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無涯苦海
懸鏡臺宛如一只蟄伏已久的龐大海獸, 用頭頂無數閃着兇光的妖異獸眼虎視眈眈地注視着靠近的獵物,像是要等待恰當的時機從海中撲起,一擊必殺。
然而靈鹿卻不為所動。
縱使周遭忽然變得兇險萬分, 縱使狂風試圖阻撓它們的步伐,縱使海浪迸濺的水花如雨點般傾瀉而下,它們依舊無懼無畏地奔騰向前,以勢不可擋之勢沖向遠處光點。
及近岩山, 俯沖而下,靈鹿如利箭般蹿至海灘奔躍馳騁,最終穩穩停在了火盆林立的黑色長階之下。
早在鹿輿尚在遠空時,島上無數守衛便已警覺地發現了它的到來,此刻早有兩列巡衛攔在階前,見三人從車中躍下, 領頭者立刻手扶刀柄揚聲道:“不知幾位有何貴幹?”
此人乃是懸鏡臺守衛統領, 他當然不會認不出眼前幾人是誰,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這般“客氣”地親自詢問, 否則換作旁人如此堂而皇之擅闖,他恐怕早已下令格殺勿論。
只不過,不知是不是平日裏面對犯人頤指氣使慣了, 他這“客氣”的姿态也已相當強硬,語氣傲慢不說, 扶在刀柄上的手更是片刻也未松開。
彌桑妖月掃了他一眼, 又看了看他身後長階,沉聲道:“你們天師呢。”
守衛統領慢條斯理道:“天師正在提審一名三審要犯,此刻恐怕不便——”
話音未落,彌桑妖月閃電般擡手長鞭揮出勒住他的脖頸,反手狠狠一扯!
守衛統領一個趔趄跪倒在地, 整張臉剎那間窒息般漲紅,捂住脖頸死命想将鞭子扯開,卻是分毫掙脫不得!
周圍守衛大驚失色就要拔刀,鹿辭邁步上前正欲出手,彌桑妖月另一手卻已是廣袖一揮,數十只蠱蟲瞬間竄出,箭矢般直射衆人面龐!
會被彌桑妖月随身攜帶的蠱蟲自然都非善類,眨眼間就已盡數鑽入口鼻,衆守衛當即神色陡變,紛紛掐頸攥胸抽搐跪地!
彌桑妖月目不斜視地将手中長鞭向上一提:“帶路!”
守衛統領被拖拽着狼狽起身,方才的傲慢早已一絲不存,雙手緊緊扯着頸間長鞭,腳下卻不得不依彌桑妖月指令跌跌撞撞踏上階梯。
長階兩側各層洞口外的守衛見下方形勢突變亦是大驚,此刻已然拔刀大步沖下,然而接近後卻又礙于統領被挾不敢魯莽沖殺,只得止步于一丈開外橫刀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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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桑妖月冷笑一聲,正待揮袖如法炮制,忽聽一陣叮鈴脆響,姬無晝抽出法杖當空一旋順勢揮出,萬縷音紋剎那蕩開,前方守衛齊齊身形一震,如墜夢魇般木讷僵立!
鹿辭趁勢擡手吹響伏靈,缥缈迷音如同在夢魇之上再添一筆,攔路守衛次第退開,讓出通途的同時紛紛松手,手中刀劍叮哐落地響成一片。
守衛統領本還抱着一絲期望,見此情形心中頓時大駭,再不敢拖延停頓,未等彌桑妖月催促便擡腿邁步,硬着頭皮往階上行去。
踏着滿地刀劍,三人就這麽跟着統領暢行無阻地徑直行上了山巅。
頂上平臺亦不是沒有守衛,可他們方才聚向階頂欲要沖下時便已看清下方情形,此刻手中仍握刀柄,腳下卻随着幾人逼近的步伐連連後退。
井梯就在正中,鹿辭幾人的朝向極為明确,可四周接連退後的守衛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就那麽眼睜睜看着幾人行上兩節臺階,有恃無恐地步入了梯亭之中。
三聲叩響後,梯亭緩緩下降,眼前迅速被幽閉的黑暗籠罩,只餘耳畔隆隆聲響。
鹿辭已不是第一次身處此處,早已沒有了當初對未知的茫然困惑,無論黑暗還是下墜之勢,都已無法讓他生出絲毫惶然。
梯亭觸底,火光重現。
地底守衛尚不知山外變故,此時一見三人挾統領出現皆是震驚,四方甬道中的拔刀之聲齊齊響起,轉瞬間便已在梯亭四周圍起了水洩不通的人牆。
這一回,沒等彌桑妖月幾人出手,守衛統領卻已是擡手阻止了周圍衆人,随即手背向外揮了揮示意他們散開。
這并非是因他自己被挾持貪生怕死,而是他早已看出三人對他們其實并無殺心,連番出手不過是要清除攔路阻礙。
當然,身為守衛能攔自是要攔,哪怕前赴後繼舍命赴死也該攔,可他方才已然見識了三人兵不血刃的手段,心知縱是拼命也根本無濟于事,實在不願再讓這些兄弟們做無謂的嘗試。
于是,彌桑妖月幾人就這麽在一衆持刀守衛的“夾道恭迎”中步入甬道,踏着鹿辭早已走過一次的曲折路徑抵達三審石室門之前,擡手轉動了牆上機關。
厚重的石門将外界一切聲響都阻隔殆盡,以至于直到石門“轟隆隆”升起,看清門外并立的幾人和他們身後大批手足無措的守衛時,石室中人都還茫然不知何故。
鐘離不複端坐于案後輪椅,洛寒心在他身側手捧卷宗,被提審的犯人跪伏在那片雄黃岩鋪就的“審訊臺”正中,周圍數名守衛分立八方。
這一刻,他們齊齊望向門外,眸中滿是意外和驚詫。
“……師姐?”洛寒心不可思議道。
彌桑妖月甩手将那守衛統領掀翻在地,收鞭入手踏進門中,姬無晝将法杖插回腰間,與鹿辭一同緊随其後。
不得不說,相對于其他幾位手握靈器的天師而言,鐘離不複簡直稱得上是手無寸鐵——縱使他的身手在秘境同門中已算絕佳,縱使懸鏡臺的守備軍力在人間各方勢力中也屬上乘,可一旦要與靈器正面相抗,他手下的戰力實在是不堪一擊。
這些年他能将懸鏡臺掌控手中并坐穩這判命天師的位子,或多或少是得益于四方間的相互制衡和旁人對四位天師“師出同門”的忌憚。在外人眼中,他們四人雖是各自為營卻終究同脈同源,雖有嫌隙龃龉卻不足以傷筋動骨,彼此都算是對方背後的支撐與倚仗,無一可堪小觑。
然而此時。
鐘離不複看着三人氣勢洶洶闖來,心知這回發生的恐怕不是什麽“嫌隙龃龉”可以形容的小事,心中雖是驚詫倒也沒有慌亂,鎮定從容地吩咐一旁守衛道:“你們先退下吧,把他押下去容後再審。”
周圍守衛見他如此平靜,心下皆是安定了不少,齊齊應聲後依令行事,跪伏在地的犯人被拖拽起身,面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死裏逃生的竊喜。
鹿辭三人都未攔阻,任憑周圍閑雜人等接連退去後石門重新落下。
當年諸事畢竟算不上光彩,他們并不打算鬧得人盡皆知,況且冤有頭債有主,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将鐘離不複看牢便已足夠。
石室恢複寂靜。
洛寒心至今還是一頭霧水,目光不住地在三人身上來回打轉,眼中茫然溢于言表,倒是鐘離不複率先打破沉默,道:“三位師姐師弟前來所為何事?”
他并不傻,方才看見三人并肩出現時便立刻猜到鹿辭已經對他們坦白身份,而能讓這三位師姐弟同仇敵忾之事恐怕只會與秘境有關——至于究竟是何關聯,他也只能先問明确認後才好應對。
彌桑妖月二話不說,甩手将那殘留着蛛絲的書冊狠狠扔出,飛旋着“啪”地一聲砸在了鐘離不複臉上。
鐘離不複猝不及防悶哼蹙眉,洛寒心霎時震怒:“師姐?!”
他雖性子偏軟,但一直以來對彌桑妖月的忍讓都更多是出于敬重,而今見她竟如此蠻橫無理,再好脾氣的人也難不心頭火起。
彌桑妖月漠然斜睨他一眼,卻壓根沒理會他的憤慨,轉回目光冷冷盯着鐘離不複,就看他打算作何解釋。
洛寒心還欲開口,鐘離不複卻是攥住他的手腕對他搖了搖頭,随即拾起掉落在腿上的書冊翻看了起來。
洛寒心雖不甘心卻也只得悶悶作罷,忍氣吞聲地低頭看向了翻開的書冊。
細細看過數頁後,二人面上齊齊露出了困惑之色,鐘離不複草草又翻了幾頁,終于擡起頭道:“師姐這是何意?”
“何意?”彌桑妖月險些被他僞裝出的茫然無知氣笑,沒料都到了這種時候他竟還能如此裝傻充愣,“你自己做過什麽自己不知道嗎?!還有臉問我何意?!”
鐘離不複不緊不慢合上書冊,往面前案上一擱道:“我确實不知,還請師姐賜教。”
彌桑妖月愈發怒火攻心:“從我彌桑家偷盜虱蠱,屠殺我屬地百姓,再禍水東引殘害同門!這樁樁件件還要我來數給你聽?!”
她每出口一句,洛寒心的臉色便駭然一分,直至聽到“殘害同門”四字,他的第一反應竟是遽然望向了一旁的姬無晝。
鐘離不複也如出一轍,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般看向姬無晝,不無譏諷道:“師弟好手段,這麽快就已洗脫罪名,反扣到我頭上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黑鍋姬無晝背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此時聞言根本不痛不癢,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過獎。”
“你少在這賊喊捉賊!”彌桑妖月厭煩道,“到現在你還以為你做得滴水不漏麽?當初你是如何在桑城散布天災預言,如何誘騙那些父母把孩子送往秘境,用法杖一探那嬰屍爹娘記憶便已一清二楚!你還想如何狡辯?!”
若說先前洛寒心就已是一頭霧水,那麽此刻聽完彌桑妖月所言便更是如墜迷霧:“師姐,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你閉嘴!”彌桑妖月的矛頭瞬間轉移,雖然她知道鐘離不複當年所為洛寒心可能并不知情,但也正因不知情,眼下他這明明搞不清狀況卻還要極力袒護的模樣才更讓彌桑妖月火起,“你知道他都做過什麽嗎?你知道他殘害了多少人嗎?你知道他差點連自己的兒子都害死嗎?!”
此話一出,無異于一記重錘當頭砸下,砸得洛寒心腦中霎時一懵:“……兒子?”
與此同時,鐘離不複臉上至今一直穩如泰山的神情也終于被撕出了一道裂痕,難以置信道:“你在胡說什麽?什麽兒子?!”
彌桑妖月緊緊阖眼深深吸了口氣,渾身因氣極而起的顫抖令她幾乎再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在旁沉默許久的鹿辭終于看不下去,無奈地開口替她道:“師姐收養的那個孩子并非什麽養子,是你和她的兒子。”
“不可能!”鐘離不複斷然否認道,所有從容剎那間蕩然無存,“我……哪來的兒子?!”
鹿辭眼看他恐怕是當真忘了孩子是何時得來,不得不嘆息着再度開口道:“十四年前繼任之宴,師姐曾令婢女邀你書房相見……你自己回憶吧。”
師姐就在身側,鹿辭光是如此委婉提醒都已覺像是對她的無情羞辱,再多的細枝末節他實在難以啓齒,也只得言盡于此。
“不可能……不可能,”鐘離不複依舊否認,但目光卻像是無處安放般游移不定,仿佛口中喃喃不是在辯駁,而是在自我說服,“這絕無可能……”
話未說完,他猛然意識到這對洛寒心來說是何等五雷轟頂的噩耗,惶急擡頭望向洛寒心道:“我沒有。”
洛寒心呆呆回望着他,腦中根本一片空白。
他對鐘離不複的深信從無作假,可無論是彌桑妖月痛心疾首的诘問還是鹿辭言之鑿鑿的提醒,都如同片片刀鋒在他篤定的信念上狠狠劃過,令他措手不及避無可避。
鐘離不複凝望着洛寒心的神情懇切至極,可落在彌桑妖月眼中卻只覺諷刺萬分,她咬牙從袖中拿出了一縷系着絲線的碎發,朝旁向鹿辭伸出了手去。
鹿辭心知那碎發必是取自鐘忘憂,立即會意地将尋親蠱摸出遞到了她手中。
彌桑妖月再不多言,直接将蠱蟲放在了碎發之上,看着它吐出蛛絲将碎發纏繞,再繞上她的手腕,最後躍下地面直奔前方而去。
鐘離不複和洛寒心也早已注意到了彌桑妖月的舉動,此時看見那蠱蟲和蛛絲,心中大抵已經猜到它是何物。
于是,尋親蠱就這麽在幾人的注視中躍上兩節臺階,爬上正中長案,然後……
再一次鑽入了書冊。
彌桑妖月先是一怔,随即意識到有那書冊在前蠱蟲自然會就近尋覓,于是邁步上前将尋親蠱從書中拎出,反手把書冊遠遠扔給了鹿辭。
小蜘蛛重新落回桌案,因忽然失去目标而顯得有些迷茫,拖着蛛絲四下轉着圈嗅聞了一番後才像是終于确定了痕跡般朝着鐘離不複的方向爬去。
長案不寬,小蜘蛛的爬動也并不遲緩,但在洛寒心和鐘離不複眼中,它前行的每一毫厘都仿佛一段漫長審判,而審判的末尾便将是一錘定音的最終刑罰。
看着那小蜘蛛一點點逼近鐘離不複,鹿辭心中忽地閃過了一個念頭。
——悲情寒心,萬劫不複。
難道師父當初為他們取下的名字昭示的便是今夜的終局麽?
終于,在幾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中,尋親蠱拖着蛛絲爬到了長案邊緣,身子微微一弓就要向前躍出。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剎那,它卻忽地像是被定住般頓住了身形。
幾人具是一怔,眼看着它原地遲疑片刻後驟然一個轉身,迅捷無比地朝鹿辭手中書冊飛奔而去!
洛寒心與鐘離不複尚未回神,彌桑妖月三人卻已是錯愕瞠目。
——無論是按距離遠近還是按氣息濃淡,正主就在近前時尋親蠱斷不可能舍近求遠舍本逐末地放棄正主轉而追尋僅僅只是沾染了些許氣息的器物,除非……
鐘離不複根本不是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