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金穗重樓
少年下墜之勢疾如閃電, 幾人瞬間瞳仁緊縮。
說時遲那時快,鹿辭飛身上前抓住根藤蔓,腳點岩壁蹭蹭上躍數丈, 原地旋身半圈堪堪将他撈進臂中!
“哇!”少年一見自己竟是安然無恙,驚喜地拍了拍胸脯道,“好險好險!”
嘴上說着好險,可他那表情卻明擺着是興奮居多, 仿佛還覺得挺刺激。
下方彌桑妖月顯然受驚不小,此時松了口氣之餘又急怒交加道:“你快給我下來!”
鹿辭正要帶他躍下,卻不料少年竟是牢牢抓緊藤蔓道:“哎哎哎我不下去——哥哥你別拽我呀!”
鹿辭也顧不上糾正他這亂了輩的稱呼,哭笑不得道:“你到底想幹嘛?”
少年見他果然放松了力道不再拖拽自己,讨好地“嘿嘿”一笑,一只手抓緊藤蔓, 另一只手舉起神秘兮兮地指向了上方:“你看。”
鹿辭仰頭順着他的指尖向上看去, 初時只看得一片枝葉糾纏的藤蔓, 好半天才依稀在藤蔓頂端的縫隙間看到了一抹金黃。
那是一朵盛開在岩縫中的花, 花莖細長,七葉環生,紅萼金頂之上垂下數根三四寸長的金絲蕊, 猶如紫金冠綴野雞翎。
“金穗重樓?”鹿辭驚訝道。
重樓本是一種用于解毒的常見草藥,多生于毒物叢生的西南谷地, 因其葉常為七片環生, 圍繞長莖形如燭臺,故又被稱作七葉一枝花或燭臺七。
然而重樓雖常見,紅萼金頂垂絲蕊的金穗重樓卻罕見至極,它不僅有尋常重樓的解毒之能,那幾根金穗更是有滋養心肺活血駐顏之效, 廣受民間女子青睐,常有富戶為其高價相競,久而久之便有言稱:重樓鑲金頂,一穗一千金。
“咦?哥哥很識貨嘛!”少年稀奇道,仿佛能一眼認出那金穗重樓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之事。
鹿辭無奈笑道:“你爬上來就是為了摘它?”
“對啊!”少年笑嘻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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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道:“那簡單,你先下去,我幫你摘來便是。”
“那可不行!”少年忙不疊搖頭,“今日是我生辰,我得親自上去摘!”
鹿辭半天沒弄明白這話中邏輯,費解地眨了眨眼道:“什麽意思?”
少年一本正經道:“不是都說‘兒之生辰,母之苦難’嗎?那今日是我生辰,我要摘它送給我娘,可不該親手摘才對嗎?”
鹿辭稍稍一怔,着實沒料到竟是因這麽個緣由。
他是知道這位“少宮主”來歷的,知道他并非師姐親生而是養子,可少年這話透露出的意思卻又仿佛不是這麽回事。
難道……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鹿辭遲疑片刻,到底還是沒有多言,畢竟若這少年知道也就罷了,若他當真不知,被自己這麽一個外人多嘴說破那可就太造孽了。
這麽一想,他索性不再多慮,決定助這少年一臂之力成全他這份孝心:“行,那你上吧,我陪你。”
少年粲然一笑,用力“嗯!”了一聲後便雙手握緊藤蔓開始繼續往上攀爬,動作雖依舊顯得有些吃力,但看上去卻是幹勁十足。
鹿辭緊随其後,每當少年身形不穩時便稍稍扶上一把,其餘時候則默默在旁相護,既不催促也不插手。
終于,少年喘着粗氣抵達了崖壁頂端,單手握住金穗重樓的長莖,一把将它從岩縫間連根拔起。
鹿辭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托住少年臂彎,左手則稍稍松開藤蔓,帶着少年如疾風般自高空順藤滑落。
甫一踏足地面,少年立馬興奮雀躍地奔至彌桑妖月跟前,舉起金穗重樓笑嘻嘻道:“娘!送給你!”
彌桑妖月又好氣又好笑,嗔怪地擡手一戳他的額頭,但接過花時卻明顯難掩欣慰之色,繃不住露出了幾分笑意。
鹿辭拍了拍手中灰塵,剛上前兩步卻是冷不丁被攥住了手腕,轉頭莫名道:“嗯?”
姬無晝抓起他的左手掰開五指,見掌心果然布滿了細小裂口,顯然正是方才順藤而下時被藤蔓剮蹭而出。
鹿辭本還未曾在意,此時見狀也是稍怔,随後瞥見姬無晝一臉即将發難的表情,連忙合指握拳抽回手,插科打诨道:“嗐,這小身板也太細皮嫩肉了,挺不經造哈?”
姬無晝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重新拽回他的手掌掰開,另一只手從袖中摸出個瓷瓶剔開瓶塞,将瓶中藥液一滴不剩地倒進了他的掌中。
藥液冰涼,沖刷着火辣辣的傷口竟還有幾分舒爽,鹿辭嘶嘶吸着氣,稀奇道:“你袖子裏怎麽什麽都有?”
姬無晝揚起一邊眉:“因為某人袖子裏什麽都沒有。”
鹿辭噎了一噎,但很快靈機一動反手一掏,從袖中摸出那瓶渡運醴來晃了晃,嬉皮笑臉道:“欸——也不是什麽都沒有嘛!”
姬無晝松開他的手腕,視而不見地平移開目光權當沒聽見,鹿辭就坡下驢順勢翻篇,大步邁上前去将渡運醴遞給那少年:“喏,送你的,生辰禮。”
少年驚訝轉頭,顯然沒料到這兩位突然到訪的陌生人竟還給他帶了賀禮,一時又是驚喜又是猶豫,遲疑地看向彌桑妖月,像是不知當接不當接。
彌桑妖月也是親自溶過渡運醴的,此時一見那瓶中水液色澤便已認出它是何物,不由也是因其珍貴而倍感意外,但好在這一小瓶并不算太多,倒是免去了她不少顧慮,于是略一颔首應允道:“拿着吧。”
少年得了準話,欣喜地接過那琉璃瓶彎眼笑道:“謝謝哥哥!方才在上頭都沒來得及說,多謝哥哥出手相助!”
“瞎喊什麽呢?”彌桑妖月被這脆生生的兩嗓子“哥哥”叫得眉心直跳,“他們都是為娘的師弟,與你可差着輩分呢。”
少年訝異瞪眼:“不會吧?這位哥哥看着可比我大不了幾歲呀?”
說完,他又歪着腦袋看向鹿辭身後的姬無晝,愁眉道:“這位也看不出像長輩啊!”
彌桑妖月嗔瞪他一眼,不欲繼續與他在這輩分上糾纏,轉向鹿辭二人問道:“你們今日前來是有何事?”
鹿辭稍稍遲疑了一下,借蠱之事本可以直言,可偏偏此事與桑城有關,而方才少年在崖上的話又讓鹿辭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否知曉自己的身世,此刻當着少年的面實在不知當講不當講。
于是,他的目光在少年面上停頓片刻,避重就輕道:“我們是想問師姐借樣東西。”
未等彌桑妖月發問,少年已是湊上來好奇道:“什麽東西?”
彌桑妖月并不遲鈍,方才便已從鹿辭的目光中看出他似是對自己這養子有所避忌,此刻不動聲色地将少年拉過塞給一旁弟子,吩咐道:“弄得一身灰,帶他去洗洗換身衣服。”
弟子颔首領命,不料少年卻是狡黠地一轉眼珠狐疑道:“娘——你這是想支開我嗎?”
幾人具是一怔,皆是詫異這小子心思竟如此活泛,彌桑妖月擡手一彈他腦門:“胡思亂想什麽?趕緊去。”
少年揉着腦袋一撇嘴,不依不饒道:“那我洗完還能回來嗎?”
彌桑妖月無奈,只得敷衍道:“随你,行了吧?”
少年嘿嘿一笑,趕忙推着那弟子道:“走走走,早去早回。”
兩人漸行漸遠,鹿辭看着少年背影倍覺有趣,不由問道:“他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
彌桑妖月道:“今年十三,叫鐘忘憂。”
鹿辭有些意外:“沒改姓彌桑?”
世人向來極重姓氏,大多收養之人都會将孩子的姓改随自家,按理說彌桑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只會更加看重此節才對。
這明明只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可彌桑妖月面上卻是稍稍閃過了一絲不自在,随後才淡淡道:“嗯,沒改。”
鹿辭點了點頭,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或許像彌桑家這樣的大族對待收養反而會比尋常人家有更多考量,這種家事他一個外人自然也不便多問。只不過,如此一來大抵可以推斷這少年應是知曉自己身世的,否則這姓可就不大好解釋了。
“你說要借東西,借什麽?”彌桑妖月顯然不打算再繼續閑聊,直接轉回主題。
“哦,”鹿辭收回思緒,“聽聞師姐這裏有種蠱物可用于尋親,我們便是想借它一用。”
“尋親蠱?”彌桑妖月疑惑蹙眉,一時沒能想通他們借此物有何用途,随即忽地恍然道,“你想找你家人?”
鹿辭一愣,沒料到她竟是想偏到了此處,連忙解釋道:“不是,我們從秘境帶來了那嬰屍的骸骨,想去桑城看看能否尋到他的爹娘。”
說罷,他又讪讪輕笑道:“聽說尋親蠱能找尋的範圍不大,若我真想找家人,指望它也沒什麽用吧?”
“那倒也是,”彌桑妖月道,方才她只是忽然聯想到了此節才脫口而出,然一細想便知并不可能,“可你們找那嬰屍爹娘作甚?找到了又能如何?”
鹿辭回頭看了眼姬無晝,道:“萬鈴法杖不是能探死者之憶麽?我們是想找到他爹娘,看看他們在蠱患前可曾見過什麽可疑之人,順便也可一探其餘百姓之憶找找線索。”
法杖可探憶之事幾位天師自然都是知曉的,畢竟每回逐赦大典都是由四方協同督辦,而鏡池“照罪”時出現的那些記憶就是由姬無晝以萬鈴法杖從被害之人處獲取。
此時經鹿辭這麽一解釋,彌桑妖月也立刻反應了過來,而後未有多少遲疑便點了點頭道:“聽着倒是的确可行,我這前幾日恰好養出一只尋親蠱,還尚未認主,正好你拿去用吧。”
說着,她邁步朝花園出口走去:“跟我來。”
鹿辭沒想到她竟會答應的如此幹脆,略感意外地與姬無晝對視了一眼後連忙跟了上去。
從方才開始姬無晝便一直未發一言,此刻也只是沉默着不遠不近地綴在二人身後。
行出花園踏上長階,彌桑妖月微微偏頭用餘光掃了姬無晝一眼,而後低聲問鹿辭道:“他這麽快就知道你身份了?”
鹿辭赧然一笑:“是我自己告訴他的,不過……他其實一直都知道。”
彌桑妖月納罕道:“一直都知道?”
鹿辭點了點頭:“若無他相助,我此刻恐怕連魂元都不知在何處。”
彌桑妖月聞言詫異:“你是說,你能重生是拜他所賜?”
鹿辭再次點頭:“沒錯,我能重生與他十年前重返秘境不無關聯,不過此事後來還有諸多曲折,等往後有空我再與師姐詳述。”
不等彌桑妖月回應,他又繼續道:“對了,他昨日已将當年記憶給我看過,如今我能肯定,他當初得到靈器的确只是巧合。”
彌桑妖月一時無言,她雖不知詳情,但卻明白鹿辭絕不會在此事上為姬無晝作僞開脫,畢竟他自己當年就是因秘境之災而死,但凡姬無晝與當年之事有半點瓜葛,他都斷不可能輕易放過。
此時聽鹿辭語氣如此篤定,她也意識到這些年來他們對姬無晝根深蒂固的猜忌似乎确實有些先入為主,只是此等偏見存在已久,如今要她驟然轉變态度實屬不易。
鹿辭也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方才說完話起便一直靜靜注意着彌桑妖月的反應,甫一見她顯露出動搖之色,立刻趁熱打鐵道:“說起來,今日來拜訪師姐前我都未想起這兩日是忘憂生辰,那渡運醴還是他準備的呢。”
彌桑妖月一聽這話頗為意外,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幾分,又上了幾節臺階後,她忽地駐足轉身道:“南橋的身子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