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蠱認主
幾步開外的姬無晝腳下一頓, 萬沒料到一直以來都對他百般看不順眼的這位師姐竟會忽然主動與他搭話,愣怔片刻才垂眸無所謂道:“死不了。”
彌桑妖月也未在意他這不算客氣的态度,畢竟說到底是自己理虧在先, 于是只繼續平靜道:“過幾日讓他來找我,我替他清蠱。”
鹿辭雖未能完全聽懂這兩人的對話,但卻從字裏行間敏銳地猜到了這或許與先前姬無晝在谷口所說的那件事有關,而彌桑妖月此話顯然已算是一種示好, 此刻見姬無晝反應平平,他連忙接過話道:“好,等我們回去就讓他來。”
彌桑妖月未再多言,轉身正欲繼續上行,忽見鐘忘憂大跨步地自長階頂飛奔而下,急急如離弦之箭般轉眼便至跟前。
“嘿嘿, 我洗完啦!”少年已是換了一身衣裳, 此刻臉上還挂着水珠, 神清氣爽地嘻嘻笑着。
然而鹿辭定睛一看, 他那腮邊分明還有一大塊黑灰未能洗去,顯然只是匆忙間囫囵擦了把臉。
果然是少年心性啊。
鹿辭心下不由感慨,少年人最是如此, 什麽都無法阻擋他那旺盛的好奇心。
彌桑妖月自然也一眼就看到了那塊污漬,但此刻也只得倍感無奈地擡手替他将那污漬抹去, 嗔瞪他一眼道:“這麽風風火火像什麽樣子?”
鐘忘憂滿不在乎地擡肩蹭蹭腮邊, 眨巴着一雙眼直奔主題道:“現在能說了吧?你們到底是要借什麽?”
鹿辭簡直已經沒了脾氣,笑着搖了搖頭看向師姐,彌桑妖月更是無語,閉眼深吸了口氣道:“借蠱,尋親蠱, 滿意了?”
“哦——”鐘忘憂恍然大悟狀,随即還未等幾人反應過來,他唰地一轉身便又朝階上沖去,“我知道在哪!我去給你們拿!”
望着少年來去如疾風的背影,鹿辭險些石化在原地:“他這……”
彌桑妖月輕嘆一聲,擺擺手道:“算了,随他去吧,反正宮中蠱物他也熟悉得很,正好省得我們多走幾步。”
說着,她索性也不再繼續往上,轉了個方向領着二人朝階旁一座偏殿行去。
鹿辭轉頭與姬無晝對視一眼,随即一面邁步跟上一面在心中感慨:果然不是師姐親生的……這動如瘋兔的性子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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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忘憂動作極快,三人在偏殿剛落座沒多久外頭便已是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
少年懷抱着個巴掌大的銅爐躍過門檻,氣喘籲籲地跑到鹿辭面前将銅爐擱下:“喏,尋親蠱!”
鹿辭忍不住發笑,端起桌上尚未喝過的茶盞遞給他:“多謝多謝,快喝杯茶歇歇。”
鐘忘憂接過茶盞一飲而盡,抹了把嘴急切道:“它還沒認主呢,現在認嗎?”
彌桑妖月看着他比鹿辭二人還要着急的模樣,簡直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無奈搖了搖頭,擡手從發髻上抽出金簪遞給鹿辭:“認吧,認完主便可将它放于袖中,省得一路還要端着這爐子。”
鹿辭點了點頭,但卻并未接那簪子,攤開手露出先前被藤蔓劃破的傷口道:“正好不必麻煩,這就有現成的。”
說着,他随便在其中一處傷口上擠出一滴血來,揭開銅爐的蓋子将蠱蟲倒進了掌中。
姬無晝眼看着他将剛清理完的傷口又糟蹋一遍,眉心禁不住一跳,但最終也未去阻止。
尋親蠱有多稀有他是知道的,彌桑妖月肯令此物對鹿辭認主便等于是将它直接送給了鹿辭,如此慷慨之舉他自然沒理由還去阻撓。
尋親蠱的本體是只指甲蓋大小的蜘蛛,成蠱後通體潔白,身上籠着一層細微的絨毛。
未認主的新蠱向來對血極為敏感,此時甫一落入鹿辭掌中便支棱着八條細腿飛速往滲血的傷口爬去,不消片刻便一頭紮進了滲出的那滴鮮血之中。
鹿辭見它不再亂動,擡頭問道:“這便算是成了?”
彌桑妖月點了點頭,從座上起身道:“成了,走吧。我宮中恰好就有桑城符紙,我們直接傳送過去。”
鹿辭有些意外,跟着起身道:“師姐也去?”
彌桑妖月道:“當然,桑城蠱患畢竟是因虱蠱而起,說到底與我彌桑家脫不了幹系,更何況倘若真能在桑城百姓的記憶中找到蛛絲馬跡,我能發現疑點的可能遠比你們大得多。”
未等鹿辭反應,身旁一直沉默的姬無晝竟是起身附和道:“言之有理。”
鹿辭怔了怔,但很快也想通了個中關竅。
——虱蠱當年是在彌桑祖宅失竊,那麽偷盜虱蠱之人勢必曾去過彌桑家,說不定還與彌桑妖月有過接觸,若能在桑城百姓記憶中發現可疑之人,最有可能認出此人身份的必是彌桑妖月無疑。
如此一想,鹿辭便也沒再質疑,但随即不由笑道:“那還讓它對我認主作甚?反正有師姐在,它不認主不也一樣可用?”
在擁有幻蠱紗衣之前,彌桑妖月想要利用蠱物也得先讓它認主才行,但在有了可操控天下蠱物的幻蠱紗衣後,無論蠱物是否認主,也無論蠱主是誰,彌桑妖月都一樣能将其操控,相當于她早已成為天下所有蠱物的蠱主。
既然如此,有她一同前往桑城,尋親蠱即便無主也能為她所控,鹿辭還令它認主便顯得有些多此一舉了。
不料,彌桑妖月聞言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我将它給你只是為了桑城探查?我是想着往後你若是對自己的出身有了眉目,它或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讓它對你認主,難不成到時還要我時時跟着你幫你操控?”
鹿辭着實沒料到她竟還有這般考量,心中不由一暖,但彌桑妖月顯然不是那煽情的人,剛解釋完便果斷道:“行了,別廢話了,走吧。”
說是說別廢話,可鹿辭卻還是忍不住由衷道:“多謝師姐。”
彌桑妖月笑瞪他一眼,率先踏出了門去。
三人行出偏殿,順着長階向存放符紙之處行去,然而走着走着,三人突然齊齊發現好像有哪裏不對。
鐘忘憂那小子怎的如此安靜?
鹿辭回頭一看,果然見少年十分乖巧地雙手交握縮肩低頭跟在他們身後,滿臉寫着“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彌桑妖月停下腳步:“你要上哪去?”
鐘忘憂佯作茫然無知地擡起頭:“嗯?不是去桑城嗎?”
彌桑妖月又好氣又好笑:“我們是去辦正事,你跟着添什麽亂?”
鐘忘憂眼見糊弄不過去,眼珠一轉瞬間改換戰術,扭着身子蹭到彌桑妖月身旁晃着她的胳膊道:“娘——您不是說我往後是要接任家主的嗎?那桑城怎麽着也算咱們家屬地,我到現在連自家屬地都沒去過,這像話嗎?”
彌桑妖月不為所動:“要去屬地往後有的是機會,不急。”
鐘忘憂噎了一噎,但很快又添了把火繼續道:“娘——今日可是我生辰——您舍得把我一個人丢在宮裏嗎?就當是帶我去見見世面不行嗎——”
彌桑妖月被晃得無奈至極,只覺這小子真是越大越難纏。
其實桑城早在十年前蠱患結束後便再無危險,城中蠱子盡數死絕,餘下的唯有滿目瘡痍和遍地白骨,硬是要帶鐘忘憂去也并非不可,只是這回他們是去查案而非游玩,帶着個半大孩子到底不大合适。
猶豫片刻後,彌桑妖月索性找了個絕佳的理由拒絕道:“當然不行,符紙最多只能傳送三人,帶不了你。”
誰知,鐘忘憂一聽這話不僅未受打擊,反而還興高采烈道:“這個容易啊!方才風盈告訴我這兩位哥哥是坐鹿輿來的!我們也坐它去桑城不就好了嗎?那可是靈鹿欸!會飛的!我還從來沒坐過能飛上天的車呢!”
他那前兩句還是對着彌桑妖月在說,後兩句卻已是激動地轉向了鹿辭,眼中燦燦金光如有實質,像是下一瞬就要迸射開來。
迎着這般期待的目光,鹿辭霎時竟有些不忍拒絕。說到底他并不介意少年與他們同行,如今見連師姐都貌似動搖,他便也沒了篤定,身子緩緩轉了半圈望向了姬無晝。
姬無晝本是一副事不關己之态,此刻發現三人目光竟都忽然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眉梢微挑道:“看我作甚?”
鐘忘憂飛快地眨巴着眼将他盯着,面上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可姬無晝偏偏不吃這一套,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片刻後無動于衷地移開視線轉向鹿辭道:“你定就好,我沒意見。”
鹿辭見他将決定權交給了自己,又見師姐似乎也沒有要反對的意思,索性不再拖泥帶水,點頭拍板道:“行,一起就一起吧,到時你別亂跑就好。”
“遵命!”鐘忘憂果斷應下,那喜笑顏開的嘴角險些要咧去耳根。
事既已定,幾人便也沒再停留,直接反身順階而下往谷口行去。
一路上,彌桑妖月又耳提面命地囑咐了鐘忘憂不少事宜,少年來者不拒盡數答應,再三保證絕不會給此行添一丁點麻煩。
穿過花海和峽谷後,甫一看見那遠遠停在谷口的鹿輿,鐘忘憂便已是一蹦三尺高,飛奔上前繞着圈地“啊呀呀”驚呼,吓得三只靈鹿左躲右閃,像是要對這位稀奇古怪的不速之客敬而遠之,直至鹿辭上前摸着它們的腦袋好生安撫了一番,靈鹿這才乖乖定住了腳步。
“我能坐這裏嗎?”鐘忘憂指着前板興奮道,顯然是嫌坐在輿中不夠刺激,想直接包攬那駕車之位。
未等鹿辭回答,彌桑妖月已是嚴肅道:“胡鬧什麽?老老實實進去。”
少年畢竟剛剛才承諾過不會添亂,此時聞言鼓了鼓嘴未敢反駁,但面上失望之色卻是溢于言表。
鹿辭一看他這模樣不由有些心軟,忍不住替他争取道:“師姐,不如就讓他坐前面吧?我陪他一起便是。”
彌桑妖月本就是擔心鐘忘憂行事魯莽不夠穩妥,怕他坐在車前或有危險,如今一聽鹿辭願意在旁陪同督看已然放心不少,于是便也未再堅持,點了點頭與姬無晝一同登上了鹿輿。
鐘忘憂眼中光亮霎時死灰複燃,咧嘴對着鹿辭狡黠一龇牙便立即蹦上了前板。
鹿辭也随之一笑,繞到另一側坐了下來,剛一坐穩,少年忙不疊拉起缰繩用力一甩,靈鹿伴着他的一聲大喝奔跑騰空,又在少年止不住地驚叫歡呼中直上雲霄。
桑城在西南的位置其實并不算偏僻,但因金汩江流經此城時以“幾”字型将其三面環繞,第四面又有兩座高山相阻,這才使得它在西南腹地成為了一處孤島似的存在。
好在鹿辭幾人此行乃是乘坐鹿輿前往,無論是寬闊江流還是高山險阻,對靈鹿而言想要越過都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鹿輿在空中疾速飛馳,穿過崇山峻嶺之上的重重雲霧後,金汩江波光粼粼的江面便已是遙遙映入眼簾。
滾滾江流奔騰不絕,兩岸船帆星羅棋布,碧綠山峰矗立在側,動靜之間勾勒出一幅金翠交加的江山盛景。
鐘忘憂何曾有過此般俯瞰山河的經歷,此時手中握着缰繩,眼中目不暇接,早已連驚呼都忘在了九霄雲外。
莫說是他,就連鹿辭也因此景而倍覺震撼,只不過他猶記得自己坐在此處的緣由,此時一面觀景一面還不忘牢牢抓緊少年的腰帶,以免他一不留神墜下高空。
金汩江雖壯闊,但在奔于天際的靈鹿腳下也不過是短暫一程,稍縱即逝的江景之後,大片密林掩映中的桑城已然隐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