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臨江死城
桑城被封已達十年之久, 四方城門外的主道皆早已被荒草覆沒,此時從高空往下看去,它就仿佛一塊被遺忘在碧海深處長年與世隔絕的磐石。
随着靈鹿深入陸地, 金汩江濤濤水聲逐漸幾不可聞,耳畔還能聽見的唯有林間偶爾傳出的幾聲嘶啞鴉鳴。
“師姐,我們停在城門外麽?”鹿辭回身朝輿中問去。
彌桑妖月探身往窗外看了看,回憶片刻後掀簾答道:“不, 直接入城,城內正中有座觀星壇,鹿輿可以停在壇頂。”
鹿辭點了點頭,拉過缰繩稍稍調整了方向,驅使靈鹿徑直往城中行去。
即将經過城門之際,鹿辭清楚地看見了下方城門外密布的層層蛛網。那是十年前封城時留下的攝蠱蛛絲, 如今歷經風雨早已殘損不堪, 稀稀落落地黏挂在城牆之上, 為本就破敗的桑城又添一抹頹色。
若說城外還只是清冷幽靜, 那麽城內便只能以森然死寂來形容,高聳的城牆仿佛一道隔絕陰陽的結界,靈鹿甫一從上越過, 鹿辭瞬間便感受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陰寒。
陰風拂過脖頸,鹿辭剎那間還以為這是因自己對桑城先入為主的印象而産生, 直至一旁鐘忘憂生生打了個寒顫, 顫動從腰帶傳至鹿辭手心,他這才意識到方才絕非自己的錯覺。
“這裏好冷啊!”鐘忘憂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又将懸在空中的雙腿縮上前板屈了起來。
剛覺得終于暖和了幾分,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城中主街之上,要說的下一句話霎時哽在喉中沒了聲響。
——目之所及之處, 遍地森森白骨。
在經歷數年雨打風吹之後,那些骸骨有的歪斜折斷,有的扭曲變形,還有的早已身首異處四分五裂,徹底辨不出人形。
黑絲般的毛發散落滿地,在陣陣陰風中時而揚起時而飄落,或勾連于殘破衣衫,或糾纏于路邊枯草,看得人禁不住頭皮發麻。
鐘忘憂到底也已在彌桑家十年之久,桑城蠱患之事他當然早有耳聞,然而聽說是一回事,自己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對他這麽個十多歲的少年而言,此般慘狀足以稱得上觸目驚心。
與此同時,坐在輿前另一側的鹿辭自然也已看見了街中景象,只不過他早在十年前便已親身經歷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面,來桑城前更是做好了目睹屍橫遍野的準備,故而此時的心緒自是要比鐘忘憂平靜許多。
撣眼往旁一瞥少年的面色,鹿辭已是心知這孩子必是受到了不小的沖擊,然而還未等他出言開解,少年卻已是揚手往前一指道:“那是不是就是觀星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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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順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見前方不遠處聳立着一座高臺,臺頂煞是寬敞,足以容納鹿輿降落。
鹿辭當即驅使靈鹿往那方行去,随即轉頭問道:“可後悔跟着一起來?”
少年眨了眨眼,而後抿唇搖了搖頭:“那倒沒有,我只是在想,如今我不過是看到這些骸骨就已覺毛骨悚然,想必當年蠱患發生時的情景只會更為慘絕人寰吧。”
鹿辭認同地點了點頭,轉回頭專心引着靈鹿奔向了那座觀星壇。
直至鹿輿平穩落地後,鹿辭這才松開了抓着少年腰帶的手,躍下地囑咐道:“一會跟緊我們,別亂跑知道麽?”
鐘忘憂乖乖點頭,待彌桑妖月和姬無晝下車後,他便老老實實站在了彌桑妖月身邊,還順便抓緊了她的衣袖。
自當年封城之後,彌桑妖月也已是十年未曾踏足過這片土地。
此時從高處看去,遍地白骨的景象倒是與當年相差無幾,只是在經歷了十年歲月摧殘後,城中每一座屋宅樓宇都變得破敗不堪,殘磚碎瓦零落于街巷,攤架雜貨被風雨侵蝕得面目全非,門窗未掩的店鋪中滿是灰塵蛛網。
明明方才經過金汩江時,當空日頭還明晃晃地照射着大地,可就在鹿輿進入桑城之後,空中不知怎的忽然飄來了大團陰雲,将明亮天光嚴嚴遮掩,為這座死城再添一分蕭索。
偶爾一陣涼風掠過街道,懸于兩側鋪前如破布般的酒幡次第掀起,門楣上歪斜的匾額吱呀作響地晃悠着,似是岌岌可危搖搖欲墜。
彌桑妖月深吸了口氣,她從不信那些怨靈作祟之說,但卻也明白桑城為何如此森冷——依山傍水之地本就陰涼,更何況此城早已無一活物,空曠與死寂只會令人更覺戚然。
鐘忘憂見三人站在原地觀望許久遲遲沒有動靜,忍不住出言問道:“我們不下去嗎?”
彌桑妖月這才回過神來,收回環顧的視線,一言不發地率先走下了觀星壇的長階。
及至階底,鹿辭自袖中取出那只尋親蠱來拖于掌心,道:“就從這裏開始找?”
他雖已是這尋親蠱之主,但到底從未有過操縱蠱物的經歷,更不知此蠱“尋親”究竟是怎麽個尋法,如今少不得要請教一二。
彌桑妖月在腦中将桑城地形仔細回憶了一番,颔首道:“就從這裏吧,這座觀星臺剛好地處正中,距四方邊界都不算太遠,若那嬰屍的爹娘當真在城中,無論身處哪個角落應該都在尋親蠱的尋找範圍之內。”
鹿辭點了點頭,直至此刻他才意識到此行有師姐陪同會給他們帶來多大助益,畢竟彌桑妖月不僅了解各種蠱物,還對桑城頗為熟悉,若是只有他和姬無晝二人前來,此時免不了要因觀察嘗試而走不少彎路。
聽彌桑妖月這麽一說,姬無晝随即将嬰屍的那截肋骨拿了出來,彌桑妖月撣眼一看已知這是何物,當即也不再耽擱,指引鹿辭操縱起了那只尋親蠱。
通體雪白的小蜘蛛依令而行,自鹿辭掌心順着手指飛速爬向指尖,而後輕輕一躍落在那截肋骨之上,緩慢地來回爬動着嗅探了起來。
半晌後,它像是終于将這截肋骨探明,扭動尾部“吐”出一條纖細的白色蛛絲粘黏于肋骨之上,又圍繞着肋骨爬行一圈将它“栓牢”,随後輕巧往下一躍,一邊繼續将蛛絲延伸一邊順着蛛絲落往地面。
觸地之後,它幾乎未作任何猶豫,支着細小的短腿拖着蛛絲就徑直朝着北方爬去。
一直在旁靜靜觀看的鐘忘憂瞠目結舌,片刻後脫口而出道:“這怎麽跟遛狗似的?”
鹿辭無言以對,不得不說,他這形容還真是貼切得緊,連結着蛛絲的肋骨仍在姬無晝手中,而那尋親蠱則在蛛絲另一頭拔足狂奔,一眼看去果真就像是牽了條繩在遛狗。
姬無晝與鹿辭對視一眼,二人皆是直到此刻才忽然明白這尋親蠱的搜尋範圍為何無法太大——這麽小的一只蜘蛛,縱使滿腹蛛絲也拉不出多長的線來,若是要找尋的目标太過遙遠,它恐怕根本鞭長莫及。
眼見尋親蠱如此篤定地朝北爬去,幾人随即邁步跟上,行出一段後,躍躍欲試的鐘忘憂終于忍不住問道:“能……讓我來牽嗎?”
他顯然已是憋了許久,一方面礙于答應過不添亂而不敢造次,另一方面卻又實在想親自上手,故而此時問出話來連語氣都小心翼翼。
姬無晝瞥他一眼,并不怎麽在意地就将那肋骨遞了過去,鐘忘憂喜出望外地接過,蹭蹭兩步跑到三人前方做起了領路人。
鐘忘憂跟着尋親蠱,三人則跟着鐘忘憂,就這麽一路向北穿過了數條空曠街巷後,尋親蠱的速度忽然緩慢了下來,四處東聞西嗅地像是在判斷着什麽。
幾人随之放慢腳步,四下略一打量,發現他們此時已是處于一條民宅環繞的小巷之中,前方不遠處小巷盡頭的正對面便是桑城的北城牆。
見尋親蠱竟是帶他們來到了此處,彌桑妖月不由若有所思道:“是這裏?”
鹿辭聽出她似是發現了什麽,問道:“怎麽?”
彌桑妖月邁步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指了指不遠處城牆下如今已有半人高的雜草叢:“我記得那條水渠應該就在那兒。”
鹿辭趕忙跟上,行出小巷到對面撥開草叢一看,果然見雜草下掩蓋着一條早已幹涸的細長水渠。
正如彌桑妖月所言,這條水渠穿牆根而過通往城外,其狹小程度絕對無法容納大人通過,但要塞出一只裝着嬰孩的木盆卻是綽綽有餘。
水渠邊橫七豎八地歪倒着不少白骨,從頭骨所朝的方向大抵可以看出這些人死前似乎都曾試圖從這水渠逃離桑城,卻最終沒能成功。
正在這時,留在巷中牽着尋親蠱的鐘忘憂忽然驚呼道:“娘——你們快來!”
幾人回身一看,只見方才還停在原地左右徘徊的小蜘蛛已是朝着一座民宅門口疾速爬去,身後蛛絲瞬間繃得筆直,拽得鐘忘憂只能快步跟上。
三人連忙趕回巷中,緊随鐘忘憂的腳步跟着尋親蠱踏入了那座民宅的院門。
這是一座再尋常不過的院落,泥土地上雜草叢生,牆角淩亂地堆着不少木柴,一口碩大水缸早已幹涸開裂。
尋親蠱鑽入草叢後便已難尋蹤跡,好在牽着它的白色蛛絲倒是顯眼,幾人沒費多少力氣就已辨明了它前進的方向。
穿過院中雜草後,尋親蠱停在了正對着院門的一間小屋前。
這間屋子的門窗都已松動,窗扇斜斜耷拉在窗框上,門扇更是卡在門框間搖搖欲墜。
門前沒有臺階,僅用一塊方石作為墊腳,尋親蠱輕輕往上一躍,順着門扇與門框間的縫隙靈巧地鑽進了屋中。
鐘忘憂緊随其後,但卻礙于門板阻攔未能徑直入內,鹿辭見狀連忙上前使了把力将那門扇硬生生扯下靠在了一旁。
屋內蛛網橫結,昏暗不已,屋頂随着房門拆下的震顫灑下了簌簌輕灰,幾人皆是忍不住連咳幾聲,擡手揮散了兜頭而來的灰塵。
就在四人都尚未适應這屋中昏暗之時,尋親蠱卻已是馬不停蹄地朝着右側爬去,鐘忘憂連忙追上兩步,可也僅僅是兩步之後,他便倏然定在了原地。
尋親蠱前行方向的盡頭是一架緊貼牆壁擺設的木框床榻,原本挂在頂上的床幔此時已是破爛不堪,僅剩頂部還與床框藕斷絲連。
就在那半遮半掩的床幔後,覆着衣衫的半截屍骸隐約可見,那屍骸上半身被床幔遮擋,下半身的褲子緊緊包裹在腿骨之上,莫名給人一種悚然之感。
除此之外,屍骸腳邊還有另一具白骨,看姿勢死前約莫是坐于床邊地面,上身前傾趴伏在床側。
鐘忘憂顯然是被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兩具屍骸打了個措手不及,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才緩過勁來:“他們……是你們要找的人嗎?”
鹿辭沒有答話,與姬無晝和彌桑妖月一同緊盯着地上仍在爬行的尋親蠱。
鐘忘憂一看也反應了過來,自己這話問了也是白問,他們三人哪裏會知道是或不是,此時能确認這兩具骸骨身份的唯有尋親蠱而已。
小蜘蛛一刻不停地向前爬行,轉眼間便已接近那具靠在床邊的骸骨。
幾乎未有絲毫遲疑,它直接順着衣衫鑽了進去,片刻後在那骸骨脖頸處露出身形,拖着蛛絲繞頸骨一圈将它牢牢纏住,随後直接躍上床面,又在另一具骸骨的腳腕處同樣纏上了一圈蛛絲。
做完這一切後,它像是大功告成般抖了抖尾部将蛛絲掐斷,而後轉了個方向躍下床榻,凱旋似的直直朝四人爬來。
嬰屍肋骨,兩具屍骸,此刻已然被那潔白蛛絲牢牢串連在了一起。
見此情形,彌桑妖月終于肯定道:“看來就是他們了。”
聽到這話,鹿辭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氣。
雖然先前他們對“嬰屍來自桑城”已有七八分的把握,但在沒有找到确鑿證據之前,推測到底只是推測而非定論。
如今尋親蠱憑借嬰屍肋骨找到這兩具屍骸,那便等于是一錘定音地将推論驗證成了事實,這一條線索終于已是完全成立。
鐘忘憂蹲身将“凱旋”的尋親蠱托入了掌心,鹿辭三人則邁步上前掀開床幔,将那兩具骸骨細細打量了一番。
骸骨的頭頂的毛發都還保存完好,但束發所用的綢布卻早已腐爛散落,想憑借發束來判斷男女已然不可行。但好在兩具屍骸所穿的衣衫雖是髒破卻還算完整,從其式樣勉強可以辨別出他們着實是一男一女。
既已确定此節,姬無晝便也沒再耽擱,直接從腰間将萬鈴法杖抽出遞給了鹿辭。
“我來?”鹿辭有些訝異。
先前在海岸酒肆時因為要探的是姬無晝自己的憶,所以才會讓鹿辭來操縱法杖,可如今要探旁人之憶,鹿辭沒想到姬無晝竟還是交由他來控制。
“嗯,”姬無晝随意應了一聲,“熟能生巧,你多試幾次。”
鹿辭雖是完全不明白自己要熟悉這個有何用,但還是依言接過了法杖,随即将其放大豎立在幾人中間,示意師姐和鐘忘憂将手搭在了杖柄之上。
彌桑妖月雖是第一次行探憶之事,卻因向來沉穩而未露多少新奇之色,然而身為少年的鐘忘憂可就沒那麽淡然了,将手搭上法杖之時,少年臉上的期待好奇簡直都快要滿溢出來。
四人齊齊握上後,鹿辭當即操縱法杖開始施法,有了上次的經驗鋪墊,這次他幾乎沒費多少心力就已是熟練地令法杖運轉了起來。
當鈴音波紋層層蕩開之時,鐘忘憂忍了又忍的驚呼終于還是兜不住脫口而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