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河燈初上 祈願河畔燈千盞,驟雨初來歉……
迎着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鹿辭總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自己本非宋鐘,此次前來也只是為了求證心中猜測,當然不會長留。
拒絕是要拒絕的, 但鹿辭不想讓穆延年誤以為這拒絕是因“宋鐘”心中對他有怨,畢竟眼前的老人其實從來也未有過錯,不過是因私心而對親子更為偏袒,那又何嘗不是人之常情。
為人父, 他這些年已是為兒子殚精竭慮,鹿辭不忍叫他再為一個已故之人擔一份歉疚。
斟酌了片刻措辭,鹿辭這才開口道:“逐赦大典上我入了渡夢仙宮,如今是天師屬下,吃住都在北域。往後雖非戴罪之身,卻也須得為天師效命, 此次來青州就是替他辦事, 很快就要回去。”
這麽說一來是為了讓穆延年安心, 讓他知道“宋鐘”如今并非漂泊無依居無定所, 二來也算是個不能久待的借口,讓他知道“宋鐘”不是不願留,而是不能留。
穆延年聞言靜了片刻, 随即理解地點了點頭,又擔憂道:“那天師待你如何?仙宮裏的其他人可好相處?”
鹿辭淺笑道:“天師對我很器重, 否則也不會讓我出來替他辦事, 仙宮裏的人也都随和得很,您放心。”
穆延年這才像是終于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鹿辭站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您快去吃飯吧,我也早些回去複命。”
穆延年點了點頭跟着站起, 領着鹿辭出屋後繞過用膳的偏廳到了前堂,直至将他送到鋪門外才又躊躇着道:“往後若是遇上什麽難處……”
“我明白,”鹿辭還未等他說完就已先應下,“若是有了難處,我定會來找您幫忙。”
他知道穆延年還是在對當初未能為宋母之事出力而耿耿于懷,想向宋鐘彌補,卻又怕自己如今的承諾已經沒了分量。
聽了鹿辭的話,穆延年欣慰地笑着點了點頭,這才擺擺手道:“去吧,路上小心。”
鹿辭揮了揮手,轉身融入了夜市人群之中。
上回來青州時姬無晝在巷口讓他挑是往左還是往右,那時他随手挑了右側,而今晚則步入了左邊那半條街。
穿行于人流間,時而側身避讓車馬,周圍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鹿辭卻全不同于前次的興致勃勃,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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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條街不算長,沒走多久就已是到了盡頭,街口外是一條橫向的城中河,對岸沿河開着不少店鋪,其後則是幽深小巷和大片民宅。
河道兩岸都有向下的石階延伸至水畔,階頂立柱上挂着随風輕搖的八角燈籠。
不少人蹲在近水處将從夜市買來的河燈點燃放進水中,有少男少女,也有帶着總角孩童的年輕夫婦。
嬉聲笑語萦繞河畔,不算寬闊的河面上漂滿五顏六色的河燈,配着遠空時而升起的祈願符,仿佛上下兩片星空。
鹿辭步下兩節臺階席地而坐,吹着晚風看着夜景,聽着不遠處時高時低的歡聲笑語,心中卻惦記着方才在木生堂得知的一切。
穆延年所說的過往已算得上詳盡,将其中幾處關鍵和先前推測的線索聯系起來後便更顯通順——
宋鐘與穆慎之年幼相識,十餘年來無話不談情同手足。因穆慎之病重,宋鐘未将宋母之事告知于他,而是獨自一人籌劃了複仇。
他許是知道自己一旦複仇得手便将獲罪入獄生機渺茫,所以在大局已定之前為穆慎之祈夢改憶,抹去了對方關于自己的所有記憶,并清理了自己在家中的一切痕跡,好讓穆慎之免受摯友訣別之苦。
後來的一切也正如他所料,他被捕後入獄懸鏡臺,身死于判命審,而穆慎之則因忘卻前塵免于悲痛,随穆延年遷往青州。
整件事到此已算結束,過程也看似明朗,但當中其實存在一個巨大的疑點——當時病入膏肓的穆慎之為何會突然好轉?
造夢改憶并非靈丹妙藥,不是什麽病都能治的。
先前童夫人所患乃是心病,病根便是對次子的記憶,所以抹去記憶對她而言是根除病源,她能因改憶而病愈是順理成章。
但穆慎之的情況并不相同,他的病并非心病,更非因宋鐘而起,而是積重已久的多年舊症,按理說改憶對他而言不該有醫病之效,可他卻為何會在失憶後大病痊愈?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問題令鹿辭十分費解:
其一,為他人祈夢須得自己承擔代價,那麽宋鐘所付的代價是什麽?
其二,造夢改憶定是由姬無晝經手,可他與宋鐘會是因此才結識麽?祈夢改憶說到底只是一場交易,如果他們二人只有這麽點連交情都算不上的往來,姬無晝怎會大費周折地救他出懸鏡臺?
冰涼的幾滴水落在額頭鼻尖,鹿辭倏然回神,這才發現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
河邊放河燈的人們三三兩兩起身匆匆往階上跑,年輕小夥有的以手遮頭,有的脫下外衣給同行的姑娘擋雨,雖是“逃跑”卻并不狼狽,反而你侬我侬頗有意趣。
“哇!真的下雨啦!”
稚嫩清脆的童聲吸引了鹿辭的注意,他轉頭看去,便見階底河畔所剩無幾的人中有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搖晃着父親的衣袖,滿臉驚喜地仰頭望天。
男子被她搖得直笑,撐開手中的紙傘單手舉着,俯身抱起她往臺階上走,道:“怎麽樣,爹爹說要帶傘沒錯吧?”
小姑娘摟着父親的脖子,情真意切地連連點頭稱贊:“爹爹真厲害!”
女兒的誇贊令男子很是受用,他得意一笑,借機說教道:“知道爹爹這叫什麽嗎?”
小姑娘奶聲奶氣道:“什麽呢?”
男子道:“這叫——未雨綢缪。”
小姑娘認真學舌:“未、雨、潮、毛!”
男子樂不可支“噗嗤”一笑,糾正道:“是未雨綢——缪——”
小姑娘很糾結:“未雨愁——毛?”
鹿辭坐在階上聽得忍俊不禁,直至父女二人遠去還笑意未減。
此刻雨勢已然轉急,岸邊的人早都跑了個沒影,豆大雨點細密砸落,鹿辭擡手抹了把額頭,打算也去找個地方避避雨,然而剛要起身,忽覺頭頂上方籠來了一片陰影。
他仰頭看去,一張淺色傘面阻隔了雨滴,上空八角燈籠的暖色微光隐隐透過,将握着傘柄的手映得骨節分明。
鹿辭順着手腕轉過頭,便見姬無晝身披鶴羽長袍立在階頂,正低頭望着他:“下雨都不走,是要在這紮根?”
鹿辭萬沒料到他會出現在此,詫異道:“你怎麽會在這?”
姬無晝也不嫌棄地上濕,下行兩步掀袍坐在了他身邊,将傘柄遞了過去:“江鶴傳回祈夢符,說你來了青州。”
鹿辭不由啞然。
——早該知道那小子沒那麽好打發,果然還是留心防着自己呢。
鹿辭心不在焉地接過傘柄,擡眸看了眼傘面道:“這傘哪來的?”
雨才剛下不久,姬無晝出現在這也就罷了,竟還帶了傘來,着實奇也怪哉。
姬無晝活學活用:“未雨潮毛。”
鹿辭一怔,随即想起方才那對父女的對話,仍不由覺得好笑。
姬無晝擡眉望向他:“不誇我厲害?”
鹿辭噎了一噎,頓知上當:“人家那是女兒誇爹爹,你少占我便宜。”
姬無晝被拆穿也不在意,笑而不語地看向前方一河閃爍。
河岸邊已是空無一人,只剩下淅瀝雨聲。
随波逐流的河燈在雨中搖晃,但燈中燭火卻都倔強地不肯被雨澆熄,顫動着微弱下去又重新燃起,再被更猛烈的雨勢沖擊拍打。
然而螳臂當車終是徒勞。
很快,河燈熄滅了一盞。
又一盞。
姬無晝的目光追随着一個個暗下的光點,像是要看它們何時才會盡數熄滅。
他看燈,鹿辭便在旁悄眼看他,心中着實摸不準他特地尋來此處的用意。
——從姬無晝當時看見木生堂和穆慎之的反應來看,他似乎并不希望宋鐘與穆家父子接觸,所以如今一聽說自己來了青州就緊随而至,是為了在旁監看?還是興師問罪?
半晌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鹿辭索性試探着問道:“你來找我是有事麽?”
最後一盞河燈恰在此時被雨澆熄,河面霎時陷入黑暗,姬無晝像是被提醒回神般“嗯”了一聲。
鹿辭正豎着耳朵靜待下文,甚至都做好了迎接盤問的準備,卻見姬無晝撐膝站起身去,從懷中掏出一物抛了下來。
鹿辭下意識張手接住,發現那竟是一只沉甸甸的錢袋。
姬無晝漫不經心道:“聽江鶴說你要在這待五日才走,怕你身上那點錢不夠吃住,過來給你送點。”
說完,他潇灑一笑轉身邁入雨中:“走了。”
舉傘握着錢袋,鹿辭霎時間心頭翻湧。
——自己借随江鶴出行之名獨自拐來青州,姬無晝不可能不覺蹊跷,也不可能毫無猜想,可他特意尋來一趟竟然只是為了送錢送傘,別的什麽也不提,什麽也不追問。
當初安排江鶴入懸鏡臺,逐赦大典當着衆人的面提醒他“別當真”,初入仙宮便許下“來去自由”的特權,體諒他出獄不久陪他四處逛玩,告訴江鶴“萬事不必對其隐瞞”,聽說他與鐘離不複暗通款曲也只道“不必在意”……
先前種種優待猶如根根薪柴,而今日這份故作不知的遷就縱容更仿佛墜入薪柴的一點火星,将其一把燃作熊熊烈火,燒得鹿辭只剩下滿心歉疚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姬無晝對宋鐘偏護有加,而自己卻借着宋鐘的身份将所有優待盡數承接,仿佛一個假扮失主的可恥之徒,冒領了本不屬于自己的珍寶。
明明初衷不過是想借逐赦大典進入仙宮探查真相,從不曾料想姬無晝與宋鐘竟是舊識。
如今一再令姬無晝善意錯付,若再如此裝傻下去與欺騙感情又有何異?
濃重的負罪感将他團團包裹,鹿辭只覺掌中錢袋燙如烙鐵,手中傘柄利若刀鋒,胸中猛地奔騰出一股橫沖直撞的洶湧洪流。
“喂!”
鹿辭陡然站起轉身,沖着雨幕中的身影聲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宋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