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東窗事發
滿屋死寂, 針落可聞。
周遭一切仿佛瞬間凍結,甚至幾人的呼吸都在這剎那驟然凝滞。
盯着彌桑妖月腕上蛛絲,鐘忘憂像是丢了魂般雙目發直, 鹿辭腦中已然從混亂變作了一片空白,就連一貫漫不經心的姬無晝都不由得詫異眙目。
唯有尋親蠱渾然不覺,綁好手腕的它仿佛得勝将軍般耀武揚威地一甩尾掐斷蛛絲,随即輕松轉身蹦回了鹿辭手中。
然而此刻的鹿辭根本無暇管它, 滿腦子都在想這蛛絲到底是何意。
鐘忘憂……與師姐是血親?!
這尋親蠱怕不是方才被折騰瘋了,如今已經開始胡亂攀扯了吧?
鹿辭滿以為師姐也會給出同樣的解釋,卻不料擡眼望向她時看見的竟是一張血色褪盡後慘白的臉。
往日慣有的沉穩端莊早已蕩然無存,彌桑妖月此刻剩下的只有滿目惶然和不知所措。
那是一種埋藏數年的秘辛猝不及防被挖出的惶然,是根本從未想過要如何應對的不知所措。
鹿辭不禁心下一沉。
——師姐這反應可完全不像是認為尋親蠱弄錯了對象,反倒像是……被它拆穿了謊言。
什麽謊言?
難道鐘忘憂當真是她的親骨肉?
就在這時, 鐘忘憂終于像是回魂般緩緩擡起了頭, 望向彌桑妖月的眼中滿是錯愕茫然, 連帶着聲音都有些發顫:“娘……你不是說……我是你收養的嗎?”
這聲诘問無異于一道催命符, 将原本就已恨不能落荒而逃的彌桑妖月逼入了退無可退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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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少年小心翼翼等待着答案的目光,她微紅的雙眸中殘存的惶然盡數化為了羞于啓齒的愧疚和難堪,一雙長睫不住地輕顫着, 卻終是啞口無言。
長久的對視之後,她終于像是心力交瘁般緊緊閉眼深吸了口氣, 再睜眼時赫然轉向了鹿辭, 語帶哽咽地強撐着道:“那些記憶不必再看,我已知道是誰。你們先去南雁矶等我,我很快會去找你們。”
說罷,她一把扯斷了自己腕上的蛛絲,掏出仙宮符紙拉起少年, 在鹿辭和姬無晝詫異的目光中瞬間化為了一道白光。
白光須臾散盡,鹿辭盯着空氣眨了眨眼,轉頭不可置信道:“忘憂真的是師姐的孩子?”
“看來是了。”姬無晝道。
“那羅姐呢?她才是養母?”鹿辭依舊覺得匪夷所思,“可師姐為何要把孩子寄養在別人家?”
姬無晝思忖片刻,不答反問道:“你可還記得羅姐為彌桑家解釋的那番話?”
鹿辭稍稍一怔,随即很快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麽——就在懷芊質疑彌桑家将孩子送往秘境難道不會心疼時,羅姐曾十分感慨似的為彌桑家分辯良多。
“怎會不心疼……別說是送走,哪怕只是送去別家寄住……當娘的也會日夜牽挂……”
“只不過有時身處高位……有些苦衷是咱們沒法體會的……都是身不由己罷了……”
彼時聽到這一席話,鹿辭不過只略微詫異了一下羅姐對彌桑家的理解,可此時再回想起來才忽然發覺,這份好似深受其感的理解當真是耐人尋味。
寄住,苦衷,身不由己。
字字句句都仿佛意有所指。
見鹿辭已然回過味來,姬無晝這才繼續道:“其實這也不難猜,身為家主尚未成婚卻已有孕,彌桑家能縱容她暗地裏将孩子生下就已是奇跡,必不會對外走漏風聲。之後先在附近屬地找一戶不起眼的人家将孩子寄養,過幾年再以收養為名接回來,便也算是名正言順。”
聽他這麽一說,鹿辭不由又想起了先前記憶中羅姐帶給懷芊的那些東西。
據羅姐所言,那些極為貴重之物都是旁人所送,且還一送就是許多,甚至到了吃不完帶不走的地步,以至于她屢屢轉送旁人。
當時鹿辭便甚覺蹊跷,誰會對她出手這般大方?誰又會有如此雄厚的物力財力?
然而如今得知羅姐或許就是彌桑家為鐘忘憂選擇的養母,那麽那些堪稱龍肝鳳髓之物的來路便有了解釋——那些珍品出現在尋常人手中固然令人納罕,但若說它們出自雄踞一方的彌桑家可就絲毫也不稀奇了。家族血脈寄養在外,彌桑家舍得将大把大把珍材佳品送到孩子身邊還不是順理成章之事?
将這些因果稍一理清,方才師姐匆忙帶走忘憂之舉便已不難理解。
——無論當年她是因怎樣的身不由己将鐘忘憂寄養于人,又是以怎樣複雜的心情将他以養子的名義留在身邊,她欺瞞了這孩子十年之久都是不争的事實,眼下總歸是要給他一個解釋的。然而這份解釋勢必會涉及過往種種隐秘,單是要對鐘忘憂啓齒恐怕就已是艱難,又怎可能還留在此處當着他們兩個外人的面開口?
鹿辭不知師姐會如何對鐘忘憂解釋,但是當他思及此處時,忽地猛然意識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無論師姐如何解釋都絕對避不開的問題:“孩子他爹是誰?”
剛一脫口而出,他立刻驚醒般低頭看向了手中被蛛絲纏繞的書冊。
在尋親蠱尚未纏上師姐時,他曾以為小蜘蛛之所以将這本書與鐘忘憂相連是因為其上殘留着羅姐的氣息,可如今得知師姐才是鐘忘憂生母,那麽這書上的氣息顯然與羅姐根本不相幹,那它難道是屬于……鐘忘憂他爹?!
如此一想,再一回憶師姐看見書中字跡後憂心忡忡的反應和她臨走前說的那句“我已知道他是誰”……
鹿辭悚然道:“他爹……該不會就是那個盜蠱賊吧?”
聽到“該不會”三字,姬無晝竟是略顯無奈地輕挑了一下眉,顯然他早已想到此節,且認為并不需要還用上如此懷疑的措辭。
這一刻,鹿辭甚至有些想為自己的後知後覺而仰天長嘆。
是了,鐘忘憂今年十三歲。
那麽算起來師姐懷上他的時間豈不正是虱蠱失竊的十四年前?
如此看來師姐先前之所以會有那般激動的反應恐怕還不僅僅是因為她與鐘忘憂的關系被揭露,更是因為她在那一瞬終于确定了盜蠱之人竟然就是孩子的生父!
鹿辭不由長籲了口氣,只覺今日這番探查的結果簡直是一地雞毛。
“先走吧,”姬無晝提醒道,“路上再說。”
鹿辭點了點頭,師姐臨走前曾說很快就會去找他們,雖然二人都不大相信她此番回去“很快”就能解決好一切,但畢竟在此地多留也并無意義,不如早些去約定之處等她。
二人出屋原路返回觀星壇,直至乘上鹿輿升空起行,鹿辭依然沉浸在方才的一連串意外當中。
說起來,這次探查當真算得上順利,從挖掘嬰屍到借尋親蠱,再到找準嬰屍爹娘探憶,期間一直都未有太大波折。
鹿辭曾想這大約是因為當年四方靈器尚未現世,盜蠱之人并未料到靈器中還有萬鈴法杖這般可探死者記憶之物,所以才會在當初行事時并未如何盡力遮掩。
畢竟如果沒有萬鈴法杖,即便有人發現了嬰屍與桑城的關聯又如何?哪怕能以尋親蠱找到嬰屍爹娘,僅憑一堆白骨又能看出什麽門道?
只不過,饒是有法杖相助,在來桑城前鹿辭依然沒想到能夠探查到這般地步。不得不說,方才發生的一切都是意外居多,意外到甚至令人覺得有些荒謬。
握着那本殘留着尋親蠱蛛絲的書冊,鹿辭忍不住偷眼瞥向了姬無晝,心想這人的嘴莫不是開過光?先前他剛說完那什麽“鴻運當頭,說不定有意外收獲”,緊接着就是這麽大個意外劈頭蓋臉砸下,這是何等離奇的随口成真?
“怎麽?”姬無晝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轉頭問道。
鹿辭道:“你方才金口一開說有意外收獲還真就有了,要不你再猜猜那盜蠱賊是誰?”
這話本是揶揄居多,卻不料姬無晝聞言還真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随即忽然問道:“你可想過她為何要讓我們去南雁矶等她?”
鹿辭面上一怔,心中卻已是極快地琢磨了起來。
他對人間大陸其實并不算熟悉,但南雁矶這地方他卻是有印象的。
以往在秘境時他曾在一本地志中看見過有關南雁矶的記載,說是南海之濱的一處石灘,因自古人跡罕至而頗為荒涼,但也正因如此成為了群雁南歸的聚集之地,地名也是由此得來。
回憶起書中所言,鹿辭忽地意識到師姐選擇此處着實有些蹊跷。
她既已知道那人是誰,那麽想必此次約定會面絕不單單是要将真相告知那麽簡單,他們會合後下一步要去往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那盜蠱賊所在之處。
然而南雁矶地處人間大陸最南端,不僅距此遙遠還偏僻荒涼,與“四通八達”完全沾不上邊,從那裏出發去往大陸任何地方都十分不便,絕不是一個适合被當做中轉之處的地點。
除非——
他們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在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