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峰回路轉 山巅雲海紅楓下,孤碑一座訴……
鹿辭雖不知他何意, 卻還是點了點頭連忙起身,跨過滿地碎片到了那珊瑚近前。
此時珊瑚上用于傳送各方的祈願符已是散落滿地,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張歪斜地挂于其上。
鹿辭雙手搭上珊瑚兩側, 依姬無晝所言将它向右一掰,只聽得珊瑚底部“咔噠”一聲脆響,緊接着便是轟隆隆一陣悶聲傳出,仿佛有什麽機關已被觸動, 正在地底運作。
不消片刻,頭頂忽地傳來一串嘩啦啦地鎖鏈滑動之聲,鹿辭趕忙擡頭看去,便見穹頂天窗之下由三根鎖鏈懸吊的那盞玉盂竟已開始緩緩下降!
冰堡中的琉璃柱雖已被毀,但從天外飛來的祈願符仍舊源源不絕,随着玉盂下落, 注入盂中的符紙如滿溢的水般化作幽藍光點四散灑落, 仿佛一朵由遠及近的冷色煙花。
須臾之後, 鎖鏈終于降至低處, 鹿辭上前一看,很快便發現玉盂正中竟有一只被幽藍光點掩埋半身的玉瓶,瓶身雪白光可鑒人, 波狀蓋頂正中綴着一顆淡黃玉珠,正是鹿辭曾在姬無晝記憶中見過的第四件靈器——鑒月魂瓶!
鹿辭詫異萬分, 着實未料到姬無晝竟會将它藏于此處, 随即很快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将玉瓶捧出轉身問道:“他就是在找這個?”
南橋顯然不知那盂中竟還藏有玉瓶,此時正驚訝不已,姬無晝則微微點頭道:“應該是。”
渡夢仙宮中值得被大動幹戈搜尋的貴重之物也不過就是兩方靈器,而紀失言既已窺得“來日”,必然也已在“來日”中看見了萬鈴法杖被姬無晝随身攜帶, 那麽他來渡夢仙宮能找的東西便只剩下了這另一件靈器。
聽聞此言,鹿辭頓時明白了為何紀失言會以“東西”來代稱鑒月魂瓶,因為除了姬無晝和鹿辭之外,所有人都只知第四件靈器在渡夢仙宮,卻根本不知它是何物。
思及此,鹿辭不得不感慨姬無晝這一手藏得當真絕妙,莫說這半月冰堡乃是仙宮禁地,平日裏無人踏足,哪怕它不是禁地,任何人到了這裏看到穹頂上的玉盂恐怕都只會以為那是用來盛接祈願符的容器,誰能想到它竟還另有乾坤?
正在這時,南橋忽地一聲驚呼:“宮主!”
鹿辭驚愕擡眼,只見背抵琉璃柱的姬無晝竟已是雙目緊閉地惙然歪向了一旁!
鹿辭連忙一個箭步沖上一把将姬無晝堪堪撐住,擡手一探他的頸側後立刻道:“先送他回房!”
說着,他轉身拉起姬無晝的兩臂搭上雙肩,正欲背他站起身去,袖中忽地滑出綿軟一物。
鹿辭低頭一看,見只不過是先前師姐在鹿輿中遞來的錦帕便未打算理會,可剛要挪開視線,忽見那錦帕竟是動了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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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吃了一驚,還當是自己眼花,然而卻見它又是一動,緊接着其上忽然裂開了一道小口,一只通體雪白的蜘蛛從中探身而出,正是方才同在袖中的尋親蠱。
鹿辭松了口氣暗道添亂,伸手正要将它撿回,卻赫然發現小蜘蛛的身後竟是拖出了一條蛛絲!
這錦帕是先前為姬無晝擦拭血跡所用,其上沾染了大片血漬,如今小蜘蛛破洞而出之處正是血漬正中,身後蛛絲更是緊緊勾纏在了血漬之上,而它的舉動也并未到此為止,鑽出裂口後便拖着蛛絲往那珊瑚的方向爬去。
南橋本在鹿辭身後扶着姬無晝,見他忽然停下動作看着地面,湊前疑惑道:“怎麽了?”
鹿辭“噓”了一聲,擡起下巴示意南橋看向尋親蠱。
片刻後,小蜘蛛在二人注視中繞過滿地碎片爬到珊瑚近前,随即順着珊瑚飛快上行,最後牢牢纏上了一張搖搖欲墜的祈夢符。
鹿辭毫不猶豫地拉起地上的蛛絲将那祈夢符并着小蜘蛛一塊拖回了眼前,撿起符紙扯開蛛絲一看,便見其上潦草地寫着一處地名:紅葉峰。
“紅葉峰……”南橋在旁喃喃念着,而後忽然大喝道,“對了!紅葉峰!”
鹿辭被他吓了一跳,錯愕道:“紅葉峰怎麽了?”
南橋激動道:“老先生醫術登峰造極,定是有辦法為宮主療傷!”
鹿辭心下先是一喜,複又莫名道:“老先生是誰?”
南橋道:“是宮主的父親,常年避世隐居,就住在這紅葉峰!”
鹿辭頓時恍然——難怪尋親蠱會纏上這祈夢符,原來它當真與姬無晝血親有關!
雖不知那位老先生的醫術是否真如南橋所言登峰造極,但他既是姬無晝親生父親,想必定會竭盡所能不遺餘力,或許真能找到辦法為他療傷!
思及此處,鹿辭心底已是按捺不住欣喜之情,立刻就想攥緊這符紙直接傳去紅葉峰,然而一想此刻渡夢仙宮群龍無首,幻蠱仙宮也不知情況如何,他不能就這麽什麽也不考慮地帶着姬無晝一走了之。
于是,他在心中飛快地盤算了一番,随後對南橋囑咐道:“紀失言既已讓你傳話,想必一時半會不會再來。我先帶他去紅葉峰,江鶴很快就會回來,等他回來之後讓他帶其他弟子駐守仙宮,你去赤焰花谷看看情況,順便讓彌桑宮主為你取蠱。”
南橋本是認真聽着,可聽到最後一句時卻是一怔,随即不由得面露難色。
鹿辭一看便知他想到了什麽,連忙解釋道:“放心,是她自己說要為你取蠱的。”
南橋目露詫異,顯然不知彌桑妖月怎會忽然有此轉變,但鹿辭卻已是顧不上再解釋許多,道:“時間緊迫,你照我說的做就好,其他的往後再與你細說。”
南橋自然也知事态緊急不容耽擱,立刻颔首應道:“好。”
鹿辭當即不再與他多言,背起姬無晝将手中符紙一揉,眨眼間消失在了白光之中。
南橋原地怔了片刻,随即立刻也撐膝起身,轉頭朝着堡外弟子們行去。
……
紅葉峰。
夜空明月之下,皚皚雲海之中,一座孤峰絕頂如海中浮島般靜卧雲間,其上一株碩大紅楓傲立崖邊,虬枝盤曲葉紅如火,茂密冠蓋幾乎将整個崖頂籠于其下。
樹下有藩籬圍繞的小院一方,蔽于紅楓之蔭,院中三間石屋并數十木架,架上繞藤盤蔓,擱着不少晾磨草藥的石臼藥篩。
此時三間石屋只有當中那間亮着燈火,火光忽明忽暗,如同夜宇孤星。
……
紅楓根旁。
白光乍起又迅速消散。
鹿辭剛一站穩便見眼前咫尺就是懸崖,連忙背着姬無晝往後連連倒退兩步,卻不料腳後又被一處凸起阻礙,轉身低頭一看才發覺身後竟有座低矮土丘。
土丘之上苔草茵茵,丘前還有塊石碑,看樣子像是一座墳茔。
鹿辭繞到碑前,卻見其上空無一字,然看碑上被風雨沖刷的痕跡似是已存在許久。
這會是誰的墳?
鹿辭心中雖是疑惑,但目下并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他轉頭環視了一圈,也顧不得多看這山巅夜景,目光徑直落在了院中亮燈的那間石屋之上,随即将身後的姬無晝往上托了托,邁步朝前走去。
圍院的藩籬正中有一矮門,鹿辭行至門前,正猶豫是該推門而入還是該先在門外喚一聲才好,忽聽得頭頂一陣叮鈴脆響,不由舉目望去,便見紅楓枝頭懸着數不清的占風铎,此刻正依依随風輕搖細響連綿。
與此同時,一聲“吱呀”響動傳來,鹿辭趕忙循聲望去,只見那石屋木門竟已被拉開,一人背光緩步行出了屋來。
待那人步入月光之中,鹿辭終于看清他的模樣之時,心中剎那間倍感意外。
此人身披藏藍長袍,氣度沉穩神态清冷,淺色雙眸與肩後銀絲同姬無晝如出一轍,但容貌卻完全不似鹿辭所想的那般蒼老。
先前聽南橋稱其為“老先生”時,鹿辭還當他已是枯容垂暮之年,如今一見才驚覺大錯特錯——他這何止不是垂暮,若非知曉他與姬無晝乃是父子,鹿辭甚至都要以為他只是姬無晝的兄長了!
饒是心中詫異,但還沒等他走近,鹿辭便已是開門見山道:“見過伯父,我是無晝的師弟,他受傷了!”
姬父名喚姬遠塵,聽聞鹿辭所言并未應聲,行至近前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轉向他身後背着的姬無晝定了片刻,随即垂眸不緊不慢地拉開了籬門,往石屋方向一擡手示意他進去。
鹿辭稍稍一怔,點了點頭依令而行,但邁出步子的同時心裏卻打起了鼓:這位伯父氣度沉穩是不假,但會不會也太沉穩過頭了?親生兒子重傷不醒地被人背來,他不說惶急擔憂也就罷了,臉上怎的連半點驚訝都不見?
如此想着,鹿辭已是邁進了石屋,一眼便看見了角落裏的卧榻,連忙過去将姬無晝輕輕放平在了榻上。
思及姬遠塵不知內情,鹿辭來不及喘口氣便已立刻轉身解釋道:“伯父,他是靈門受損,是因為——”
姬遠塵直接擡手阻了他的話頭,似乎并不想聽他多言,徑直走到榻邊坐下搭上了姬無晝的手腕。
鹿辭當即噤聲,在旁安安靜靜地等着,直至半晌後見他松開手才急忙問道:“如何?”
姬遠塵看都沒看他一眼,收回手堪稱漠然地開口道:“咎由自取。”
鹿辭狠狠一愣,怎麽也沒想到竟會聽見這麽一句。
方才他便已覺這位伯父的反應過于平靜,還猜他是不是生性涼薄又或是親情寡淡,可縱使再涼薄再寡淡,哪怕他不是姬無晝的父親而只是一個尋常醫者,也不至于要對求醫之人這般苛責吧?
這一瞬間,鹿辭甚至有些懷疑自己帶姬無晝前來究竟是對是錯,然而細一琢磨姬遠塵說那話的态度又覺他不像是在無的放矢,倒像是知曉什麽隐情,于是只得強壓心中焦躁問道:“伯父何出此言?”
姬遠塵擡眸望向他,一雙淺眸清冷得像是要将周遭凍出冰來,卻遲遲未發一言。
就在鹿辭以為他要這麽瞪着自己直到天荒地老之時,姬遠塵忽地收回了視線,伸手抽出姬無晝腰間法杖放大,穩穩就地一杵!
鹿辭甚至沒來得及想他為何能操縱法杖,便見他已是擡了擡下巴示意自己握上。
鹿辭只得茫然照做,姬遠塵二話不說轉動法杖,頃刻間便已将記憶絲線從姬無晝體內引出,擴散布滿了整個牆面。
周遭波動扭曲,場景倏然而變。
就在眼前畫面逐漸清晰之時,鹿辭第一時間便已認出了這是何處。
——藏靈秘境。
多年以前的藏靈秘境。
畫面中的姬無晝看上去年紀尚小,約莫剛剛十來歲,身量還不算高,容貌中的稚嫩之氣也尚未完全褪去。
——那時的鹿辭甚至都還不知秘境裏還有這麽一號人物,更是從未與他打過照面,此時甫一親眼看見忍不住不合時宜地心想:原來他還有過這麽可愛的時候?
然而當畫面徹底清晰,鹿辭細看之下才突然發現,十來歲的姬無晝發絲有些淩亂,嘴角還挂着新傷,看上去似是剛與人起過沖突,此時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着,前方不遠處便是師父鵲近仙的居所。
行至門前,他也沒擡手去敲,只不輕不重地喚了聲:“師父。”
“進來。”門中鵲近仙應聲。
姬無晝推門而入,跨過門檻後便直直站在原地,不說話也沒任何動作,仿佛一只靜止的人偶。
鵲近仙從他慣常小憩的榻邊起身,上前關了屋門,轉身繞回姬無晝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身上可還有別處受傷?”
姬無晝沉默地搖了搖頭。
鵲近仙走回榻邊坐下,望向他不緊不慢道:“他們都說,是你先動的手?”
姬無晝面無表情,這種事他已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回回都是三人成虎衆口铄金,他孤身一人辯解再多也是寡不敵衆,如今已是連解釋都懶得再白費口舌。
于是,他索性直接掀開衣擺就地一跪,赫然端出了一副要打要罰悉聽尊便的架勢。
見他這般姿态,鵲近仙不由覺得有些好笑,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整日被人稱作‘瘟神’,你可覺得委屈?”
姬無晝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地面,像是壓根就沒聽見他在問什麽,更是不準備回答,只想速戰速決趕緊結束走人。
然而鵲近仙似乎并不打算快刀斬亂麻,反而悠哉悠哉地替他答道:“你應該覺得委屈。”
說着,他再度站起身來負手踱到姬無晝面前站定,忽地彎腰席地而坐與他平齊,似笑非笑道:“不如——為師給你講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