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知無不言
姬無晝并未因這個答案而露出什麽不悅之色, 仿佛早有預料,無所謂地彎了彎唇角:“可以理解,畢竟我的嫌疑的确最大。”
早在決定要助鹿辭重生之時, 他就預料到鹿辭醒來後一定會追查當年之事,而自己作為被全天下口誅筆伐的“罪魁禍首”,勢必會首當其沖成為被他調查的重點。
所以,鹿辭會在逐赦大典上選擇渡夢仙宮其實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但我覺得有必要糾正你一下, ”鹿辭忽然話鋒一轉,“雖然你未必在乎,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從一開始就不曾盡信‘是你為了靈器而殘害同門’之說,但我的确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的靈器,也想查清秘境覆滅的真正緣由。所以,我之所以來渡夢仙宮, 與其說是想查‘你’, 倒不如說是想查‘真相’。”
姬無晝有些意外, 但很快便理解了這二者的區別, 心中驀地像是被溫水澆了一遭,淡笑道:“那你可查到你想要的了?”
鹿辭聞言有些讪讪,重新趴伏回池壁, 微微蹙眉道:“我的确得知了一些事,但并不是我查到的, 只能說是……意外獲悉。”
他轉頭看向姬無晝, 道:“當時從童府出來後不久,我遇到了師姐。”
回憶着在幻蠱仙宮的所見所聞,他将整件事連根帶梢地講述了一遭。
溫池靜谧,周遭阒然無聲,唯月光伴其絮絮低語。
他講得仔細, 姬無晝也聽得認真,雖未太過驚詫,但眉宇間卻也染上了不少疑迷之色。
敘述将畢時,鹿辭不由以一聲輕嘆結尾:“所以即便知道那蠱患是有人蓄意為之,也知道那嬰屍的流出或有蹊跷,但卻無法求證,也無法找到繼續追查的方向。”
姬無晝略一思忖,道:“你覺得彌桑妖月所言可以盡信?”
鹿辭沉默片刻,道:“若非她提及桑城蠱患,我至今都還當秘境之災只是一場瘟疫,更不會知曉那嬰屍來路。她若有意隐瞞,從一開始就沒必要帶我去仙宮。更何況她所說的虱蠱失竊、桑城蠱患乃至那條水渠的存在,都并非難以求證之事。所以,我雖無法篤定她的話句句準确,但大體上應該不會有太多偏差。”
姬無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斟酌了良久,忽然道:“若真如她所言,嬰屍是自桑城而來,那麽線索或許并未完全斷絕。”
鹿辭一愣,随即眼中一亮:“怎麽說?”
姬無晝心中的推斷也還只是個大概,可行與否尚待驗證,故此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擡手搭上鹿辭肩頭試了試冷熱,确定他身子已暖後,邁步向池邊行去:“走吧,今晚換個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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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舉動明明和他方才的話并無關聯,可鹿辭卻像是心有靈犀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下要去的地方,恐怕就與他口中的線索有關。
這麽想着,鹿辭從善如流地跟他上岸穿戴整齊,穿過曲折石林小徑重新回到了半月堡中。
姬無晝繞到那株雪白珊瑚前方,從符紙拼湊成的人間大陸輿圖上取下了一張,而後自然而然地朝鹿辭伸出了手去。
鹿辭會意擡手搭上,姬無晝握緊後輕輕将符紙一揉,眨眼之間白光泛起。
眼前白光尚未褪去,耳畔卻已傳來澎湃的海浪之聲,鹿辭有些詫異,待白光散盡後定睛一看,發現他們所站之處竟是東海岸酒肆所在的那座山腳。
此時人間大陸已是深夜,有月無星,孤寂月光灑在海面之上,随波浪起伏,粼粼閃爍。
鹿辭奇怪道:“來這裏作甚?”
姬無晝邁步朝山上行去,道:“祈願符無法直接傳送到秘境,今夜先在這暫歇,明日一早乘鹿輿出海。”
鹿辭霎時恍然,祈願符能傳送的範圍只在人間大陸之內,他們要想去秘境唯有兩種選擇,要麽乘船,要麽乘坐鹿輿。
這二者相比顯然是鹿輿更便利些,而江鶴回來探親時将鹿輿帶到了此處,故姬無晝才會帶他前來。
鹿辭緊跟上幾步:“你說的線索在秘境?”
姬無晝道:“現下還不能确定那究竟能否算作線索,待明日試了便知。”
鹿辭沒再多問,跟着他一路爬上山腰,不消片刻便到了酒肆近前。
雖是深夜,酒肆窗中仍透出隐隐燭光,門前竹籬圍着的小院中停放着鹿輿,三只靈鹿周身泛着淡淡靈光,在夜色中如同夢中幻影一般。
甫一看見鹿辭,三只靈鹿擡蹄便想上前,然而它們的缰繩被江鶴栓在了院中一根矮樁之上,剛邁出兩步缰繩便已被扯緊,霎時步伐被阻,只得十分不滿地原地跺了跺前蹄。
鹿辭走上前去摸了摸它們的腦袋以示安撫,姬無晝則徑直行至門前,剛擡手欲叩,木門竟唰然拉開,一把寒光匕首直刺而來!
姬無晝身形分毫未動,半擡的手陡然上揚并起雙指,在電光石火間準确無誤地将刀刃穩穩夾住!
行刺者悚然一驚,顯然沒料到自己的匕首竟會被攔阻,另一只手剛要繼續出擊,倏然看清了來者面目,大驚失色道:“天師?!”
此人正是江鶴,而他也萬萬沒想到來人竟會是姬無晝,整個人如遭雷擊般懵在了原地。
姬無晝悠然戲谑道:“你這警覺性未免也太好了些?”
江鶴立馬松開握着匕首的手,讪讪抹了把額頭道:“嗐,這還不都是在懸鏡臺的時候被逼——”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的餘光剛巧瞥見了院中的鹿辭,詫異道:“你怎麽也來了?”
說罷,他看向那三只靈鹿,恍然道:“我說怎麽大半夜的靈鹿突然躁動,我還當是有什麽不速之客呢。”
姬無晝手掌一翻,雙指夾着刀刃将刀柄遞還,江鶴擡手握住,拎起衣擺擦了擦後随手插回了腰間。
鹿辭全程目睹這出莫名其妙的鬧劇本就已是十分無語,此刻一邊走近一邊哭笑不得道:“你都不看看是誰,直接就出手?”
江鶴往門邊讓了一步空出路來,有恃無恐道:“這可都是天師教的,管他來者是誰,先發制人總沒錯。”
姬無晝跨過門檻的腳步忽然一頓,偏頭糾正道:“我說的先發制人是讓你将人制住,可不是滅口。”
江鶴理直氣壯道:“我知道啊,所以我剛才只是想把刀架上脖子,也沒想直接割喉啊!”
鹿辭嘴角抽了抽,姬無晝卻是挑眉贊同道:“嗯,孺子可教。”
江鶴得意一笑,挑釁似的看了眼鹿辭,随即扭頭朝樓上喊道:“豚兒,下來吧!”
二樓傳來一陣咚咚腳步聲,上回見過的那小厮從樓梯轉角探出頭來,驚喜道:“天師?”
匆匆走完剩下的一半樓梯後,他這才看見姬無晝身後鹿辭,與江鶴同樣訝異了一下:“咦,你怎麽也來了?”
鹿辭沒顧上回答他,看向江鶴好奇道:“你剛才叫他什麽?”
江鶴道:“豚兒,怎麽了?”
鹿辭狐疑看向小厮:“你叫……江豚?”
小厮道:“不啊,我叫河豚。”
“噗,”鹿辭沒忍住差點笑嗆,一邊咳一邊啼笑皆非道,“你們兄弟為何不同姓?”
江鶴道:“這有何稀奇?那會年紀小,早就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了,這倆名字都是後來天師随便起的。”
鹿辭轉頭看向姬無晝,誰料還未等他開口,姬無晝竟一本正經道:“并不随便。”
他瞥向江鶴:“他之所以叫江鶴,是因為他當年瘦骨嶙峋四肢細如鶴腿,而他弟之所以叫河豚——是因為長得本就像河豚。”
“天師!”河豚一邊拎着茶壺給姬無晝斟茶一邊不滿道,“我小時候不過胖了些,哪裏就像河豚了?”
姬無晝好整以暇地坐到桌邊,道:“你對這名字有意見?”
河豚霎時啞火,撇了撇嘴道:“并沒有。”
姬無晝挑了挑眉,仿佛在說“那你還叽叽歪歪什麽?”
河豚敢怒不敢言,啞巴吃黃連般鼓了鼓嘴,渾圓而又炸毛的腦袋剎那間還真有幾分河豚的神韻。
鹿辭在旁忍俊不禁,心想姬無晝真不愧是秘境弟子,取名之道竟與師父鵲近仙有着詭異的異曲同工之妙。
正這麽想着,仿佛當真是心有靈犀一般,姬無晝忽然打趣道:“這麽說來,你們三人的名字倒像是一脈相承。”
江鶴莫名其妙地看了鹿辭一眼,皺眉疑惑道:“他不是叫宋鐘?跟我們哪有半點瓜葛?”
姬無晝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直截了當道:“他不是宋鐘,他叫鹿辭,是我同門師弟。”
江鶴和河豚緩緩轉頭呆滞地對視一眼,同時露出了見鬼般難以置信的神情,然而江鶴腦子轉得極快,轉瞬間便心生狐疑:“怎麽可能?秘境弟子年滿十八才可離洲,而他與我年歲相仿,十年前最多八九歲,那秘境覆滅時他豈非還在洲上?難不成還是幸存之人?”
鹿辭不得不感慨江鶴着實敏銳,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能咂摸出蹊跷,且還質疑得條分縷析甚有邏輯。
他正想看姬無晝要如何解釋,卻不料姬無晝壓根不打算解釋:“說來話長,往後有空再說。現下告訴你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很清楚他的來路,也很清楚他對我絕無惡意,所以你往後沒必要再費力防他。”
江鶴頓時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向仙宮傳遞“宋鐘前往青州”消息之事,一時面色微窘地瞥了眼鹿辭,而後低頭讪讪勾了勾鼻尖道:“知道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咯。”
不知為何,鹿辭莫名生出了一絲狐假虎威之感,但更多的卻還是意外姬無晝會特意出言澄清此事,不由向他望去,眼中清楚寫着“多謝”二字。
河豚一直在旁聽得雲裏霧裏,此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來回看了看三人各異的神色,眨了眨眼茫然道:“所以……天師你帶他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們他是誰?”
他尾音上揚,帶着滿滿不确定的遲疑,仿佛覺得此事太過匪夷所思。
姬無晝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對這個明明同樣在自己身邊長大心智卻與其兄長相差十萬八千裏的少年頗為無奈,而江鶴則順着他的話揭過方才話題,問道:“天師深夜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無甚要事,”姬無晝放下杯盞道,“我們明日要去一趟羲和洲,所以今夜在此暫住。”
河豚不疑有他,恍然大悟又興高采烈道:“那我去給你們收拾屋子!”
說罷,他轉身三步并作兩步輕快地往樓上跑去。
江鶴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這才問道:“為何突然要去羲和洲?”
姬無晝也未打算隐瞞:“洲中或許有當年秘境覆滅的線索,去看看。”
若換成一般人,話到此處就差不多已算是結束,然而江鶴到底不是常人,當即追問道:“既然有線索,為何這十年都不追查,要等到如今才去?”
他的語氣不僅急切,甚至還有幾分咄咄逼人,仿佛這個問題不僅令他不解,還令他十分不滿。
他為何會覺不滿?
鹿辭微微蹙眉,不由轉目看向姬無晝,然而就在他與姬無晝視線接觸的剎那,忽然醍醐灌頂般理解了江鶴的言外之意——既然存在可能為你洗清嫌疑的線索,為何你早不去查,以至于這些年一直背負罵名?
姬無晝不以為意道:“既然如今才去,自然是因為剛剛得到線索,這還用問?”
江鶴一時啞火,頓時發覺自己仿佛問了句廢話,讪讪道:“那我能幫什麽忙?要不明日我随你們一起去?”
姬無晝從桌邊起身:“不必,那線索可不可用都尚未可知,明日我們先去看看,若能繼續追查你再幫手也不遲。”
江鶴沒再多言,點了點頭轉身去将一樓燭火盡數熄滅,随二人一起往樓上行去。
酒肆二樓只有兩間房,一間是江鶴兩兄弟所居,另一間則是原本姬無晝的住處。
這些年姬無晝雖是極少回來,但河豚往常灑掃時也從未厚此薄彼,故現下要住時收拾起來并不麻煩,無非就是換床褥子再添個枕頭。
三人行至樓上時,河豚已經麻利地安排妥當,拍了拍手轉身道:“天師今日來巧了,所有被子白日裏都剛曬過,還香着呢!”
說罷,他忽又回頭看了眼床榻,不放心道:“不過以往都是天師一個人睡,這床榻會不會小了些?要不我再取床被子來打個地鋪?”
鹿辭撣了一眼那床,看上去雖不算太寬敞倒也足夠兩人并卧,剛要叫他不用麻煩,姬無晝卻先是無所謂道:“無妨,本也睡不了多久。”
鹿辭原以為他的意思是此時已是下半夜,距天亮也不過還剩一兩個時辰,然而等江鶴兩兄弟離開并順手帶上門後,他才發覺原來姬無晝的話竟是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