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山雨欲來
鹿辭和姬無晝霎時愣住, 随即齊齊轉頭看向了彌桑妖月,而鐘忘憂更是錯愕地瞠目結舌,好半天才難以置信般顫聲道:“這……是我?”
按着時間來算, 那時的鐘忘憂不過才剛剛三歲,根本就還沒到記事的年紀,對當年之事毫無印象并不奇怪,甚至連認不出生母也不足為奇。
彌桑妖月的面色有些僵硬, 顯然是對這位故人的出現毫無防備,然而此時鐘忘憂既已問出口來,她怎麽說也得應答一聲,于是只得強自按捺心緒故作平靜道:“嗯,是你。”
鹿辭和姬無晝對視一眼,心中同時在想:這下師姐定是更後悔帶他同來了吧?
然而幾人都沒想到的是, 鐘忘憂聽到确認後突然盯着那小男孩大笑道:“天哪!我小時候原來這麽醜的嗎?”
說罷立刻仰頭看向彌桑妖月:“多謝娘親不丢之恩!”
彌桑妖月瞬間被他逗笑, 方才還略顯凝重的氣氛剎那間煙消雲散。
鹿辭忽地心下一軟, 他不知這少年是當真渾不在意還是有意在活躍氣氛,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足可見其心思純良。
于是,他索性擡手揉了把少年的腦袋, 配合着捧場道:“哪裏醜了?我看着可愛得很!”
少年擡頭粲然一笑,随即也不再聒噪, 幾人繼續轉頭看向前方, 方才短暫的尴尬就這麽被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記憶畫面中,年幼的鐘忘憂懵懵懂懂地接過那顆芝麻糖,奶聲奶氣道:“謝謝。”
羅姐慈愛地笑了笑,牽着他上前兩步,将手中拎着的那些個油紙包盡數擱在了桌上。
懷芊見狀立刻愁眉, 苦笑道:“羅姐,你又這樣!來玩便來玩,每次你都帶這麽多東西,這讓我怎麽好意思呢?”
“我也不是特意帶給你的,”羅姐不以為意道,“只不過我明日便要帶他去我爹娘那住些時日,這些東西都是旁人送的,送得太多,我也沒法全帶去娘家,偏偏又都是些經不起擱置的,剩在家裏恐怕也是浪費,可不就只能勞煩你替我消受了?”
懷芊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面上依舊有幾分赧然:“前幾次你帶來的那些我都還沒吃完呢,那些東西也太貴重了,好些個我連見都沒見過,根本都不知道該怎麽吃才好。”
羅姐聞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地笑了笑,擡手将那些紙包依次拆開,耐心地給她講起了各自的做法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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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那滿桌紙包中的東西後,鹿辭不由得有些驚訝。
正如懷芊所言,羅姐帶來的果然全是些價值不菲的珍貴藥材和滋補佳品,甚至有幾樣都不僅僅是昂貴那麽簡單,而是千金難求的稀有之物。
他猶記得先前師姐提及養子的身世時曾經說過,鐘忘憂的生父乃是一介漁民,且早在孩子剛出生時就已意外溺亡在金汩江中。
由此可見眼下這時候羅姐與孩子已稱得上是孤兒寡母,生活不說窘迫也就罷了,為何還能屢屢随手送出這麽多甚至能用有價無市來形容的珍品?
鹿辭這一想便想得深了些,而此刻記憶畫面中的羅姐早已是分門別類地講完了那些藥材補品的用法,牽着小忘憂到搖籃前逗弄起了嬰孩。
懷芊将桌上的紙包收拾妥當,随即端了些糕點水果來招呼母子二人落座。
這間主卧除了桌床外便只有一張底下鋪着軟墊的低矮小幾,小忘憂看樣子已是來過不少次,此時輕車熟路地往那軟墊上一跪,挪着膝蓋爬到小幾前乖乖吃起了糕點。
懷芊與羅姐同為人母,能聊的話題自然少不了,尤其鐘忘憂彼時已有三歲,羅姐相比懷芊來說也算是過來人,不少懷芊尚還疑惑發愁的問題羅姐都能給她解答。
聊着聊着,羅姐的目光不經意地瞥過懷芊身後不遠處的床榻,一眼看見了床頭那本書脊描金的冊子,頓時頗為意外地“咦”了一聲:“你也有這本書?”
懷芊回頭一看,随即轉回頭道:“怎麽?羅姐也有?”
羅姐搖了搖頭:“那倒沒有,只是近來我見好些人家都拿到了這書,聽說還是同一個人給的,就是那什麽……前段時間來城中擺攤的算命先生?”
懷芊笑道:“可不是?那人又是算命又是給書的,還不要錢,昨兒個我跟阿力還說呢,也不知他是圖什麽。”
羅姐道:“他是不是還說什麽天災将至,讓你們到時把孩子送去藏靈秘境?”
懷芊連連點頭:“對對對!阿力就懷疑他八成是個拐子,等咱們把孩子順流而下他就在下游攔截,然後把孩子給賣了!”
羅姐被這猜測逗得一樂,随即打趣道:“你別說,還真有這可能。我聽他們說這人當時不僅給書,還是親自登門給的,咱們城裏但凡是有嬰孩的都被他送了個遍,挨家挨戶游說人家送孩子,可不就像是個拐子麽?”
此言一出,旁觀記憶的幾人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先前他們還以為那算命先生只不過單單勸說了懷芊這一戶,如今才知他竟還親自登門把桑城所有嬰孩的爹娘都拜訪了個遍!
如此看來,那人來桑城的主要目的似乎根本就不是為了散布什麽天災預言,而更像是為了勸說這些父母将孩子送往秘境!
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據這幾人言語中透露的信息來看,那人聲稱“天災降臨之時唯有秘境可以避禍”,讓他們“到時”将孩子送往秘境。
這“到時”是指何時?
豈不就是天災發生之時?
由此可見他的重點其實也根本不在“送孩子”,而是在“天災發生時送孩子”!
僅僅幾字之差,聽上去似乎不過是時間先後的區別,然而對于已經知曉秘境覆滅起因的幾人來說,這差別卻無異于生死天塹——若嬰孩是在蠱患前被送往秘境,那麽他不過只是一個嬰孩而已,可若是在蠱患發生後被送走,攜帶虱蠱的嬰孩便會成為一把銳利的尖刀,将整個秘境葬送于刀下!
這一刻,鹿辭驀地感到了一絲不寒而栗,因為他心中已然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推論——那位算命先生正是當年的盜蠱之賊,而他看似畫蛇添足的預言和勸說之舉就是為了在這些爹娘心中埋下一顆種子,好促使他們在蠱患發生後将孩子送走,将虱蠱帶往秘境!
如若再往深裏推測一層,眼下這些爹娘将他的舉動視為诓騙的情況恐怕也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然而他的目的本就不是要讓他們立刻送走孩子,所以這些暫時的猜疑并不重要。
一旦蠱患發生,便等于是徹底驗證了他的“天災預言”,到那時還會有哪個父母不信他所言?更何況到了那般走投無路的境況之下,除了将孩子送走,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思緒百轉盡在一瞬,而此時眼前記憶仍在流轉,根本容不得他們停下來談論推敲。
記憶畫面中的懷芊聽完羅姐所言後立刻好奇道:“他是不是也去你家了?”
羅姐搖頭笑道:“那倒沒有,他上門的都是那些孩子剛出生不久的,我們家這都三歲了,便是想送去秘境也來不及了呀,你瞅瞅他如今這身量,像是還能擱進盆裏的?”
懷芊“噗嗤”一樂,盯着茫然無知仍在埋頭吃糕點的小忘憂笑了半天,又趕緊給他倒了杯水遞去免得他噎着。
遞完水後,她肘撐桌面托起了腮,感慨似的笑了笑道:“其實……說出來不怕羅姐你笑話,将孩子送去秘境之事,我當真是考慮過的,只不過……到底還是舍不得。”
羅姐聞言似乎并不意外,柔聲道:“這有何可笑話?光我認識的那些做娘的,有哪個從未如此考慮過?只不過考慮是一回事,真要送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血濃于水,若非家中實在養不起,又或是孩子當真得了什麽難醫之症,誰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去千裏之外?”
懷芊認同地點了點頭,複又不甘心似的說道:“可是……你說咱們上頭那家為何就能那般果決呢?那家主當年可也是家中獨女,送去秘境一走就是十八年啊!那時老夫人怎麽就能忍心?她難道就一點也不心疼麽?”
“怎麽會不心疼呢?”羅姐感同身受似的望向小忘憂,擡手輕柔地摸着他的後腦道,“別說是将孩子送去秘境,哪怕就是送去別家寄住幾日,當娘的恐怕也會日夜牽挂輾轉難眠吧?只不過有時身處高位就須得有更多考量,有些苦衷是咱們沒法體會的,他們也只是身不由己罷了。”
懷芊靜靜聽完,不得不承認年長幾歲的羅姐果然要比自己看得通透些。她向來只看見彌桑家的風光,卻從未想過這份風光背後是否隐藏着不為人知的情非得已。
就在她思忖之時,羅姐已是撐着小幾站起了身來:“行了,我們也是時候回去了。”
懷芊一愣,跟着起身道:“這就要走?在我這吃過午飯再回吧?”
羅姐笑道:“本就是為給你送東西來的,明日我們便要出遠門,眼下回去還有好些東西要收拾打點呢。”
懷芊一聽這話頓時也不好再挽留,趕忙又往小忘憂手中塞了些糕點讓他拿上,随後便将母子二人送出了門去。
這一段記憶之後,接下來一連數日都風平浪靜,夫妻二人再未提及過什麽天災秘境,就連那本書也被懷芊随意塞進了箱中角落,仿佛由那位算命先生帶來的風波已經悄然平息。
然而旁觀記憶的幾人都很清楚,這一切,不過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