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違人願 風中殘燭飄搖險,夜半乍起愈……
穆慎之的體弱多病并未随着年歲漸長而好轉, 反而與日俱增愈演愈烈。
穆家數代行醫施藥,卻是對自家孩子的病症束手無策。湯藥不知灌了多少,補品也不知喂了幾車, 卻好似全然是在白費力氣。
宋鐘的母親出事時,正是穆慎之病重之際,他頂着巨大的悲痛卻不敢向穆慎之透露分毫,又怕面對他時叫他看出自己情緒有異, 只得将事情告訴了穆延年,并請穆延年對穆慎之謊稱自己去外地進藥,暗地裏操辦了母親的喪事,并消失了數月之久。
那幾個月裏,穆慎之纏綿病榻時昏時醒,而每每醒來總是要問及宋鐘, 問他現已到了何處, 何時才能歸來。
穆延年根本不知宋鐘下落, 只得安撫他說快了快了, 再過幾日就能回來。
再往後,穆慎之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醒來的次數也變得屈指可數。穆延年于行醫之道也算行家, 已然發覺兒子的脈象一日糟過一日,分明已如風中殘燭病入膏肓。
穆延年怨命數不公, 恨自己無能, 更悲将離之痛,然無論是怨是恨是悲是痛,卻都那樣的無用且無力。
那日深夜,睡得并不安穩的穆延年被拍門聲驚醒,還當是穆慎之有異, 連鞋也顧不得穿便慌忙下床開了房門,誰知門前小厮卻告訴他穆慎之醒了,不僅醒了還下床出屋到了東廚,說自己餓了想尋些吃食。
趕去東廚的短短幾十步漫長如千裏,穆延年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兒子竟有精力出屋尋食,怕的是這反常之态會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彼時穆慎之正在竈前燒水煮面,一見穆延年先是展顏一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又看見了他褲管下赤着的雙足,微微一怔。
穆延年二話沒說上前扯了他的腕子便給他搭脈,一搭之下大喜過望,這脈象何止不似病重,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平穩!
穆慎之不明就裏,剛要發問卻被門外跑來的小厮打斷,那小厮慌慌張張一腦門汗,進門看見穆慎之卻又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話來。
穆延年一看他那神态便知定是出了什麽大事,而這事很可能還不便當着兒子的面說。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讓穆慎之繼續煮面,而後領着小厮到了院中,這才驚聞城東青樓出了命案,而行兇者正是消失已經的宋鐘!
先前宋鐘離去時穆延年就吩咐過衆人幫着隐瞞,故方才小厮才會那般吞吞吐吐,礙于穆慎之在場不敢明言。
兒子大病初愈,穆延年實在不敢拿這事去賭他的承受力,只得吩咐幾個小厮都先莫要聲張,而後自己連夜去了青樓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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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宋鐘已被抓捕帶走,被害者的屍體也已一并被挪去待查,但命案的經過其實并不複雜,将青樓中随便幾個知情人所言略一拼湊便已出來了大概——宋鐘不久前入青樓為倌,短短幾日便因容貌驚豔引起了衆多熟客的注意,誰料今夜才初次接客,他就以殘忍手段殺害了房中富商。
聽到那富商名姓,穆延年霎時恍然——宋鐘此舉絕非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的複仇!
只是,宋母自盡雖因霍老爺而起,卻到底不是霍老爺親手所殺,且因人證物證極難尋找,哪怕當初鬧到官府也幾乎無法定罪,然而如今宋鐘卻以酷刑将霍老爺殘殺,還被當場捉拿,這殺人之罪恐怕是在劫難逃!
穆延年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一邊着人繼續打聽官府那邊的動靜一邊考慮該如何向穆慎之開口。
穆慎之原本就連宋鐘喪母之事都不知情,如今若是和盤托出必是不小的刺激,但此事終究不是兒戲,過不了幾天定會鬧得滿城風雨,根本瞞不了多久。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穆延年實在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這拖延之策還未使上半日就已土崩瓦解——
翌日一早,穆延年在堂中坐診,就診之人偏巧就在穆慎之從後院掀簾入堂時提起了青樓命案。
“宋鐘”二字一出,穆延年和堂中小厮都倒吸口氣僵住了身形,結果卻見穆慎之泰然自若地走上前來,說自己卧床太久想出去走走,而後便面色平靜地出了門去。
穆延年還當他是沒聽清那人所言,又怕他出去之後聽到傳言受刺激,趕忙給小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上看顧。
穆延年整個上午坐立不安,好容易熬到晌午才盼得穆慎之歸來。
見他神色不似有恙,穆延年這才放心了些許,招呼他一起回後院吃飯,誰知吃着吃着穆慎之竟忽地提起了方才在街上聽的傳聞,還若有所思地說:“宋鐘這名字好生熟悉,我總覺得在哪聽過。”
那一瞬間,穆延年甚至都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錯愕地盯了穆慎之許久,直至将穆慎之盯得茫然眨眼才生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失憶了?
穆延年不敢妄斷,卻又不能直言相問,只得旁敲側擊地試探了幾句,結果越試越是訝異——穆慎之不僅不記得這個人名,還對自己有書童之事毫無印象,甚至連幼年落水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
他說:“我記得,當初是恰好路過的荷塘主救了我,您還請他吃了頓飯。”
穆延年啞口無言,他行醫多年不是未曾診過失憶之人,卻從沒見過穆慎之這般症狀。
旁的事樁樁件件他都記得,偏就獨獨忘了一人,單是忘了也就罷了,關于那一人的記憶還全像是被塗改過一般,時間地點都無變動,單就景中之人或被抹去了痕跡,或被替換成了旁人。
聽到此處,鹿辭不由得張大了雙眼。
記憶偏差,時間地點不變,景中之人卻被抹去痕跡……這不就是造夢改憶的效果?
原來穆慎之失憶并非偶然,而是被改動了關于宋鐘的記憶?
此節一明,鹿辭心中零散的珠子霎時被一顆顆串連了起來。
——穆慎之失憶前一直卧病昏迷,想要祈夢改憶的話,祈夢之人必然不會是他本人。
而若是由旁人祈夢為其改憶,則祈夢之人必須與所改之憶有關,既然所改之憶關于宋鐘,那麽祈夢之人便只可能是宋鐘。
如此一來,宋鐘當日在青樓房中焚燒祈夢符的舉動便有了解釋。
一條條線索首尾相連,連着連着便又指向了那位在街市偶遇的青年。
鹿辭此時已經差不多能夠确定那青年便是穆慎之,可卻還是打算将他容貌形容一番,好讓穆延年親自确認,誰知他剛要開口,門外忽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在門前停下,而後話語聲伴着叩門輕響傳入房中:“爹,你在嗎?吃飯了。”
鹿辭準備好的話已不消再問,這音色極有特點,俨然正是當時偶遇的青年。
姬無晝曾說過,被忘記的人只要不再出現便不會被想起,而若是出現則可能會使憶主覺得面善,也可能什麽都不會發生。
顯然穆慎之便是前者,當時他那一句“我們可曾在哪見過”并非随口搭讪,而是因改憶後見到了忘卻之人覺得眼熟。
穆延年轉頭望向鹿辭,似是在以眼神詢問他可願與穆慎之相見,鹿辭心中極快地斟酌了一番,而後堅決地搖了搖頭。
——他本就不是宋鐘,此時與穆慎之見面對他和穆慎之而言都毫無意義,且既然宋鐘祈夢讓穆慎之忘記他,那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鹿辭不想違背他的意願,也不想多生枝節。
穆延年見他搖頭,并未表示異議,揚聲對門外道:“你先去,我還有些事,随後就來。”
門外的穆慎之似是猶豫了一下,但卻也沒再多說,應了聲“好”後便先行離去。
此時屋外已經黑透,聽着腳步聲漸遠後,鹿辭摸過一旁的火折子點上了燈。
穆延年端起茶盞潤了潤喉,而後喟嘆着擱下杯子道:“說出來不怕你怨怼,那時我派去打探的人回來告訴我你被押去了懸鏡臺,我聽了竟然覺得很慶幸——慶幸慎兒忘了你。都說懸鏡臺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但凡進去了就少有人還能活着出來,而你若是回不來了,那慎兒忘了你便等于是免受了別離之苦。”
鹿辭很能理解這份慶幸,且他相信縱使今日坐在這裏的是宋鐘本人,他也絕不會因此心生怨怼。
想着,他替宋鐘道:“我也很慶幸。”
穆延年稍稍一怔,随即倏地紅了眼眶。
他心中是有愧的,一愧宋母出事之時他一心記挂着兒子的病症未能多幫顧,二愧宋鐘被押往懸鏡臺即将九死一生時他竟還心生慶幸。
人非草木,宋鐘是他親眼看着長大,十多年的相處怎會沒有感情,只不過這份感情縱使真摯,也終究無法抵過他對親子的偏愛。
鹿辭不欲讓他繼續傷懷,岔開話題道:“後來呢?你們為何從燕州搬到了這裏?”
穆延年擡手揩了揩眼角,這才略帶哽咽地繼續說了下去。
穆慎之失憶後,穆延年得知宋鐘被押往了懸鏡臺,知道他活着回來的機會已是渺茫,便祈禱穆慎之從此之後都不要再将他想起。
光是祈禱自然無用,他思及燕州熟人衆多,而那些知道內情的小厮夥計也未必全都靠得住,怕他們一不小心說漏嘴,也怕太過熟悉的環境遲早有天會令穆慎之觸景生情。
于是,穆延年幹脆狠了狠心重金将家中舊仆和鋪中夥計盡數遣散,在遠隔千裏的青州買下了這間鋪面,将紮根于燕州數百年的木生堂搬到了這裏。
說到此處,穆延年忽像是想起了什麽,道:“說起來,當日搬家時還有件事頗為蹊跷。”
鹿辭道:“何事?”
穆延年似乎也很是疑惑,蹙眉道:“按理說你與他共處十多年,他屋裏多多少少會有些你的東西,當時我還特意留心過,怕有什麽特殊的物件惹他睹物思人,但直到把他屋子搬空我才發現,那屋裏竟是一樣你的東西都沒有。”
鹿辭不由沉默,心中卻想:這恐怕也是宋鐘所為,他既然已經為穆慎之祈夢改憶,便索性将穆慎之身邊所有與自己有關的東西都清理得不留痕跡。
穆延年見他若有所思,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再一想如今他也是記憶全失,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問道:“通過了逐赦大典,罪名是不是就既往不咎了?”
鹿辭不知他問這話有何用意,遂只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穆延年猶豫片刻,有些欲言又止地試探道:“那……你可還願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