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落花有意
姬無晝道:“是, 偏方雖能緩解蠱子躁動,但到底不是根治。只有他少說,體內蠱子才會少動。”
鹿辭點了點頭, 抱膝望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若有所思。
半晌無聲後,姬無晝忍不住問道:“在想什麽?”
鹿辭目光一轉,眸中竟是帶上了幾分揶揄:“你不是說我是小孩子,心思都寫在臉上?那你看看現在寫了什麽?”
姬無晝沒料到他居然還記着這茬, 不由失笑看向前方,随機應變道:“天太黑,看不清。”
鹿辭也随之輕笑,而後再次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感慨似的緩聲道:“我是在想,從前在秘境時我還曾覺得你運氣不好, 可現在發現原來不是運氣不好, 是好運都留在了離洲以後——江鶴, 河豚, 南橋,還有你的那些弟子,不僅忠心追随于你, 還都對你百般信任回護。真好。”
姬無晝沉默思忖片刻,倏然轉頭道:“離洲以前運氣不好麽?”
鹿辭稍稍一怔, 便聽姬無晝不甚認同道:“我倒覺得那時的運氣也很好。”
鹿辭有些意外:“為何?”
姬無晝卻不作答, 只在薄紗似的輕柔月光中靜靜将他望着,似有若無的笑意噙在唇邊,琥珀色的淺眸中仿佛暗含了千言萬語。
迎着這般潺潺如水的目光,鹿辭的心頭驀地輕顫了一下,先前在鹿輿中被觸及的那根心弦再一次被撥動, 心底某處悄然萌生出一絲嫩芽般的念頭,小心翼翼探出芽尖張望,卻又因疑是自作多情而赧然垂首。
正在這時,身後石灘上的鷗雁忽然在一陣騷動中接連驚飛,二人連忙回頭看去,便見彌桑妖月不知何時竟已抵達石灘,此刻正徑直朝他們走來。
二人起身迎上,未及近前鹿辭便發現師姐面色有些憔悴,眼眶更是泛着些許微紅。
——鐘忘憂那一關看來到底還是不好過。
鹿辭心中想着。
收養自己的養母竟然是生母,而自以為已經離世的生母其實才是養母,且這一切還并非陰差陽錯,而是由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手安排,還将自己蒙在鼓裏長達十年,這種事對一個半大少年而言着實無異于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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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鹿辭覺得以那少年樂觀純良的心性或許過些時日便能慢慢釋懷,但眼下真相乍然揭開,他恐怕當真沒那麽容易接受。
彌桑妖月行至鹿輿旁便停下了腳步,待鹿辭二人行近便道:“走吧。”
說罷,她轉身率先登上了鹿輿。
鹿辭和姬無晝也立即跟上,三人甫一坐穩,鹿輿立刻奔騰升空,在姬無晝的一聲呼哨中向南行去。
彌桑妖月看着這明确的方向似乎并不覺得意外,彎腰從地上拾起那本從桑城帶出的書冊,聲音略帶沙啞道:“你們已經猜到了?”
鹿辭點了點頭,但還是确認道:“是鐘離師兄?”
彌桑妖月沒有否認,只輕輕“嗯”了一聲,鹿辭當即追問道:“那……你們當年為何沒能在一起?”
他原以為會聽到什麽關乎門當戶對或是棒打鴛鴦的解釋,卻不料彌桑妖月沉默片刻後淡淡丢下一句:“他不知道他有孩子。”
鹿辭霎時瞠目結舌,但還沒等他驚詫完,彌桑妖月已是繼續道:“除我以外,沒有人知道孩子是誰的。”
鹿辭緩緩轉頭看向姬無晝,眸中滿是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
——他們先前猜測的什麽門當戶對棒打鴛鴦通通都沒有,彌桑家其實壓根就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誰?!
不得不說,鹿辭雖是驚訝,但與此同時竟然生出了一絲“本該如此”的感受——師姐在他的印象中向來強勢且有主見,并不像是民間話本中那種對父母之命逆來順受并因此與心愛之人被迫分離的深閨小姐。相比于她是因家中阻撓未能成婚,是她自己不願成婚其實才更合情理。
只不過如此一來,眼下他們所得知的情形便更加匪夷所思了——她與鐘離不複之間到底有何曲折,以至于連鐘離不複都不知這個孩子的存在?
此時彌桑妖月就在身旁,這些問題鹿辭其實大可以追問,但他也很清楚無論真相如何,對師姐而言恐怕都是一道陳年傷疤,故而疑問幾欲脫口卻又被他咽了回去。
然而,彌桑妖月反倒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諱莫如深。
若是放在從前,如此堪稱顏面掃地的過往以她的驕傲絕不會容忍任何人知曉,但就在今日尋親蠱纏上她手腕的剎那,她竟然發覺心中除了惶然之外更多的是一種背負許久的千斤重擔終于墜地的釋然。
坦然直面過去罷了。
似乎也并不如自己畏懼的那麽艱難。
于是,就在鹿辭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她看向窗外月光傾灑的海面緩緩開口道:“其實也沒有多複雜,不過是一場意外而已。”
……
十四年前。
彌桑妖月即将接任家主之位,提前一月向各大世家與秘境同門遠布慶帖,邀他們前往西南赴繼任之宴。
秘境同門去得遠比世家子弟要早許多,畢竟他們大多與彌桑妖月交情頗深,前往西南并不僅僅只為赴宴——宴會之前的那段時間,彌桑妖月也為他們準備了諸多款待,領他們在西南各處繁華屬地游玩,也為他們當中某些境遇不佳的同門指點出路。
那段時間裏,彌桑妖月很多時候目光總是會落在人群中的鐘離不複身上。
——在秘境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真的,但有沒有情這回事并非一成不變也是真的,而那時剛剛十九歲的彌桑妖月恰就有着獨屬于少女的執拗與不服輸,偏執地相信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相信着繩鋸木斷滴水石穿。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彌桑妖月發現了鐘離不複的郁郁寡歡。
無論是游玩賞樂還是把酒言談,鐘離不複總是沉默寡言自飲自酌,仿佛對周遭歡鬧絲毫不感興趣,仿佛只是在敷衍一場不大必要的人情往來。
彌桑妖月原以為他是不喜歡這般喧鬧的場合,可在向與他走得頗近的紀失言旁敲側擊了幾次後才得知并非如此——鐘離不複之所以會郁郁寡歡完全是因為家事,因為家中争端。
那時的鐘離不複才剛離洲不久,抵達人間大陸的第一件事便是尋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找到了自己的爹娘。
然而,至親重逢完全不如他所想的那般美好,因為就在将他送往秘境之後,他爹娘又生下了另一個兒子,而這位本該是他手足的兄弟卻對他的歸來并不歡迎。
原因很簡單,因為家産。
鐘離家雖不似彌桑家那般雄踞一方,但也算小有家底,這份家底若由一人繼承足保一世殷實,那位兄弟半點也不願與他同分。
鐘離不複本也未想要分。
他尋回本家不過是為了所謂的血濃于水,不過是出于對從未體會過的親情的期盼,所以當他發現原來自己的期盼竟是這般不受待見之時,剩下的便只有滿腔苦澀與深深自嘲。
彌桑妖月并不能理解這份苦澀,在秘境時她便是衆星捧月,回到西南又是家中獨女,從小到大她想要的一切幾乎都會被人拱手送到眼前——除了鐘離不複。
對鐘離不複她有意寬慰,但卻又因無法感同身受而不知該從何寬慰,最後想來想去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不如勸鐘離不複自己掙一份家業,以他之能這本就不難,若再加上彌桑家鼎力相助,必是能勝過那所謂的“家産”十倍百倍,到時還怕他那兄弟不上趕着求他相認麽?
彌桑妖月從不是一個光說不做之人,這決定一出她便立刻設想謀劃了起來,數日間不僅構想出了雛形,甚至還悉心将每一步盤算周全,直至繼任之宴前日,她心中終于有了一個堪稱完美的計劃。
計劃已有,但她卻未尋得恰當的時機與鐘離不複詳談——繼任之宴赴宴者絡繹不絕,宴罷衆人又将各自離去,她幾乎沒有時間與鐘離不複獨處。
于是,她只得先借宴會開始前的些許空當知會了鐘離不複一聲,說自己有要事與他商議,讓他宴後莫要急着離開。
席間道賀不斷,來客推杯換盞。
作為這場盛宴的主角,彌桑妖月無疑是諸方矚目的中心,也無疑是杯盞遞送的朝向,無論是試圖攀附還是試圖結交之人,都恨不能趁今日與她聊成知音,飲成莫逆。
酒過三巡,彌桑妖月已覺不勝杯杓,但她心中還惦記着計劃之事,自不會放任自己飲醉,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将能推拒的都一應推拒,不能推拒的也盡量淺抿敷衍。
饒是如此,她還是很快感到了力有不逮,于是趁着自己還未徹底醉倒,她趕忙借身體不适之故離席,并吩咐貼身婢女去喚鐘離不複,邀他前往書房相見。
行至書房之時,彌桑妖月還尚算清醒,然而僅僅在桌邊靜候了半盞茶的功夫,後起的酒勁便帶着一股強烈的倦意猛然襲來,不消片刻就已将她徹底包裹。
……
鐘離不複究竟是何時來的她已全然不知,待到她因被挪動而稍覺不适,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竟已躺在房中卧榻之上,而鐘離不複就站在床頭近側,剛熄完榻邊最後一盞燭火,轉身正欲離去。
那一剎那,不知是酒勁作祟還是黑暗令人忘卻矜持,彌桑妖月竟在沖動間倏然起身緊緊拉住了鐘離不複的手,令他再不能踏前半步。
一方驚立,一方忐忑。
半晌無言。
無言便是默許。
彌桑妖月也不知何來的勇氣,竟覺事已至此索性主動到底,驀然借着雙手牽連之勢起身上前,毫不退卻地吻上了鐘離不複的唇瓣。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偏偏無情水卻也未拒落花投懷。
于是錦被承歡,酒氣盈幔。
一夜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