憶的鹿辭霎時如遭雷擊。
春眠和師父的變化皆是從姬無晝三歲那年開始,而那年抵達秘境的孩子只有他和童喪兩人,再加上“天生之子”也即無父無母,那麽唯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記憶畫面中的姬無晝聞言同樣目露驚詫,但驚詫之後卻很快平複下來推斷出了結論:“是那個被靈鹿拖上岸,沒有木牌的孩子?”
“是。”鵲近仙道。
擲地有聲,一錘定音。
鹿辭已無須再有任何懷疑。
然而此刻的他根本對那“島主”二字毫無興趣,滿心滿腦都只在想一件事——
春眠褪色是因他而起,師父的白發也是因他而起,可卻讓姬無晝為此平白遭受了那麽多年的苛待排擠?!
這一剎那,他幾乎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心頭仿佛有一方巨石轟然砸下,堵得他連呼吸都艱難萬分。
與此同時,一個莫大的疑問也随之而來:既然師父早在這時就已向姬無晝透露實情,為何之後那麽多年姬無晝所處的境地依舊毫無變化?
記憶畫面中的姬無晝沉默不語,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麽,良久後才平靜開口道:“師父告訴我這些,是為了讓我知道不是我的錯?”
“不止,”鵲近仙道,“如果你需要,為師可以親自出面為你澄清。”
姬無晝稍稍一怔,卻聽鵲近仙話鋒一轉道:“但島主之事事關重大,暫不可外洩,為師即便為你澄清也只能避重就輕,告訴他們春眠與白發都非是你所致,而是因他而起。”
聞言,姬無晝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垂眸望向身前地面,像是在心中仔細掂量這話的意味。
意味其實很簡單——
師父可以為他解釋,但卻無法道出實情,最多只能将錯扣在他頭上的“瘟神”之名摘去,換那孩子自己來頂。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那個孩子其實都沒有錯,師父所謂的澄清也根本算不得澄清,無非是将背黑鍋的人換一個罷了。
思及此,他忽地哂笑了一下:“算了。”
鵲近仙似乎并不意外聽到這個答案,但卻仍是饒有興趣地問道:“為何?”
姬無晝輕描淡寫道:“反正這泥潭我都待慣了,多待幾年而已,再拖個人下來也沒什麽意思。”
話音方落,鹿辭緊緊閉上了雙眼。
難怪。
難怪其後那些年裏姬無晝依然被流言纏身,難怪他的境況絲毫未曾好轉。
是他自己放棄了讓師父為他澄清的機會,放棄了從那泥潭裏脫身的機會!
鵲近仙聽罷他這一席話,面上浮現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剛要開口再說些什麽,忽聽門外“啪嗒”一聲輕響,當即轉頭道:“誰?”
姬無晝連忙起身開門而出,極快地環視了一圈後卻并未發現任何人影,倒是檐角下的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松果,其中一顆晃晃悠悠,像是剛從頭頂的松樹上墜落。
姬無晝轉身邁回門中,鵲近仙揚眉問道:“沒人?”
姬無晝點了點頭,腳下卻不再踏前,站在原地直截了當道:“師父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鵲近仙稍怔,随即卻也未再留他,撐地起身拍了拍手中灰塵道:“去吧。”
姬無晝轉身離去,鵲近仙負手往前踱了兩步,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旁觀記憶的鹿辭其實早已忘了自己身處何處,直至此時眼前畫面告一段落,他才終于有些恍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紅葉峰,是在山頂石屋之中。
心底郁然依舊,但回過神來的他忽然有些不确定姬遠塵讓他看這段記憶的用意。
——是為了讓我知道姬無晝當年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還是為了讓我知道自己是下一任守靈人?
可是,這些與姬無晝受傷有何關系?與他先前所說的“咎由自取”又有何關系?
正在這時,鹿辭忽覺手中萬鈴法杖倏然一轉,姬遠塵竟是毫不遲疑地再一次操控法杖開啓了另一段記憶!
眼前畫面驟然波動,須臾間變幻為了另一場景,鹿辭定睛一看,驚訝地發現這場景他竟是不久前才剛剛見過。
——春眠之下,鏡池密室。
前方不遠便是那幾幅靈氣浮動的壁畫,而此時渾身濕透的姬無晝正一步步朝壁畫走去。
——這分明就是十年前姬無晝意外開啓密室後的記憶,也是鹿辭已然看過的記憶。
鹿辭轉頭正欲将此告知姬遠塵,卻不料姬遠塵并未給他說話的機會:“看着。”
鹿辭無奈,只得轉回頭繼續看了下去。
畫面中姬無晝的舉動與先前鹿辭看過的半點不差,先是走到壁畫之前,将五幅壁畫逐一看過,最後在壁畫末尾停住腳步,微微蹙眉思索了起來。
壁畫上浮動的靈氣波動而起,如鹿辭上回所見的那般朝着姬無晝湧去。
然而就在這時,鹿辭忽覺手中法杖的轉動戛然而止,眼前畫面瞬間定格,湧向姬無晝的靈氣驟然停在了距他咫尺的空中!
下一刻,靈氣像是被法杖拉扯般迅速朝這方逼近,迅速放大再放大,直至将鹿辭整個人完全包裹當中!
剎那間,鹿辭腦中像是被強行注入了某種外力般一陣劇痛,緊接着思緒乍然清明,一段記憶赫然出現在了腦中!
——那是師父留在壁畫上的記憶,也是當初鹿辭探憶時由姬無晝在旁轉述的記憶。
當時姬無晝的敘述大部分都是關于四方靈器的起源和守靈人的職責,只順帶着提了幾句師父收回邪氣的經歷。
然而當鹿辭親自觸及這段記憶時才赫然發現,當時被姬無晝一帶而過的“師父的經歷”其實才是這段記憶的重中之重!
……
八千年前。
師父鵲近仙帶着四方靈器前往人間大陸,輾轉各地将散落的邪壽一點點收回。
收回邪壽便已是極其困難之事,然而更難的卻是要将它們聚攏貯存。
尋常器物根本無法困住邪壽,哪怕是最為堅固的銅鐵也難抵擋它的侵蝕,唯一能讓邪壽安分待在當中的便只有人的靈門。
但是,要以靈門貯藏邪壽就須得先将它化形成器,而靈門一旦化為實質便要承擔被外力摧毀的風險——萬一它受到破壞,那麽從中逃脫的将不僅僅是貯藏的邪壽,就連原本屬于自己的壽元也會一并流逝!
這是每一任守靈人都要經歷的選擇,在尚未成為真正的“島主”之前,尚未擁有長達數千年的壽命之前,就須得先選擇是否承擔這一可能讓自己命喪黃泉的風險。
不過很顯然,歷任守靈人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師父鵲近仙也不例外。
他将自己的靈門化形成器,将四處尋得的邪壽貯藏當中,并且極為幸運地在靈門絲毫未曾受損的情況下尋回了所有邪壽。
雖然耗費多年,雖然歷盡千辛萬苦,但好在終歸有驚無險。
重回羲和洲後,鵲近仙與守在那裏的師公一起以四方靈器将邪氣重新鎮壓回了鏡池之下。
大功告成之後,師公才終于告訴鵲近仙,從今日起他便已是真正的秘境之主。
然而,彼時的鵲近仙卻有些茫然。
這樣就是秘境之主了?
不是說還有什麽“島主信物”需要交接?
師公輕笑,看向他手上那枚鮮紅指笛道:“不是早就給你了?”
直到那時鵲近仙才知道,原來年少時被師公當做生辰禮贈與他的這枚指笛其實就是那所謂的島主信物!
也是直到那時師公才告訴他,早在當初他在人間大陸選擇将靈門化形成器的那一刻起,他的靈門便已與這指笛相通——靈門中每多存一分邪壽,指笛的法力便随之增強一分,待到所有邪壽都收回之時,指笛的法力便會達到巅峰,如此才能開啓信物之力,賦予守靈人長達八千年的壽命和不受災病襲身的護佑,令其成為真正的秘境之主!
承其兇險,享其眷佑。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這是師公留給師父鵲近仙的最後兩句話,也是師父整段記憶的終結。
……
萬鈴法杖轉動,畫面逐漸淡去。
記憶絲線盤旋而歸,眼前場景恢複如初。
屋中燈火寂靜,唯有牆角滴漏滴答、滴答的聲聲輕響。
鹿辭緩緩低頭望向指間伏靈,終于明白了姬遠塵為何要讓他看這兩段記憶,明白了姬遠塵口中的“咎由自取”是指什麽。
——将靈門化形成器,收回散落的邪壽。
姬無晝不僅将這本該由鹿辭肩負的使命越俎代庖,還硬生生将本該并存的“兇險”和“眷佑”一分為二,兇險獨自承擔,眷佑卻留給了鹿辭!
指笛的鮮紅是那樣的刺目,紮得鹿辭眸底生疼,令他忍不住深深蹙眉閉上了雙眼,喉結滾了又滾,只覺心像是跌入烈火般燒得滾燙,卻又疼痛得無以複加。
良久之後,他終是緩緩睜開雙眼望向了靜靜躺在榻上面色蒼白的姬無晝。
姬遠塵所說的那句“咎由自取”并不是譏諷,如今鹿辭已是全然理解了他的心情——那是出于一個父親對孩子胡作非為的憤懑和郁結。
姬遠塵能對那兩段記憶如此了如指掌,就說明他即便未曾看過也一定聽姬無晝提起過。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知道姬無晝做出決定的始末,說不定還曾極力勸阻反對,卻終究沒能攔住他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選擇。
所以在看見鹿辭背着他前來時,看見他終于為自己的執拗付出代價時,姬遠塵心中的氣悶可想而知,再加上“罪魁禍首”鹿辭明明近在眼前卻對自己造成的一切渾然不覺,這對姬遠塵來說無疑更是火上澆油。
——與其說那句“咎由自取”是在指責姬無晝,倒不如說更像是在表達對鹿辭一無所知的不滿。
鹿辭理解這樣的不滿,也深覺自己該當承受這樣的不滿。他無比感激姬遠塵今日能讓他看到那兩段記憶,讓他不至于繼續茫然無知,繼續讓姬無晝的付出默然深藏。
“伯父,”鹿辭輕聲道,他知道姬遠塵縱使再不滿再氣悶也終歸是姬無晝的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姬無晝的生死坐視不理,“你能救他對麽?”
姬遠塵正将收起的萬鈴法杖放回姬無晝身邊,聞言動作稍稍一頓,随即頭也不擡地冷冷道:“能救他的不是我,是你。”
“我?”鹿辭詫異道,但是詫異歸詫異,光是那“能救”二字便已讓他顧不得再管其他,連忙追問道,“我如何能救他?”
姬遠塵轉過頭來,眸中清冷與先前別無二致:“把從他那拿走的,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