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流水無情 東窗事發警鐘鳴,懷子會面歷……
翌日醒時, 房中獨留彌桑妖月一人在榻,酒醉後的思緒尚不甚清明,昨夜黑暗中的一切都仿佛只是夢境。
要談的事半點未涉, 要勸的話只字未提,彌桑妖月不由苦笑,也不知自己這一番折騰究竟是為哪般。
但是至少……他并沒有拒而離去。
這應當也算是一種态度了吧?
彌桑妖月有心立刻去找他一問,也有心要将未出口的計劃盡快告知, 但卻又覺自己昨夜舉動實在膽大妄為,而今酒勁消散後,她一時間還真無法氣定神閑地直面鐘離不複。
過兩日吧。
她心中想着。
然而,過了兩日又兩日,拖了一天又一天,就在她終于說服自己鼓足勇氣之時, 一樁大事卻從天而降打亂了她的腳步。
——虱蠱失竊。
此事一出猶如平地驚雷, 将彌桑家上下都徹底震動。
搜查, 審問, 集議,商讨,那段時間的彌桑家亂得仿佛九子奪嫡的宮城。
議來審去, 最終得出的結論便是虱蠱必然是失竊于酒宴那日,因為彌桑家向來守衛森嚴, 唯有那一日舉家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各處人手都被抽調得所剩無幾。而偷盜虱蠱之人若非監守自盜的家中手下,那便必然是赴宴者無疑。
即便推測到如此地步,彌桑妖月也絲毫未曾懷疑過鐘離不複,因為于情她不信鐘離不複會如此作為,于理她也找不出鐘離不複盜蠱的理由。
于是, 彌桑家先是對家中上下進行了一次徹底排查,而後又将目光投向了當日赴宴的所有賓客,奈何那日來者實在更仆難數,想找到蛛絲馬跡難于登天,縱使彌桑家再有手段也深覺棘手。
如此日複一日費力追查,雖然依舊毫無頭緒,但彌桑家抱着勢要将那盜蠱賊嚴懲不貸的決心,自始至終都沒有要偃旗息鼓的打算,直到——彌桑妖月有了身孕。
最初發現之時,她并未将此事透露給任何人,而是終于将先前鼓足的勇氣重新拾起,獨自前去面見了鐘離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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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鐘離不複早已不再住于本家,而是在外尋了個住處獨居。
彌桑妖月抵達時看見的就是一方簡陋小院和樸素屋宅,還有宅中形單影只對燭孤飲的鐘離不複。
案上酒壇三兩歪斜傾倒,地上甚至還有只摔碎的空盞,鐘離不複早已醉眼朦胧,卻依舊仰頭将壇中餘酒傾入喉中。
那一剎那,彌桑妖月忽地有些氣悶。
在她心目中鐘離不複一向氣度沉穩胸有丘壑,否則她也不會從情窦初開時起便傾慕于他。可如今不過是受了那十幾年都未曾謀面的所謂兄弟的一點閑氣罷了,以他之能絲毫不愁難成大業,到時再予以還擊便是,何至于在此一蹶不振獨喝悶酒?
思及此處,彌桑妖月大步上前奪過酒壇,甩手狠狠丢在了一旁。
見鐘離不複望向她的雙眼渙散迷離,似乎對她的舉動倍感困惑,彌桑妖月更是氣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不待見你你就掙出點樣子來讓他看看!在這裏喝悶酒有什麽用?!”
不料,鐘離不複聞言卻更顯茫然:“‘他’是誰?”
“還能是誰?還不就是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麽?”彌桑妖月道,“他不願與你分家産你不要便是,那些算得了什麽?也配讓你在這顧影自憐?”
鐘離不複怔了怔,随後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忽地一聲哂笑:“弟弟?……家産?這些東西我本來也沒放在眼裏。”
彌桑妖月道:“那你還在這喝什麽悶酒?”
鐘離不複醉醺醺地仰身向後,斜靠在床榻邊緣,沉默許久才拖着長音道:“是我爹娘——呵,他們與我徹底斷絕了關系。”
彌桑妖月不禁一怔:“為何?”
鐘離不複自嘲道:“因為我不能給他們傳宗接代啊。”
彌桑妖月心底咯噔一下,不甚篤定地遲疑道:“……什麽意思?”
鐘離不複冷笑一聲,仰靠在榻邊閉眼道:“你不是都知道麽?——我喜歡男人啊,洛、寒、心。”
彌桑妖月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頭忽地像是被攥住般揪得生疼,但卻依然強撐着顫聲道:“你……就是這麽告訴你爹娘的?”
“反正他就快回來了,遲早也要說,”鐘離不複道,“我總不能讓他跟我在一起,還跟偷雞摸狗似的吧。”
彌桑妖月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只覺頭暈目眩手腳冰涼,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耳畔接連不斷嗡嗡作響。
“他就快回來了……”
“跟我在一起……”
“在一起……”
早已落地的話音像是索命冤魂一般萦繞不去,扼住她的脖頸,捂住她的口鼻,令她連呼吸都需抵死掙紮。
她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直至鐘離不複問及她的來意她才終于回神,筋疲力竭地擠出了一句氣音般的“沒事”後轉身木然離去。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原來流水是真的無情啊……
彌桑妖月仰頭望天,一面前行一面自嘲地笑着,淚水如珠墜落,心卻像是麻木了般連疼痛都沒了知覺。
回到家中,她将自己在房中關了整整三天三夜,念頭無數次在不要這個孩子和留下這個孩子之間反複徘徊。
——不該要的。
她想。
但是……這是自己的骨肉啊。
叫人如何能輕易割舍?
千萬次舉棋不定之後,彌桑妖月終于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她拉開房門走出屋去,徑直行往母親住處,平靜到近乎漠然地将自己有孕之事告訴了母親,并十分強硬地隐瞞了孩子父親的身份。
出乎她意料的是,母親震驚過後卻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怒不可遏,甚至都沒有責備她哪怕一句,只是輕撫着她的後心問她有何打算。
彌桑妖月呆呆看了母親片刻,忽而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若是母親出言責罵她反倒還能倔強強撐,可如今面對母親這般溫柔地詢問,她心中的那道防線剎那間便已潰不成軍。
她像個孩子般把頭深深埋進母親懷中,将從過往到如今關乎鐘離不複的所有不甘和委屈都化作淚水傾瀉而出。
母親任憑她盡情發洩着心中情緒,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沉默無言,然而畢竟母女連心,她很快便已從這哭泣中明白了彌桑妖月的打算:“你想将孩子留下,是嗎?”
彌桑妖月的眼淚稍稍停歇,悶在母親懷中點了點頭,便聽母親繼續道:“不是不可以,但即便你将他留下,也沒法正大光明地養在你身邊。”
彌桑妖月怔了怔,略帶茫然地擡起了頭。
母親直視着她的雙眼,鄭重而又不失溫和地解釋道:“允你将孩子留下,是成全你的為母之心,而隐瞞孩子的存在,是保全彌桑家的顏面。你既已為家主,就該知道萬事都不能只考慮自己,責有攸歸也好,顧全大局也罷,有得就必然有舍,你想好了麽?”
彌桑妖月沉默地将這番話的含義在心中翻滾了一遭又一遭,直至将它掰清揉碎細細品味透徹,才鄭而重之地點了點頭。
那之後的一年,彌桑妖月以修研蠱術為名隐居于彌桑家的一處偏僻山莊之中,而她母親為孩子找好的養母羅姐也一直在旁陪伴。
鐘忘憂便是在那期間出生,出生數月後,養好身體的彌桑妖月獨自返回家中,而羅姐則帶着孩子回到了桑城。
其後便與鹿辭和姬無晝先前的推測相差無幾——孩子雖未能養在身邊,彌桑家卻将大把珍品送往桑城,直至後來桑城蠱患爆發被迫封城,彌桑妖月才将他們母子安置在了祖宅。
不過,有一點鹿辭他們完全不曾想到。
——其實羅姐并沒有過世。
在彌桑祖宅住下後不久,羅姐主動找彌桑妖月提及了收養之事。
在羅姐看來,眼下是彌桑妖月将孩子領回膝下的最好時機:一來孩子年幼尚未記事,往後有大把時間能去培養母子之情;二來孩子的“父親”已經離世,如若“母親”也不在了,他便會徹底淪為孤兒。而彌桑妖月若将受災屬地遺留的喪家孤子收為養子,不僅不會惹人懷疑,在世人眼中還堪稱一樁義舉。
彌桑妖月未曾料到羅姐會想得如此周全,更未料到她竟一直在設身處地為自己考慮。
見彌桑妖月動容,羅姐淡淡笑了笑後立刻讓她莫要想太多,聲稱自己所言其實也是出于私心——自從丈夫離世後,她便很多次想過要離開西南去別處走走看看,只不過那時肩負撫養忘憂之責,她總不能帶着忘憂東奔西走。而今忘憂既已有機會回到彌桑妖月身邊,她便也打算趁此機會更名改姓遠走他鄉,尋個山清水秀之地開始新的生活。
彌桑妖月靜靜聽完她的設想,卻并不盡信這都是出于私心,因為她看得出來,羅姐對忘憂不是沒有感情,如今肯做出這般“功成身退”的選擇,內心必然也曾經歷掙紮。
彌桑妖月認同她的選擇,同時也感念她的選擇,所以在應允她這提議後當即拿出了一枚彌桑家的令牌塞到了她手中,告訴她無論去往何地,都可随時從彌桑家各處錢莊随意提拿。
數月後,羅姐在彌桑妖月安排下于一深夜乘車離去,後對內對外都稱其突發急病離世。
就這樣,彌桑妖月終于順理成章地将忘憂收為養子,接回了自己身邊。
……
海風微涼,車簾拂動。
陳年傷疤就在這般沉緩地絮語中被彌桑妖月親手揭開。
時隔多年,她早已沒有了當初洶湧澎湃的不甘和委屈,但這也并不意味着她已将過往徹底釋懷。
每當看見鐘離不複和洛寒心出雙入對,她都還是會忍不住如鲠在喉,哪怕她知道鐘離不複對孩子的存在一無所知,哪怕她知道歸根結底那一夜荒唐是自己主動投懷送抱。
“活該吧。”彌桑妖月自嘲道。
鹿辭久久無言。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師姐在明知鐘離不複對她無意的情況下還将孩子留下的選擇,但他知道那除了是出于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感同身受的為母之心以外,恐怕還摻雜着些許餘情未泯,所以他雖不理解卻也尊重。
但是,鐘離師兄的作為可就令人實在無法尊重了。
——明明心有所屬,卻還來者不拒?
縱然是師姐主動,縱然有酒意作祟,可這些是能拿來推脫的借口麽?難道他心中就絲毫底線也無?
“但我至今還是不明白,”彌桑妖月低頭看向手中書冊,語氣霎時冷硬了幾分,“他到底為何要盜虱蠱,為何要對桑城和秘境下此毒手。”
如果說當年的求而不得還只是讓她耿耿于懷的話,那麽在得知那場險些将忘憂也一并害死的屠城蠱患竟是鐘離不複所為時,耿耿于懷剎那間便已徹底淪為切齒痛恨。
但是,恨歸恨,她卻依舊想不通鐘離不複的動機,想不通他那日帶走虱蠱究竟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
好在,無論是她還是鹿辭和姬無晝,此刻想不通都已無須再想——懸鏡臺就将抵達,他們很快便能與鐘離不複當面對質。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桑城遍地白骨,秘境荒草墳茔。
這一趟,終須做個了結。
……
鹿輿在南海之上漸行漸深。
不久後,仿佛忽然穿破了某種屏障一般,只一剎那間,當空明月被烏雲遮蔽,輕柔海風變得狂亂異常,滔天海浪澎湃翻湧,掀起的水花甚至星星點點濺進了鹿輿之中。
無涯苦海域內,風雲詭谲。
兩側輕紗并着前方車簾被狂風卷起,三人越過靈鹿頭頂向前眺望,很快便看見了陰森海域之上微光閃爍的那座黑色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