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驚雷乍破 無端白骨平地雷,驚破城中悠……
就在幾乎所有人都已将那位算命先生徹底淡忘之時, 猝然出現的一具白骨如平地驚雷,将這座小城猛然震醒。
疑似瘟疫,名醫到訪。
藥石罔效, 有來無還。
一切都和此前彌桑妖月的敘述如出一轍,只是這一回不再是言語轉述,而是活生生呈現在了眼前。
就在蠱患大肆爆發,無數人開始倒下之際, 彌桑妖月忍不住擡手捂住了鐘忘憂的雙眼。
此情此景太過慘烈,即便是早已親身經歷過秘境蠱患的鹿辭也仍覺觸目驚心,又何況他這年僅十三歲的少年。
然而其實僅僅遮住雙目根本無濟于事,那些因疼痛而嘶吼出的哀嚎,因痛失所愛而撕心裂肺的哭喊,無一例外地盡數鑽入耳中, 紮進心底, 叫人避無可避。
終于, 還是姬無晝率先決斷, 手腕一擰轉動法杖将這漫長無比的蠱患擴散之期直接跳過,停在了封城之後懷芊夫婦決定将孩子送走之時。
高聳的城牆之下,遍布的荒草之中, 無數七竅流血卻一息尚存的百姓前赴後繼地撲向那條水渠,徒勞地以手摳挖, 執拗地傾身鑽爬, 卻終究無力将它拓寬哪怕一分一毫。
已然咳血不止的阿力跌跌撞撞沖上前去,用盡全身力氣将那些攔堵之人狠命扒開,推搡着懷芊擠進當中,将手中木盆推入水渠。
木盆微微搖晃着,緩緩流向城牆, 繼而一點點隐沒在城牆下的陰影之中。
夫妻二人跪地凝望着那逐漸遠去的黑影,血淚交流的雙目中浸透着深入骨髓的眷戀。
鹿辭閉眼深吸了口氣,他知道,此時這對夫婦心中仍舊留存着一絲救命稻草般的希冀,他們以為哪怕自己已然回天乏術,可孩子卻還有一線生機。
可惜,并沒有。
再度睜開眼時,順流遠去的木盆早已蹤跡全無,夫妻二人卻仍在原地癡癡凝望,仿佛化作了叢中碧草,從此忘卻時間,忘卻悲喜。
風雲聚散,日落西山。
Advertisement
直至月上梢頭,他們終于像是将所有虛妄的執念都盡數卸下,相互攙扶着撐地而起,蹒跚行回了家中。
舊物猶在,境卻已非。
強撐許久的夫妻二人已是連緬懷之力都再難拿出,懷芊虛浮地邁至床邊頹然躺下,阿力則身形不穩地跪坐在了榻尾旁,将頭深深埋入了臂彎間。
周遭一切逐漸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幅暈開了水漬的畫卷,原本清晰的輪廓盡數悄然虛化。
鹿辭幾人心中皆是明白,這是因為懷芊的神智已然開始恍惚,記憶便也随之不複清明。
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的必要了。
結局他們早已知曉。
鹿辭轉動法杖将眼前記憶終結,收回覆在牆面的光網,令一切恢複如初。
榻上的兩具骸骨仍保留着記憶最後的姿勢,只是如今早已血肉全無的他們看上去是那樣的冰冷。
幾人一時間都未有言語,姬無晝将法杖縮短插回腰間,鐘忘憂甩了甩因方才過于用力握緊法杖而酸疼的手腕,鹿辭則是在片刻沉默後轉向了彌桑妖月:“師姐怎麽看?”
無論是虱蠱失竊還是桑城蠱患都與彌桑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且彌桑妖月本就已算是當年蠱患的半個親歷之人,如今懷芊的記憶相當于從另一個方向填補了她所不知道的空缺,此時她的看法勢必會比旁人全面。
彌桑妖月認真考慮了片刻,嚴謹道:“那位算命先生十有八-九就是當年的盜蠱賊,否則沒理由能提前預知蠱患。而他在桑城這番大張旗鼓的作為也不像是無的放矢,我總覺得,他根本就是在故意誘導那些父母在蠱患時把孩子送往秘境。”
鹿辭點了點頭,這一點與他先前在記憶中的推測如出一轍,如今一聽師姐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心中便更為篤定了幾分。
“但是,”彌桑妖月蹙眉思忖着再次開口,“即便知道這些我還是沒法推斷此人身份,如果當真如我們所料,他這些舉動都是為了最終把蠱患傳往秘境,那他如此處心積慮地禍害秘境又是為了什麽?我實在想不出當年的赴宴之人中誰會與秘境有這般深仇大恨。”
說完這話,她的目光竟是冷不丁瞥向了姬無晝:“若不是當年你尚未離洲,此刻我唯一能懷疑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
鹿辭被這猛然調轉的矛頭弄得一愣,随即立刻反應過來她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當年赴宴之人除了各大世家子弟外便只有些許秘境同門,如今發覺那盜蠱賊竟是在針對秘境,那麽在那些赴宴之人中,與秘境曾有瓜葛的同門身上的嫌疑顯然要比世家子弟大得多。
但是,又有哪位同門可能對秘境存有這般恨意?
當年在秘境時同門之間雖也偶有摩擦,但大多不過是些口角分歧,就連能上升到需要動手程度的糾紛都少之又少,更何況是深仇大恨?再說就算是因恨尋仇,那單單針對仇家一人也就罷了,何至于要葬送整個秘境?
然而,姬無晝卻算是個例外。
他自三歲起便在秘境飽受諸多苛待排擠,直至十八歲離洲,十五年間他所經歷過的沖突和矛盾恐怕比滿門師兄弟加起來還要多。
若說同門之中有誰可能會對整個秘境都心懷憎惡,那麽所有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恐怕都會是他。
聽聞彌桑妖月之言,姬無晝不屑一哂,不無譏諷道:“就他們幹的那點破事也配讓我花這麽大力氣謀劃報複?你會不會太看得起他們了?”
面對這明顯帶些挑釁的态度,彌桑妖月倒是絲毫也未表露出任何不悅,畢竟正如她自己所言,當年虱蠱被盜之時姬無晝根本都還未曾離洲,這口黑鍋怎麽也扣不到他頭上去。
方才她說那話本也并非是在指控,只不過是想表示自己一時間實在想不到其他可疑之人罷了。
鹿辭自然也聽出了師姐本意,故而心知并不需要特意為姬無晝辯解些什麽,此時他更為在意的是線索至此似乎已經中斷,接下來該如何繼續探查?
沉默地苦思良久後,他終于提議道:“我們是不是該再去多探幾人記憶?萬一有人曾與那算命先生打過照面,我們不就能看到他是誰了麽?”
聽聞此言,彌桑妖月也是眼中一亮,但姬無晝卻顯得并不那麽樂觀:“可以倒是可以,但死者殘留記憶的長短大體相差無幾,既然懷芊這段記憶的開端便已是發生在那算命先生走後,其他人的恐怕也早不了多少。”
鹿辭略一回憶,立刻想起第一段記憶中夫妻二人的确提到過那算命先生已經離城,若其他百姓殘留記憶的開端也是在那時,那麽想在他們的記憶中見到那算命先生着實不大可能。
然而此時幾人差不多已是陷入僵局,除了死馬當作活馬醫碰碰運氣之外似乎也已經沒了別的選擇。
如此一想,姬無晝索性也不再潑冷水:“那便去試試吧,反正你鴻運當頭,就算見不到那算命先生,說不定一不小心還能遇上什麽意外收獲。”
“鴻運當頭?”在旁一直聽得雲裏霧裏的鐘忘憂可算是抓住了一句自己能聽懂的,連忙見縫插針好奇道,“為何會鴻運當頭?是喝了渡運醴嗎?”
鹿辭原本只當姬無晝是在拿他當日在青州“眼觀六路”的攤子上瞎貓碰上死耗子之事調侃,可此刻聽見鐘忘憂這話忽地一怔,心中似是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
然而不等他多想,彌桑妖月已是催促道:“別耽擱了,光是看這一段記憶就已經花了這麽長時間,再拖下去看不了幾段天都要黑了。”
鐘忘憂一聽頓時乖乖閉嘴不再多問,鹿辭也立刻點頭附和,幾人當即便轉身往屋外行去。
就在即将踏出門檻之時,鹿辭的餘光忽地瞥見了牆角的一只木箱,腳步不由得便是一頓:“等等。”
其他三人立刻也跟着停下,然而卻都不知他何故停留,直至鹿辭調轉方向朝着那處僅有一只木箱的牆角走去,姬無晝和彌桑妖月才忽然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
那只木箱在懷芊的記憶中是曾出現過的,且從始至終只被打開過一次,那便是在算命先生引起的風波已然平息之後,懷芊随手将那本書冊丢入箱中之時。
行至牆角,鹿辭蹲身将箱上早已鏽蝕的搭扣掰開,随後便輕而易舉地掀開了箱蓋。
幾人跟上前去探身一看,果然見那書冊正歪歪斜斜地躺在一摞舊衣旁,因着木箱的庇護,它就連書頁都并無多少泛黃的跡象。
鹿辭伸手将它拿出,略微掃了一眼空無一字的封頁後直接翻到了內裏。
正如懷芊所言,這本書中當真記述着不少鮮為人知的天災人禍,除此之外便是極大篇幅地贊揚秘境,将其描繪為可避一切災禍之地。
然而不怪阿力會懷疑這些都是胡編亂造,實在是因撰寫者措辭之大膽,描述之誇張,解釋之匪夷所思簡直已經聳人聽聞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這他娘的《百家雜記》都不敢這麽寫。
鹿辭由衷腹诽。
眼看着在這通篇危言聳聽的書文中恐怕難以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鹿辭不由得有些意興闌珊,原本逐字逐句的細讀很快變成了一目十行。
彌桑妖月和姬無晝同樣也是如此,唯有鐘忘憂仍舊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啧啧稱奇,甚至還在鹿辭即将翻頁時着急道:“等等等等我還沒看完呢!”
彌桑妖月擡手一拍他腦袋:“別胡鬧,等我們檢查完你再看,帶回去看都沒人攔你。”
“還能帶回去?”鐘忘憂一聽立馬心花怒放,“好好好那我不看了,等回去我再慢慢看!”
幾人目光再次挪回書中,鹿辭翻頁的速度也愈發加快了起來。
就在他們不再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內容之上時,彌桑妖月竟忽地從字形筆鋒中捕捉到了一絲異樣:“這字跡……我怎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
鹿辭倏然擡頭:“在哪?”
彌桑妖月蹙眉凝思,一邊回憶一邊喃喃分析道:“自我回西南後接觸筆墨的機會并不多,無非就是些祖上傳下的蠱物典籍和家中賬本。賬本都有專人整合,那人筆跡我清楚得很,必不是他。至于典籍……僅僅偶爾翻閱不至于讓我覺得熟悉,況且那些祖輩都不知離世多久了,怎麽也不可能來寫這東西。再有別的……那就只能是在秘境了。”
聽此結論,鹿辭和姬無晝立刻反應了過來。
正如彌桑妖月所言,字跡這東西絕非偶爾看過一次便能印象深刻之物,會讓人感到熟悉的勢必是反複見過數次的。而當年在秘境時,諸多高階弟子平日裏的功課墨卷都是由師姐協助師父批閱,那樣日複一日的重複中,總有些人的字跡會就此變得眼熟起來。
“能确定是誰麽?”鹿辭追問道。
彌桑妖月眉頭緊鎖地搖了搖頭,顯然是因時間過于久遠而難以準确判斷。
鹿辭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卻又寬慰道:“沒事,雖然不能确定是誰,但至少範圍更小了不是麽?”
當年彌桑妖月宴請的同門并不僅僅只有她的師弟師妹,自然也有比她更早離洲的師兄師姐。而在她于秘境擔當起協助師父批閱的“大任”時,那些比她年長的同門早已離洲,自然也就不會再有什麽功課被她批閱眼熟的機會。将這一部分排除在外後,剩下仍有嫌疑的同門範圍當然也就小了許多。
彌桑妖月緩緩點了點頭,但面色卻顯得比先前更為凝重了幾分,仿佛不僅沒因範圍縮小而感到輕松,反而愈發憂心忡忡。
鹿辭盯着她看了片刻,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師姐眼下這副模樣極像是有了什麽想法卻又忍着沒說,于是試探着問道:“師姐可是想到了什麽?”
“嗯?”彌桑妖月倏然回神,擡眼看向他愣了一瞬,随即很快搖頭道,“沒有。”
見她否認,鹿辭也不好再追問什麽,此時眼看他們似乎都已不打算繼續在這本書上浪費時間,他索性直接将書合上站起了身去。
在旁靜候的鐘忘憂見此情形立刻像只守食的小狼狗般跟着站起,眼中閃閃冒星地盯着鹿辭,就差喊出一句“快給我”了。
鹿辭無奈發笑,将手中書冊向他遞去,然而一看他迎上來的雙手,忽然疑惑道:“欸?尋親蠱呢?”
先前尋親蠱從榻上爬回時是鐘忘憂蹲身将它拾了起來,鹿辭也未多加在意,只當一直還在少年手中。
此刻被鹿辭這麽一問,鐘忘憂也跟着一懵,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呆呆眨了眨眼:“對啊,尋親蠱呢?”
說着,他趕緊上上下下地在自己身上拍打了起來,随即一手拎着前襟抖動,另一手反伸到背後不斷摸索。
片刻後,只聽他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麽似的“啊——”了一聲,歪身扭腰擡手伸進後領奮力往下撈去:“在這裏在這裏——抓到了!”
他這抓跳蚤般七歪八扭的樣子實在滑稽,幾人都看得一陣忍俊不禁,然而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又聽一聲驚叫:“啊!!!”
這一嗓子簡直堪稱凄厲,彌桑妖月立刻緊張道:“怎麽了?!”
鐘忘憂愁眉苦臉泫然欲泣:“它,它咬我……”
說着,他緩緩将手從後領抽出,只見他那聚攏成雞爪似的幾根手指間赫然捏着一物,正是那通體雪白的尋親蠱。
待他稍張開手指,幾人定睛一看——嗬,難怪它要咬人!小蜘蛛那幾條脆弱的小細腿早在少年的一番折騰中無情地被搓成了麻花,此時身子蜷縮仿佛一個破線團般從少年指尖咕嚕嚕滾進手心,正堅強地抽搐着試圖翻身。
好在這小蜘蛛身形微小,殺傷力也大不到哪去,鐘忘憂雖說被他咬了一口,其實也不過只是在指尖留下了一個針眼大的小孔,勉勉強強滲出了一絲血珠罷了。
見傷口只有那麽丁點大,彌桑妖月放下心來的同時也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正擡手欲替他将那血珠抹去,卻不料小蜘蛛動作比她還快,甫一翻身而起便蹭蹭蹭順着手指蹿到那血珠旁一頭紮了上去。
幾人皆是始料未及,齊齊面露茫然,下一瞬便見那小蜘蛛扭着屁股“吐”出雪白蛛絲,飛快地繞着少年的手指轉了一圈。
“它這是……?”鹿辭遲疑地問道,語氣中滿是不敢确定,因為這小蜘蛛現在的舉動竟是與先前“尋親”時一模一樣!
然而不等任何人回答,拴好手指的小蜘蛛已是拖着蛛絲縱身一躍落在了鹿辭手中的書上,緊接着張牙舞爪地劃破紙張鑽入封頁,爬地道般從紙間擠到書頁邊緣,又繞回原地再次鑽入那裂口,看架勢竟是要将書冊與鐘忘憂的手指牢牢相連!
剎那間,鹿辭腦中一陣混亂,以至于竟然生出了一個無比荒謬的念頭。
鐘忘憂……和這本書是血親?!
這念頭實在詭異得有些過分,鹿辭很快也意識到自己有多離譜,然而甩開這念頭再一想後,得到的結論卻更加匪夷所思。
——尋親蠱以氣味尋親,它會将鐘忘憂與這書冊相連八成是因這書上有他血親的氣味,然而當日羅姐前來拜訪時從始至終也未曾觸碰過這本書,不過只是遠遠看過一眼,書上又怎可能會有她的氣味?
難不成……她在來之前就碰過這本書?
幾番念頭一繞之後,鹿辭發現自己的思路再一次混亂了起來。
就在這時,重新鑽出書頁的尋親蠱竟然又一次拖着蛛絲縱身躍起,在幾人驚詫的目光中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躍上彌桑妖月手腕繞行一圈,将其緊緊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