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青州藥鋪
鹿辭兀自琢磨許久也無甚頭緒, 忽地想起另一事,道:“你可知第四件靈器是什麽?”
江鶴搖了搖頭:“不知,那會我也才七歲, 根本不懂什麽靈器不靈器,後來懂了也沒多問過,既然天師隐瞞了它的下落,那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不會打聽,也不想打聽。”
鹿辭先前只覺江鶴心細,而如今看來心細之餘更多的是知恩圖報和懂得分寸。
他對姬無晝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這種信任也不難理解,一是出于收留之恩,二是出于常伴之情, 于他而言, 恐怕說姬無晝如兄如父也不為過。
鹿輿外飛雪漸稀, 行出雪域後, 天幕一點點明亮了起來。
此時人間大陸剛至傍晚,全不似極夜雪域那般漆黑,風也逐漸變得溫暖, 沒了雪域中的嚴寒刺骨。
鹿辭未再多加追問,待鹿輿徹底出了雪域後才道:“你打算回去幾日?”
江鶴想了想, 道:“三五日吧, 怎麽了?”
鹿辭道:“那就五日吧,一會路過青州城外把我擱下,五日後再跟你一起回去。”
江鶴奇怪道:“你去青州作甚?”
鹿辭道:“你能回去探親,我就不能?”
江鶴道:“你家在青州?”
鹿辭含糊應了一聲,心想反正江鶴也不知宋鐘底細, 家在何處他又怎會知曉?
江鶴果然沒再多問,待到路過青州城外時尋了處無人的山腳令鹿輿降落,并約好五日後的晌午還在此處碰頭。
這處山腳從上空俯瞰好似離城不遠,但所謂看山跑死馬,腳踏實地開始走時才發覺并沒想象的那麽輕松。
宋鐘這身子到底不如他自己原先的身子矯健,再加上不久前還屢屢遭秧,沒走多遠就已是胸悶氣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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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頂着一張紅臉捱到城門前,他擡袖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珠,深吸幾口氣喘勻後才入了城去。
這青州城他好歹之前來過一次,雖說當日只逛了半條街,但那街上的招牌卻大多還有印象,稍一打聽便尋至了那處熟悉街頭。
夕陽下的街市熱鬧非凡,入街不久便路過了當晚吃飯的酒樓,再行幾步則與那“眼觀六路”的攤主打了照面。
鹿辭這回是奔着令姬無晝發怔的那間藥鋪而來,故也沒多耽擱,沖攤主點頭一笑便繼續前行。
不久之後,上回那祈夢之人所住的小巷已出現在了視野之中,鹿辭順着巷口往對面看去,準确地盯上了那名為“木生堂”的店面。
朝着鋪子行出幾步後,鹿辭眼見一人邁過門檻出了鋪門,腳下驀地就是一滞。
南橋?
他下意識往旁邊一閃,用路邊的攤車遮住了身形,而後借着縫隙偷瞄兩眼,發現南橋出門後便目不斜視地朝對面巷中走去。
待他進入小巷,鹿辭從攤車後挪出跟了上去,可到巷口往裏一看卻早已沒了人影,不知是拐了彎還是用了傳送符離開。
鹿辭站在巷口皺了皺眉——難怪今日南橋不在小閣,且冰堡中也沒能找到青州的符紙,原是他拿來用了麽?
可他來青州作甚?為何還偏偏來的是這間藥鋪?
鹿辭轉身望向那“木生堂”的牌匾,越發覺得這間鋪子大有門道,再沒半分猶豫,大步走向了店門。
藥鋪中的生意算不上紅火,只有零零星星幾個買藥或是問診之人,鹿辭進門後撣眼掃了一圈,便見一夥計在櫃臺中給人拿藥,藥櫃對面的診臺後坐着位正在給病人把脈的長者。
二人都在忙,鹿辭便想着先靜候片刻,不料那夥計很是熱情,一邊給人抓藥一邊朝他招呼道:“這位公子,買藥還是問診?”
鹿辭尚未答話,那診臺後的長者卻是聞聲轉頭看了過來,結果一看之下大驚失色,慌慌忙站起身帶倒了凳子:“鐘、鐘兒?!”
不等鹿辭反應,他立馬對着那求診之人道:“抱歉,我這有急事,勞你稍待。”
說完,他像是怕誰看見似的繞過診臺一把拉住鹿辭就往後院拽,一邊走一邊朝櫃臺裏的夥計火急火燎道:“去喊春陽回來坐診,我有事!”
鹿辭被拉扯得一路踉跄,但心中卻是雪亮:自己沒來錯地方,這長者認得宋鐘,很可能就是卷宗裏那位将宋鐘收作兒子書童的店主!
長者拉着鹿辭徑直穿過後院入了一處空屋,回身哐哐将門拴上,又警惕地合上了窗,這才着急忙慌道:“你逃回來的?!”
鹿辭被問得一懵,随即反應過來他這是以為自己是從懸鏡臺逃回,忙解釋道:“不,是逐赦大典。”
鹿辭還擔心他是否知道大典,若不知還需費一番口舌解釋,卻見他恍然般長舒了口氣,而後才終于露出了幾分欣喜之色:“原來如此,他們都說入了懸鏡臺便是九死一生,逐赦大典也不過是百裏活一,我還以為……”
話止于此沒了下文,鹿辭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
鹿辭心中默嘆:你沒以為錯,宋鐘是真的回不來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個借屍還魂的陌生人。
思及自己今日前來本就是為了求證對宋鐘的猜測,一旦談及往事必然瞞不住自己一無所知的事實,他索性再次用上了那萬能的借口,道:“其實我在懸鏡臺受刑時傷了頭,什麽都不記得了。”
鹿辭料想長者聽到這話必然驚訝,卻不料他眼中除驚訝外還多出了某種更為複雜的情緒,像是困惑又像是迷茫,愣愣盯了鹿辭半晌才不可思議道:“你也失憶了?”
“也?”鹿辭極快地捕捉到了個中關鍵。
長者眨着眼往後挪了兩步,若有所思地跌坐在了桌邊凳上,喃喃道:“你們一個兩個的怎麽都……怎麽會這麽巧呢?”
這話雖是疑問卻更像是感慨,他仿佛遇到了什麽難解之謎,皺眉冥思不得其解。
鹿辭跟到桌邊坐在一旁,給他倒了杯茶遞上,這才開口道:“還有誰失憶了?”
長者又盯着鹿辭看了片刻,道:“慎兒。”
說完後,他見鹿辭面露茫然,問道:“你不記得他了是麽?”
鹿辭點了點頭,長者又道:“那我呢?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見鹿辭搖頭,長者不由輕嘆了一聲。
鹿辭順勢追問道:“您能和我說說以前的事麽?我們……還有你說的慎兒,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他又是怎麽失憶的?”
長者捏着杯沿轉了轉杯子,将杯底與桌面磨得磕磕作響,好似不知該從何說起,過了許久才終于起了個話頭。
這長者名為穆延年,祖籍燕州,他口中的“慎兒”名為穆慎之,乃是他與亡妻的獨子。
穆家家傳之業便是行醫施藥,祖傳的招牌“木生堂”已在燕州綿延數百年。
穆慎之的母親身子孱弱,生下孩子後不久便撒手人寰,而穆慎之似乎也遺傳了母親的體質,再加上他乃是早産,自小便體虛多病弱不禁風。
六歲時,穆慎之見別的孩子都入了學堂便也想效仿,穆延年憂心他的身子骨怕他經不起疲累,屢屢拖延不讓他去。奈何穆慎之軟磨硬泡很是執着,穆延年終是拗不過他的性子,在他七歲時如他所願将他送進了學堂。
那所學堂在燕州頗有名氣,背倚山麓,旁有荷塘,而那處荷塘便是宋鐘幼年時為人看塘采蓮的地方。
看塘并不算什麽勞神費力之事,自打摸清了周邊環境,宋鐘就顯得十分游刃有餘。得知岸邊那座大院竟是學堂後,他便時常劃着小木船靠岸上樹偷師,耳裏聽着夫子講之乎者也,眼睛盯着荷塘周圍的動靜。
那日傍晚,正值散學,宋鐘同以往一樣從樹上靈巧滑下貓上船去,打算趁着人還沒出來早早避開,省得偷聽被人發覺。
剛将小木船撐進蓮花叢掩了身形,忽聽得岸上傳來幾句低聲笑罵。
宋鐘好奇心起,止了竹篙回身撥開蓮荷,透過縫隙往岸邊眺望,只見幾個七八歲的孩童推搡着一個瘦弱身影到了圍牆拐角,臉上嘻笑,嘴裏卻是渾言輕語不甚幹淨。
彼時的穆慎之剛入學不久,學堂裏的孩子大多欺生,本就對他不算友好,再加上他安分沉靜聰敏好學,夫子屢次以他為例教訓旁人,更是使得那些頑童将他視為了眼中釘肉中刺。
孩童們的笑罵推搡本是胡鬧的成分居多,然而人多起哄鬧着鬧着就失了分寸,領頭的孩子扯了穆慎之手中的布囊抖落出一地書本,其他孩子便争着搶着将那書本丢來飛去。
穆慎之又急又氣,一面攔阻一面追着四下亂飛的書卷,奈何他本就體弱,而那幫孩子卻精力旺盛人多勢衆,他根本應對不暇。
眼看一本書墜往荷塘,他沒顧得上多想便跟了上去,誰知剛伸手要抓忽被某只手肘在身後一撞,霎時一個趔趄跌向水面。
“噗通”一聲水響吓懵了撞他的孩子,同時也吓愣了在場的其他人——胡鬧歸胡鬧,他們可萬沒想過要推人下水。
衆人不知所措地盯着水中胡亂撲騰的穆慎之,片刻後不知誰喊了聲“快跑!”,所有人立馬醒神般慌不擇路四散而逃。
宋鐘萬萬沒想到這幫人會直接将落水者丢下不管,更沒想到他們竟連一聲呼救也無。
見水中之人似已力竭不支,他趕緊手忙腳亂地撐篙出了蓮叢,而後縱身一躍入水朝他游去。
宋鐘水性不差,但論起救人卻是毫無經驗可言。笨手笨腳地将人拉住,連拖帶拽地弄上岸去,又是壓腹又是渡氣又是掐人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将穆慎之弄醒。
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後,兩小兒相顧無言,那是二人初次相見,亦因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宋鐘将穆慎之送回家中,穆延年聽聞事情經過後心有餘悸之餘更是對宋鐘千恩萬謝,在詢問過對方家世并得知他平日看塘時還總愛去學堂偷聽後,穆延年心思一動,問宋鐘可願留下給兒子伴讀。
宋鐘謝絕酬金時毫不猶豫,卻沒能抵住這伴讀的誘惑,小小年紀的他猶豫再三,而後在穆慎之充滿期待的目光裏輕輕點了點頭。
就這樣,宋鐘成了穆慎之的書童。
說是說書童,可吃穿用度樣樣與穆慎之不相上下,且穆慎之從不讓他喚自己“公子”,他說:“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哥哥。”
從那以後,二人共赴學堂同吃同住,十餘年中一起學琴時常對弈,無話不談情同手足。
若故事到這裏就結束,那大抵也算得一樁美事,然而蒼天似是看不得人間美滿,由來不遂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