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林夜話
“師父?!”鹿辭驚疑不定道。
在姬無晝的記憶中, 從頭到尾竟都從未看到師父的影子!
那些留在房中的骸骨雖已是難辨身份,但至少從半點白絲也無的烏黑發色便能斷定必是年輕的同門,師父并不在其中。而那些同門死去的時間比鹿辭還要早, 當鹿辭發現自己“染病”之時,秘境裏剩下的唯一幸存之人就只有師父,絕不存在師父死後被人埋葬了屍骨的可能。
那麽,師父最後究竟是生是死?
如果他死了, 他的屍骨在何處?
如果他沒死,又去了哪裏?
這一刻,鹿辭終于明白了記憶最後姬無晝在秘境裏仔細搜尋的那一圈究竟是在找什麽。
他在找師父。
可師父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半點痕跡也未留下。
姬無晝見鹿辭已然發覺蹊跷,這才開口道:“當年我在探了你的憶後也和你們一樣以為那是一場瘟疫, 但我不能理解的是, 師父為何竟然對此束手無策。你也知道, 藏靈秘境最初之所以被世人發現就是因為有對夫妻在絕望之下将身患絕症的嬰孩順流而下送到了羲和洲, 其後也曾有無數藥石罔效的孩子被送往秘境并活着回來,既然師父連絕症都可醫治,為何卻會拿這疫病毫無辦法?”
鹿辭剛要提醒那并非疫病而是蠱患, 卻被姬無晝打斷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正因如今得知它不是瘟疫而是一場蠱患, 整件事反而更加蹊跷。”
鹿辭一時未解其意:“為何?”
姬無晝沉默片刻, 似是在斟酌該如何與他解釋,随後道:“你既然已經去過幻蠱仙宮,應當也見過那片養有蠱蟲的赤焰花海,彌桑妖月穿過花海時,花叢會自行讓路, 是麽?”
鹿辭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事,但仍是點了點頭。
姬無晝道:“從前我也曾去過赤焰花谷,而那花叢同樣也為我讓開了路。原因很簡單,當年我帶靈器離洲之後,曾為試靈器效用而穿過幻蠱紗衣,所以赤焰花中所養的蠱蟲能夠感知我的接近。”
鹿辭心下仍是茫然,但又似乎有什麽念頭正隐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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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無晝接着道:“四方靈器上附着的記憶中詳述了靈器各自的用法,而有關幻蠱紗衣的部分提到過,凡是穿過那件紗衣之人,從此便會與蠱物間生出感應,一旦接近蠱物便能感知其存在,同樣,蠱物也會感知到對方的存在,正因如此,赤焰花叢才會為我讓路。”
鹿辭稍一思忖,很快便發現了個中關鍵:“只需‘穿過’?不必一直穿在身上?”
姬無晝颔首道:“對,要操縱蠱物必須将紗衣穿在身,但要感知蠱物卻只需‘穿過’即可。哪怕時至今日,一旦周遭有蠱物接近,我仍可立即發現它的存在。”
聽到此處,鹿辭恍然意識到了姬無晝所說的“蹊跷”究竟是指什麽。
——鏡池密室第四幅壁畫中清楚地記載着師父八千年前出海前往人間收伏邪氣的畫面,而那畫面中的師父身上穿着的正是幻蠱紗衣。
既然如此,他理應能與蠱物間相生感應。
那麽當年秘境蠱患爆發之時,他又怎會沒有發覺那其實是蠱物作祟?還是說,他早已發覺,卻從始至終都未曾告訴任何人?
鹿辭心中忽地有些發堵。
他知道“穿過紗衣便可生出感應”之事絕非姬無晝杜撰,因為要驗證此事太過簡單,只須向師姐求證或是借來紗衣一試即可。
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當年蠱患之事,的确是師父知而不言。
時至此刻,他終于明白了先前屢次提及師父時姬無晝為何會露出那般一言難盡的神色。
饒是鹿辭對師父的信任向來毫無保留,眼下面對師父又是離奇失蹤又是隐瞞蠱患之事也不得不心生疑窦。
望着鹿辭凝重的神情,姬無晝心知他已經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卻未再繼續往下深言。
其實關于師父他心中還有更多想法,但那些都還是只是懷疑和猜測,在沒有找到确鑿的證據之前,他不打算讓鹿辭徒耗心神。
“先睡吧,”姬無晝道,“多思無益,我們查下去便是,早晚會水落石出。”
鹿辭沒有說話,面對眼下千頭萬緒的謎團,他并沒有絕對的信心最終一定能找到答案,但當他擡眼迎上姬無晝的視線時,卻莫名從那雙淺眸沉穩的目光中得到了些許定心之感。
沒錯,有沒有結果也要查下去才知道,與其在這懷疑揣測倒不若養精蓄銳以待追查。
更何況,如今的自己已經不再是孤軍奮戰,萬事還有身邊這人一起判辨參詳,這豈非已是幸事?
思及此,他微微彎了彎嘴角,脫下外衣鞋襪扔到一旁,掀開被子鑽進去滾到裏側,讓出了靠外的那半床榻。
姬無晝跟着他躺下,擡手熄了一旁燭火,屋裏瞬時沉入了黑暗之中。
窗扇未掩,夜風拂過山腰樹梢,傳來葉片摩挲的簌簌輕響,伴着遠處陣陣海浪聲聲入耳。
此時的鹿辭并無太多睡意,他盯着眼前漆黑的虛空靜了片刻,忽然問道:“邪氣崩散之事,你當年為何不直言相告?”
從師姐彌桑妖月對那琉璃柱中“黑紅靈氣”的解釋來看,她并不知那是“邪壽”,自然也不知它的由來和危害,由此可見當年姬無晝将靈器交給他們時并未提及邪氣崩散之事。
姬無晝平靜道:“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與其讓手握靈器之人知道以靈器得來的邪壽不能為己所用,讓他們以為是在為自己賺取壽元豈不是會更盡力?”
鹿辭一時無言以對,他不得不承認姬無晝考慮得比他清楚得多。
若是幾位師兄師姐得知邪壽無法利用,從而在挑選祈願時優先選擇那些以“運”和“憶”為代價的符紙,那麽收回邪氣的速度便會緩慢許多,邪壽大肆爆發的可能也會因此增大。
這無關乎信任與否,即便師兄師姐們都是可信之人,此等難以掌控之事也極易成為變數,與其用它來考驗心性,不若從源頭掐滅出現意外的可能。
只是……
鹿辭道:“可這樣一來,你豈不是要一直背負罵名?”
如果當年姬無晝直接道明靈器的真正用途,道明它們是為收回和鎮壓邪氣而現世,道明那些得來的邪壽無法為己所用,那麽“為一己之利奪取靈器”的揣測就根本不會成立,他也就不必承擔這子虛烏有的責難。
姬無晝聞言一哂,不以為然道:“罵名有何可懼?流言蜚語于我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即便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願相信之人依舊會将其曲解為杜撰狡辯自圓其說。既然如此,與其白費口舌,欣賞他們看不慣我卻又無計可施的模樣豈非更有趣?”
這番話明明說得桀骜不馴,可落在鹿辭耳中卻仿佛被一根來自十餘年前的小刺戳中了心頭。
沒錯,的确是家常便飯。
從年幼時的“瘟神”之論開始,姬無晝離洲前的所有時光都與流言相伴。
在當年與楊師兄發生沖突之後,鹿辭也曾想過他為何不解釋,然而得出的結論就是——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事都解釋得清,哪怕你問心無愧。
要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或許容易,但要想證明自己沒做過一件事卻比登天還難。
這恐怕是姬無晝在那段漫長光陰裏早已爛熟于心的道理。
鹿辭幾近無聲地嘆了口氣,動靜極為輕微,卻仍是一絲不落地鑽入了姬無晝的耳中。
他明白鹿辭是在因何而嘆,也因這一嘆而心頭微暖,但他并不想讓鹿辭繼續糾結于此,狀似随意地話鋒一轉道:“對了,在青州時你為何突然告訴我你不是宋鐘?”
這一問雖是為了岔開話題,但也當真是他困惑之事。
如鹿辭所料,先前姬無晝在河岸陡然定立雨中的确是出于震驚,但那震驚并非是因鹿辭說出的真相,而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坦白之舉。
鹿辭以宋鐘身份參與逐赦大典,又以宋鐘身份進入渡夢仙宮,雖未曾刻意僞裝誤導,但卻似乎也沒有要亮明身份的意思。
姬無晝原以為他打算就這樣一直以宋鐘的身份生活下去,卻不料猝不及防迎來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剖白,所以才會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又啼笑皆非,那笑裏三分是不明所以,三分是始料未及,還摻着幾分意外之喜,幾分撥開雲霧的欣然。
總之是五味雜陳,好生紛亂。
此時舊事重提,鹿辭果然立刻被轉移了注意,然而一想起自己當時沖動坦白的原因,他竟忽然有些語無倫次:“我……是因為……咳。”
姬無晝聽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但因心中實在好奇,故意沒再“善解人意”地轉移話題,反而追問道:“因為什麽?”
鹿辭眼看無法糊弄過去,只得無奈深吸了口氣,硬着頭皮道:“因為我先是發現你對宋鐘的态度不像是對待陌生人,又從穆老所言裏推斷出你與他的确相識,我以為你們相交甚篤,情誼不同尋常,所以……”
不知怎的,這理由在他心裏明明也算順理成章,可宣之于口時卻莫名有種道貌岸然之感,以至于說到最後一句時甚至有些羞于啓齒。
然而即便他沒有說完,姬無晝卻似乎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測道:“所以你不願讓我繼續将你誤認為他,錯付情誼?”
鹿辭氣若游絲:“嗯——”
姬無晝登時有些哭笑不得,他先前可萬沒料到竟會是這個緣由,一時間都不知是該感慨自己無心插柳還是該感慨鹿辭思慮過多。
半晌後,他終是低低笑了一聲,道:“師弟果然還是這麽有原則。”
話是好話,可經由他那将笑未笑且慢悠悠的語氣說出卻分明像是在揶揄調侃。
然而鹿辭反正都已破罐子破摔,此刻黑暗裏也看不出臉紅來,幹脆秉承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宗旨厚着臉皮道:“過獎過獎。”
聞言,姬無晝笑得更為放肆,雖未發出多少聲響,但鹿辭卻明顯感覺到了身旁傳來的微微震顫。
片刻後,鹿辭終于也繃不住跟着笑了起來,口頭卻還嘴硬道:“有那麽好笑嗎?”
說着,他伸手将搭在二人胸前的被子往上一扯,嚴嚴實實将兩人兜頭罩住,悶聲道:“睡了睡了,還要早起呢!”
夜風不知何時在笑聲中止息,海浪卻層層疊疊纏綿依舊。
從子夜到破曉,從黎明到晌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