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重返秘境 無端一問引故憶,重回洲岸尋……
早起自是沒能起成的, 鹿辭再睜眼時早已是日上三竿。
房中只剩他自己一人,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稍一清醒後立刻聽見樓下傳來的隐隐話語聲。
門邊擱着備好的洗漱之物, 鹿辭下床略微收拾了一番便下了樓去。
院中角落的鹿輿已被牽到了門前,姬無晝和江鶴站在門外不知在說些什麽,河豚在櫃臺前撐着腦袋發呆,正中的桌上留了碗餘溫尚存的面。
聽見鹿辭下樓的動靜, 河豚轉頭看了過來,然而那眼神似乎充滿疑惑,仿佛是在看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鹿辭有些莫名其妙:“怎麽了?”
河豚托腮眨了眨眼,眉頭緊縮地狐疑道:“你叫鹿辭?”
鹿辭心說這兄弟反應還真是迷之遲鈍,挑了挑眉當做應答,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筷子自覺開吃, 河豚卻是三兩步湊到桌前, 俯身趴上桌面道:“辭別的辭?”
鹿辭也不知他為何突然好奇這個, 嘴裏吃着面, 鼻中胡亂“唔”了一聲,便聽河豚追問道:“你可會釀酒?”
鹿辭頓時一噎。
不為別的,河豚這一問可真算是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軟肋。
——當年秘境七十二島, 大多試煉于他而言都能信手拈來,唯獨釀酒是個硬傷。
他也不知在藏書閣抄了多少釀酒方子, 跟師兄師姐請教了多少門道, 然而回回釀出的東西別說是要入口,光是聞一聞便足以令人寸斷肝腸——爛蝦配上臭雞蛋也不過如此。
記得當年仍與童喪同屋時,有次他曾帶過這麽一壇“酒”回去,剛一開封便熏得童喪垂死病中驚跳起,連滾帶爬出屋吐了個昏天暗地, 捏着鼻子回來抱起被子就離家出走,聲稱要在別人屋裏擠三天,住到房裏氣味散盡了才行。
那被蹭住的房中兩位師弟不信有這麽邪乎,非得親自來鑒定一遭,結果還隔着百十來步就險些把昨晚的飯給吐出來,轉身落荒而逃。
自那以後,相熟的同門但凡聽說鹿辭要去釀酒就恨不能拿繩子将他捆上敲暈,就連師父也十分委婉地表示:“強扭的瓜不甜,強釀的酒不香,該放手時就放手,識時務者為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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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鹿辭道:“可規矩不是七十二試煉全通過才能離洲?”
師父道:“破格一次也不是不行。”
鹿辭故意使壞:“那怎麽行?再試幾次說不定就成功了呢?”
師父道:“……我勸你善良。”
思及過往,鹿辭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然而剎那間想起這些都已成逝水,又不由心中一空。
河豚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變化,敲了敲桌子道:“喂,問你話呢,會釀酒嗎?”
鹿辭松開夾起的面條,放下筷子擡頭眯眼看向了他:“我懷疑你在嘲諷我。”
河豚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十分沒有眼力見地迷茫道:“所以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鹿辭無語,下唇上翹一吹額發,翻了個白眼道:“不會。”
“喔。”河豚看上去竟然有些失望,直起身撇了撇嘴回了櫃臺。
正這時,門外兩人似已談完,折身進了屋。
鹿辭雖不知他們聊了些什麽,但卻發現江鶴看向自己的眼神已完全于不同之前的警惕提防,甚至還多出了幾分和善,料想大約是姬無晝已将來龍去脈對他道明。
姬無晝看了眼桌上剩下的面,問道:“不吃了?”
“嗯,”鹿辭抹了把嘴站起身,“飽了,現在走麽?”
姬無晝轉向江鶴道:“我們今日未必還回來,你可以在這多待幾日,要回宮就用符紙。”
江鶴似乎當真不大喜歡傳送,聞言不由皺了皺臉:“我還是等你們回來吧。”
姬無晝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與鹿辭行出酒肆乘上了鹿輿。
鹿輿奔跑騰飛,很快便已行至海面上空。
前兩回坐鹿輿時,鹿辭的心思都在別處,昨夜看過姬無晝的回憶得知這三只靈鹿的由來後,此刻的他不由得多盯了它們一會兒。
片刻後,他忽然問道:“這三只鹿哪只是雄哪只是雌?”
靈鹿雌雄皆會長角,不同于只有雄鹿生角的山間野鹿,光從外形很難分辨雌雄。
姬無晝道:“三只都是雄鹿。”
鹿辭稍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麽般垂眸點了點頭。
姬無晝了然道:“你是擔心它們絕後?”
鹿辭無奈一哂:“原本是覺有些可惜,但轉念一想,若是兩雄一雌或兩雌一雄似乎也沒好到哪去。”
靈鹿向來獨偶,一生只擇一鹿為伴,若是這三只中當真只有一雄或一雌,餘下的那一只便顯得更為凄涼了些。
姬無晝并不意外他會關心這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畢竟從前在秘境時鹿辭便與靈禽靈獸頗為親近,會為它們動恻隐之心實屬尋常。
只是如今世上只餘這三只靈鹿,最終的滅絕已成定局,既然如此,想再多也是徒勞。
他道:“它們你就別操心了,靈鹿壽長千萬載,待你我白發入土,它們說不定才正值少年,你根本沒機會看到它們滅絕之日。”
鹿辭噎了一噎,随即意識到還真是這麽個道理,自己一個壽長不過數十載的尋常人竟在這為壽逾千年的靈鹿存亡慨嘆,委實有些鹹吃蘿蔔淡操心。
這麽一想,鹿辭略帶自嘲地撇了撇嘴,忽地想起姬無晝話中那句“白發入土”,不由轉頭看向了他披于肩後的銀發:“你這頭發……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些年可有弄明白?”
當年姬無晝的發色與春眠一同變淡,成為了他是“瘟神”傳言的佐證,鹿辭深覺他在離洲後沒理由不去試圖弄清緣由。
姬無晝顯然沒料到話題會忽然拐到此處,目光凝滞了一瞬才道:“沒什麽,不過是種家傳病症。”
“家傳病症?”鹿辭詫異道,“是何病?可能根治?你找到家人了?”
面對這連珠炮似的追問,姬無晝只是淡淡“嗯”了一聲便移開視線轉頭看向了前方,頓了片刻才又補上一句:“不是什麽要緊的病,與少白頭差不多,不治也無甚大礙。”
鹿辭微微蹙眉,不是因為他的回答,而是因為他方才那一瞬的反應。
這反應他太熟悉了。
每當遇上不想回答卻又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姬無晝總會如這般下意識地挪開視線。
這恐怕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習慣。
可是,讓他不想回答的究竟是什麽?是關乎家人的問題還是關乎這病症?
“少白頭”之症鹿辭并非一無所知,秘境藏書閣的醫書中便有記載,可他依稀記得那病的症狀是年少時生出白發而非發色由濃減淡,且最終也只會令患者發色花白斑駁,并不會使人如耄耋老者般滿頭銀絲。
這二者實在不像是同種病症。
然而姬無晝既然已是如此回答,看起來也似乎不欲多作解釋,鹿辭便也識趣地沒再繼續刨根問底。
三只靈鹿于東海上空奔躍,不多時羲和洲便已出現在了視野盡頭。
秘境仍碧綠依舊,只是此時洲岸邊沒了載着各宮弟子的船,石臺上沒了各位天師與侍從,已不複逐赦大典那日難得一見的熱鬧,顯得更為清冷。
靈鹿在石臺中央着陸,二人下了鹿輿行下階梯,鹿辭跟在姬無晝身後,卻見他并未往迷霧包裹的林中前行,而是順着洲岸往東走去。
行出一段後,鹿辭忽然意識到了他可能想去何處:“你是要找那嬰屍?”
此時他們所站之地已然接近鹿辭記憶中埋葬嬰屍之處,但從那時至今到底已是過去十年,周圍目之所及遍地都是幾乎一樣的茂密雜草,單憑目力想要确定具體位置實屬不易。
然而姬無晝卻像是沒受多大影響,他徑直往前又走了十餘步,駐足眺望了岸邊幾處經年未變的岩石,随即往右邁出兩步看向腳下道:“應該就是這裏。”
鹿辭雖不知他是憑何記憶,但見他如此篤定便也不疑有他,當即挽了袖子蹲身就準備開挖,卻立刻被姬無晝勾着後領拎了起來。
“哎哎哎?”鹿辭往後歪了一下才站穩,“幹什麽?”
姬無晝簡直沒脾氣:“你就打算用手挖?”
鹿辭稍怔,他方才還真沒多想,此時才發現自己手中并無任何可用的器物,讪讪道:“我這不是……準備先把草拔了麽。”
姬無晝無奈一哂,從腰間抽出萬鈴法杖延伸開來,在地上圈出了小小一塊,而後将杖底戳下一截歪起一撬,大片泥土連着其上雜草就這麽被輕巧地掀翻了去。
露出的下層泥土中已隐隐可見白骨,鹿辭蹲身打算将零星覆蓋的碎土塊拂開,卻再次被同樣蹲下的姬無晝握住了手腕。
他将法杖縮回原樣插回腰間,而後伸手從露出的那點白骨上生生掰下了一截肋骨,道:“取一段即可,不必再挖。”
說着,他拉過鹿辭起身,腳尖輕輕一勾将掀開的那塊土重新蓋回了原處,乍一看竟然嚴絲合縫得像是從未被動過一般。
鹿辭挑了挑眉,調侃道:“你這掘土的功力難不成特意練過?”
姬無晝道:“往年釀黃酒時常要将壇埋入地底,熟能生巧。”
鹿辭有些哭笑不得:“我先前就很好奇,你那酒肆一年半載都沒個客人光顧,釀那麽多酒作甚?”
姬無晝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刻,随即轉開随意道:“閑得無聊。”
不知怎的,鹿辭竟覺那一瞬的目光裏有些什麽別的意味,但一時半會也琢磨不透,于是轉而問道:“現在要做什麽?”
姬無晝轉身邁步:“去西南,幻蠱仙宮。”
“去那裏作甚?”鹿辭跟上追問道。
姬無晝道:“借只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