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故憶重游 舊時仙蹤今不複,半是荒草半……
房中燭火噼啪, 鹿辭行至床邊彎腰拍了拍宣軟的被褥,剛想問姬無晝睡裏還是睡外,回頭卻見姬無晝從腰間将萬鈴法杖抽了出來。
他随手将法杖輕旋一圈, 伸展至施法造夢時的大小,而後握着它立在二人之間,擡了擡下巴示意鹿辭抓上。
鹿辭走近兩步,納悶道:“做什麽?”
姬無晝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年是如何得到靈器的麽?”
鹿辭一怔, 随即反應過來,驚訝道:“你要讓我探你的憶?”
姬無晝道:“與其由我告訴你,不如你自己去看。”
鹿辭有些意外,不僅是因為姬無晝的舉動,還因為眼下這個時機。
他對姬無晝得到靈器的過程固然好奇,但在确定姬無晝與當年秘境蠱患無關之後, 這份好奇便顯得沒那麽迫切了。畢竟在他看來找出禍患秘境的元兇才是首要之務, 至于姬無晝得到靈器的緣由大可以往後再問, 并不急于一時。
眼下他們即将去追查線索, 而姬無晝卻選擇在今夜主動提及此事,還打算以探憶的方式讓他親眼去看,仿佛迫不及待要将那段過往告知于他, 這令鹿辭着實有些始料未及。
姬無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并非我急于自證清白, 只是明日要探查的線索與我當年經歷有些關聯, 口頭解釋又頗為複雜,不如直接探憶來得便利。”
說罷,他稍稍停頓片刻,又道:“而且,當年經歷有幾處地方就連我也困惑許久, 想讓你看看是否能夠解答。”
鹿辭沒想到竟還有這一層緣由,忙不再多耽擱,擡手握上法杖道:“我要怎麽做?還是和上次一樣?”
姬無晝道:“差不多,但上回探憶是由我把控,而這回要探的是我的憶,所以要由你來主導。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只需集中精力操控法杖即可,入憶後我仍與你同在,有什麽問題可以随時問我。”
鹿辭點了點頭,如他所言将全部精力集中于手中法杖之上,靜下心來感知其內裏。
初時未得法門,但姬無晝也并未催促,他知道以鹿辭的悟性要觸通此道不算難事,故只靜靜在旁等候。
果然,僅僅片刻之後,鹿辭就感覺到自己仿佛連通了法杖之力,心念只一稍動,便覺一股靈氣自法杖緩緩溢出,向周圍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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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微響,法杖頂端開始輕輕轉動。
他趕忙再次精力集中于一點,将這股靈氣牽引到姬無晝身上。
記憶絲線被鈴音波紋徐徐抽出,盤旋着擴散開來,在周圍牆面結絲成網。
周遭所有陳設如童老爺那間卧房一般開始波動,眨眼之間便扭曲變幻成了截然不同的場景。
……
無邊滄海,陰雲密布,漫天飛雪。
呼嘯狂風掀起滔天海浪,浪聲震耳欲聾。
就在那翻滾的層層巨浪之中,一只小船猶如誤入漩渦的飄零枯葉,被浪潮推至最高處又狠狠墜落于低谷,劇烈晃動的船身危如累卵,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深海吞沒。
然而就是這樣一條命懸一線的小船,船頭竟穩穩立着一個挺拔身影。
姬無晝面朝巨浪襲來的方向,周身早已淋漓濕透,但挺直的肩背卻絲毫不見彎曲,頂風雪浪潮而巋然不動,仿佛傲然于世無所畏懼。
這是十年前的東海。
是姬無晝當年出海之後,抵達秘境之前的記憶。
雖只是旁觀,但太過真實的場景和海浪巨響讓人猶如身臨其境。
明知眼前一切不過只是一段過往,姬無晝所在的那條小船并不會傾覆,可鹿辭的心卻還是禁不住高高懸起,于震撼之中屏息凝視,生怕它眨眼間就要被巨浪掀翻。
直至手背傳來一陣溫熱,鹿辭倏然回神,這才想起姬無晝就站在身側與自己同握法杖。
此時姬無晝的手掌向下挪移了幾分,覆握上鹿辭僵硬的手背輕拍了兩下,像是在提醒他莫要當真。
鹿辭輕輕呼出一口氣,懸着的心緩緩回落,平定好心神後才開口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當年究竟為何突然決定要出海?”
姬無晝靜了片刻,道:“若我說是因為直覺,你信麽?”
鹿辭想了想,猜測道:“因為六月飛雪太過詭異,你感覺秘境可能有事發生?”
姬無晝有一瞬間的沉默,似是在斟酌這個說法是否貼切,随即認同道:“可以這麽理解。”
鹿辭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心覺這個緣由的确合情合理,因為倘若易地而處,當年居于海岸之人是他自己,或許也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異大雪而生出不少揣測。
目光回到眼前滄海之上,鹿辭驚訝地發現遠處層層翻滾的海浪之後竟已出現了一個時隐時現的黑點。
那黑點時而被海浪遮擋,時而又清晰無比,雖尚在遠處,鹿辭卻一眼認出那便是藏靈秘境所在。
小船上的姬無晝顯然也看見了那處,他的身形不再如先前那般紋絲不動,而是掐準了每一次被巨浪推至最高處的時機往那處眺望。
陰霾天色下,羲和洲像是一口幽深泉眼,源源不斷的黑雲自泉口升騰而起,仿佛漫天烏雲都是從那一點噴湧而出抵達天際,繼而擴散蔓延覆蓋蒼穹。
遠遠看去,那些黑雲的輪廓猶如一只沖天倒立的巨大唢吶,高聳入雲的黑氣形成了惡龍吸水一般的罕見奇景。
鹿辭心中大抵猜到那便是所謂的“秘境靈氣崩散”,但那陰沉沉的黑雲令人根本無法将其與“靈氣”相連,反而像是在目睹一場邪祟肆虐。
直至此時,鹿辭才發覺了這段記憶中另一樁奇異之事——明明海浪一直在狂風的推擠下向船只的反方向奔湧,可遠處的羲和洲卻在視野中逐漸變大。
他不由問道:“你一直在逆風而行,且連船槳都沒用,怎麽還能一直前進?”
姬無晝道:“最開始出海時我并未抱多大希望,只想着試一試能否找到秘境,待用槳劃入深海後我才發覺,風浪似乎根本無法阻止船只前進,甚至還有一股吸力将船往海浪的相反方拉扯。後來看見羲和洲我便有了一個猜測——秘境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将東海上的浮木不斷向它吸引——這或許也就是當年無論從人間大陸哪條江河順流而下的木盆最終都将抵達羲和洲的原因。”
鹿辭沉吟片刻,又道:“可一直以來能夠成功抵達秘境的不都是所謂‘未經塵世沾染’的嬰孩和書籍紙張那些什物?若所有船只木盆一類的東西都會被吸引過去,東海上那麽多漁民漁夫,為何我們當年從未見過?”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姬無晝道,“我覺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我本就是從秘境出來的人,所以對秘境而言或許與常人不同。”
鹿辭怔了怔,下意識反駁道:“可師父明明說過——”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要說的理由似乎不足為據。
師父說過,離洲弟子終身不得重返。
當年幾乎所有同門都理所應當地将其理解為“離洲後無法再回到秘境”,可此時此刻重新想來,這話似乎更像是一句師訓門規,好比尋常百姓家的長輩告誡孩子“不得靠近水塘”,并非是說孩子無法靠近,而是不要靠近。
只不過,師父口中“不得重返”的地方是在無數人間傳聞中自古難以尋覓的藏靈秘境,所以才會令人自然而然地将其誤解為“無法重返”吧。
姬無晝見他話說一半又沉思良久,道:“你是不是想說,師父說過離開秘境之後就再不得重返?”
鹿辭點了點頭,坦言道:“但我剛才突然發現這話本就有歧義,所謂‘不得’未必是指‘不能’,或許只是‘不要’而已。”
不料,姬無晝聞言卻是搖了搖頭:“我不這麽想。”
鹿辭有些茫然:“何意?”
“或許他原本的意思就是‘離洲後無法返回’,只不過,他還曾說過另外一句話,”姬無晝道,“他說四方靈器藏于秘境之事只是人間杜撰的傳說,秘境根本沒有靈器。”
這兩句話乍聽毫無關聯,可鹿辭卻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師父說秘境沒有靈器,可靈器确确實實就在秘境,那麽他說離洲之後無法返回,難道就當真回不去麽?
鹿辭道:“你是覺得……這二者都是師父在有意說謊?”
姬無晝道:“對,正因曾他這樣說過,所有弟子才會深信不疑,以至于那麽多年從未有人離洲後試圖重返,自然也無從驗證其真假。”
鹿辭一時默然,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姬無晝對師父的态度有些古怪,倒也不甚明顯,只是言語中似乎隐隐透着一股不大信任之意。
他并不确定這是否是自己的錯覺,若不是,那麽這份懷疑是從何而來,又是因何産生?
此時記憶畫面中的小船已經臨近洲岸,羲和洲的全貌也徹底展現了出來。
在如此近處看去,那些黑雲聚成的天柱更為龐大駭人,而其源頭也已清晰可辨,竟是秘境正中春眠所在之處。
小船觸及岸邊岩石,姬無晝從船頭躍下,将船拖拽上岸,而後回身舉目四望一圈,不由得微微蹙眉。
漫天飛雪間,整個羲和洲岸一片死寂,唯有身後海浪拍擊岩石的巨響不絕于耳,兩相對比之下,秘境更顯森然詭異。目之所及之處空無一人,但細細觀察卻又能發現草地上被雜草半遮半掩着幾只一動不動的靈鶴。
原地停留片刻後,他直接邁步向最近的一只靈鶴走去。
待到近前蹲身撥開齊膝的雜草,看清那靈鶴的全貌後,饒是鎮定如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根本已經算不得一只鶴了,甚至連鶴屍都稱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鶴羽包裹下的一架鶴骨,皮肉全無,幹淨得連血絲都不見半點。
姬無晝收回手,起身又去其他幾處查看了一番,發現所有靈鶴的死狀都如出一轍,像是被什麽東西在極短的時間內剔幹了血肉,但骨架和鶴羽卻都還完好,甚至稱得上整潔。
再站起身時,姬無晝的神色已是十分凝重,他望着因黑沉天色而顯得幽邃異常的外圍密林深深蹙眉,眉宇間半是擔憂半是驚疑,仿佛先前還只是直覺的那種不詳預感正在一點點應驗。
但他也未遲疑太久,靜站須臾後很快便邁着堅定的步子朝着那密林行去。
此時的密林尚未有濃霧遮掩,但陰暗天色和茂密樹冠依舊令其充斥着一股森然寒意。
姬無晝的腳步不疾不徐,一邊前行一邊四下逡巡,像是警惕又像是在尋覓,直至穿過林間抵達往時居學之處,他才再一次停下腳步駐足觀望。
——沒有人,一個也沒有。
他從洲岸到此的一路上其實都在試圖找到哪怕一個人影,但即便此時已經到了往日最為熙攘喧鬧的連綿屋宇間,他還是未能發現任何一個秘境子弟。
他緩步上前,走到一間屋外站住腳步,擡起手像是想要敲門,但就在即将觸碰門板的剎那卻又頓住,像是發覺了自己的舉動有些自欺欺人,遂換指為掌,直接将門扇推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