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銜環結草
鹿辭瞳孔驟然緊縮,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所有的?”
姬無晝“嗯”了一聲,道:“他很清楚複仇得手後死罪難逃,所以決定與其為仇人償命, 不如為親者續命。”
壽元決定壽命長短,而氣運決定病災福禍。
壽長氣短之人雖能活得長久卻會一生災病連綿,而壽短氣長之人雖能康健順遂,卻不得不突兀早亡, 唯有壽元與氣運雙雙充盈之人才可長命百歲且安康一世。
不巧的是,穆慎之恰好就是不幸中的不幸,壽元與氣運雙雙貧乏,使得他不僅連年纏綿病榻,更注定會英年早逝。
青樓命案當日,宋鐘在複仇得手後以祈夢符請來姬無晝, 不僅是為了給穆慎之抹去記憶, 更是為了請姬無晝将他所剩的所有壽元和氣運全部轉給穆慎之。
——這便是穆慎之會在當夜突然醒轉并大病痊愈的原因。
姬無晝言簡意赅的講述很快便已結束, 而鹿辭卻在緊随而至的靜默中良久蹙眉。
太簡單了。
不知怎的, 他心中忽地冒出了這麽個念頭。
直覺告訴他,姬無晝所言種種就像是被特意修剪過枝丫的樹幹,總體聽來順理成章, 可稍一琢磨便會發現他幾乎省略了所有細節。
鹿辭沉默思忖片刻,疑惑道:“宋鐘為何敢确定你一定會去?如果你沒有接他的祈願, 那他所有的打算不是都要落空了麽?”
宋鐘既然選擇以祈夢的方式尋求姬無晝相助, 那必然是先前便對祈夢有所了解,可但凡他稍有了解就不會不知道人間大陸每日有多少人同時祈夢,又有多少祈夢符會石沉大海,他憑什麽認為自己的祈願一定能脫穎而出?
姬無晝道:“因為他在那張符紙上寫的代價是——十年壽元。”
鹿辭霎時啞口無言。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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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他不怕自己的祈願會泯然于衆,難怪他敢肯定姬無晝一定會前去——如果說童老爺那張标價為三年壽元的符紙就已經是鳳毛麟角, 那麽一張标價為十年壽元的祈夢符絕對足以稱得上獨占鳌頭!
早在先前猜出穆慎之徹底忘卻宋鐘是由宋鐘本人謀劃時,鹿辭就已為他的決然所驚詫,卻未曾想他真正做的竟還遠遠不止于此。
以十年壽元為代價,請姬無晝徹底抹去穆慎之記憶中關于他的一切,并将剩下的所有壽元和氣運留給穆慎之——這分明就是掐斷了自己所有退路,不存絲毫僥幸之心,做好了當即赴死的準備!
當這個結論在心頭劃過的剎那,鹿辭猛然意識到了先前那似有若無的怪異之感從何而來:“可是他将十年壽元作為交易的代價給你,又将剩下的壽元全都留給了穆慎之,為何還活到了二審結束?”
鹿辭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他在姬無晝轉移壽元時要求姬無晝給他留下了些許時日,但這個解釋卻根本說不通。
——正如姬無晝所言,宋鐘之所以會做出如此決絕的選擇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死罪難逃,在清楚終将喪命的情況下,将這條命用來為從小一起長大的穆慎之續命顯然比浪費于給仇人償命要值得。
這相當于趕在被抓捕定罪前自行了斷。
如果他當時對生還還存有哪怕一絲僥幸,就不會選擇将自己的所有壽元都轉移給穆慎之,他顯然是已經抱了當即赴死的決心。
可是既然他已決定當即赴死,又怎會多此一舉留下些許壽元回到青樓去面對抓捕,去經歷毫無意義的牢獄之災?
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姬無晝深深看了鹿辭一眼,眼中帶着些許令鹿辭難以分辨的情緒,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無可奈何,半晌後才終于收回視線,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道:“因為他靈門中的壽元根本不足十年,我給他留下了一月,餘下的盡數轉給了穆慎之。”
鹿辭困惑道:“所以……你最後沒有收取報酬?”
姬無晝微微仰頭,琥珀色的雙眸望向半空:“收了,但收的不是壽元。”
鹿辭沒來由地有些緊張:“那是什麽?”
姬無晝靜默片刻,道:“他的屍身。”
剎那間,如同閃電蹿過四肢百骸,鹿辭心中一顆顆零落的滾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驟然串連。
屍身——伏靈——借屍還魂。
鹿辭的呼吸近乎凝滞,緩緩低頭看向指根伏靈,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仿佛那枚血紅色的小小指笛已将全部真相書于其上。
他的一連串反應都被姬無晝盡收眼底,事已至此,姬無晝也知不必再多加贅述,只平靜道:“沒錯,你的魂元一直在伏靈之中。”
他頓了頓,又道:“但它要将魂元送入軀體須得一月之久,期間伏靈要與軀體緊密相連,且身主不能斷氣。最重要的是,這具軀體必須是由身主自願獻出。”
鹿辭倏然擡頭,在皎潔月光中望向那雙沉靜如水的淺眸,心頭熱血翻滾了一遭又一遭,卻像是哽住了咽喉,令所有言語都在微微張啓的雙唇間消弭于無聲。
他不是未曾想過自己離奇重生的緣由,卻一直以為至多只是“命運”與“巧合”的碰撞,然而如今真相擺在眼前他才恍然醒悟——命運哪裏會有那麽多眷顧,巧合又怎會對誰施舍這樣的偏頗,所有看似唾手可得的所謂幸運其實都早已在暗中被人提前償清了标價。
姬無晝的目光逐漸下移,在鹿辭幾番張合的唇瓣上停留了許久,仿佛是在等他說些什麽,而在長久等待卻未能等來只言片語後,他默默收回視線,極其輕微地扯了扯嘴角。
那是個并未成形的笑容,不知是不是鹿辭的錯覺,他竟然在那笑容中看到了些許自嘲的意味,這令他忽然有些茫然:“怎麽了?”
姬無晝望着眼下白茫茫的霧氣,道:“你是不是想說——這個人真是無可救藥,面對一個為母複仇的孝子,不僅毫無憐憫之心任憑他送命,還要榨幹他最後一滴血?”
鹿辭錯愕道:“我怎麽會這麽想?”
姬無晝輕輕一哂:“這麽想也沒錯,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是不能為他保命,但卻偏偏任由他去赴死,甚至還推波助瀾幫他為穆慎之續命改憶,好讓他死得更加心甘情願。我猜倘若易地而處,由你自己來抉擇,你恐怕不僅不會借此機會謀求重生,反而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活下來,是麽?”
這短短幾句話中不僅暗含譏诮,甚至還帶着幾分責問的意味,鹿辭簡直被這突如其來的矛頭刺得莫名其妙,半晌後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是覺得我在怪你?”
姬無晝沒有回答,但顯然已是默認。
鹿辭眨了眨眼,哭笑不得道:“我給你的印象就那麽不知好歹嗎?”
見姬無晝仍舊垂眸不語,鹿辭索性橫跨一步攔在他身前,往池水中沉了幾分,自下而上仰視着他輕垂的雙眸,鄭重道:“姬無晝,我沒有那麽矯情。我敬宋鐘為母複仇,也敬他舍命救友。我會嘆律法不嚴以至于需要他親手将惡人處決,也會嘆命運作弄令他與摯友不得同生,可這些無論如何也怪不上你啊。”
姬無晝羽扇般的長睫微微擡起,重新迎上了他的視線。
鹿辭目光灼灼地注視着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眸,誠懇道:“我方才之所以一時無言是因為我很驚訝,因為我沒想到我重生的機會是你為我争取而來,沒想到你讓江鶴去救的人不是宋鐘而是我,更沒想到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卻任憑我隐瞞,不僅沒有拆穿還予我百般信任優待。”
連綿話語因暗藏訝異而稍顯急促,鹿辭停下深吸了口氣,無奈淺笑道:“當年秘境相處那般短暫,如今卻得你這般相助善待,我銜環結草都尚嫌不足為報,又怎會心懷怨怼?”
不知是不是因為鹿辭的語氣太過真摯懇切,姬無晝在聽到那句“銜環結草都尚嫌不足為報”時竟莫名生出了些許無措之感,視線游移向旁,避開鹿辭灼熱的目光清咳了一聲:“用不着你報,我不過是順手為之。”
這般明顯不自在的神情出現在姬無晝臉上實屬難得一見,這使得鹿辭忍不住細細端詳了他許久,最後無奈地輕笑着點了點頭。
他并不打算就“順手”還是“特意”的問題多加糾纏,因為其實他心底的答案已經清晰無比。助他重生之恩姬無晝就算拒不認領也無妨,他自己銘記于心就好。
就在他還在默默“記恩”之時,姬無晝卻已迅速将方才那稍縱即逝卻又堪稱異常的一絲神情收斂妥當,恢複了往日一貫漫不經心的模樣,轉回視線突兀道:“如我所料未錯,你之所以選擇來渡夢仙宮是為了查我?”
鹿辭冷不丁被這直白的問法問得一懵,頓覺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不可否認,那的确算是他選擇來渡夢仙宮的初衷,在此之前他對此也一直頗為坦然,甚至并不怕有一日将要直面诘問。
然而眼下氛圍已然不同,他的心境也一樣變得微妙,此情此景之下被戳破這一茬,令他腦中頓時冒出一串諸如“狼心狗肺”,“以怨報德”之類的字句。
他張了張嘴,竟然有種百口莫辯之感:“我……”
姬無晝饒有興趣地看着他,眉梢微挑,像是要看他能尋出個什麽借口來。
鹿辭極快地眨了眨眼卻又讪讪閉上嘴,實在是覺得無可辯駁,索性硬着頭皮承認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