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針鋒相對
鹿辭被這劈頭蓋臉的一問砸得一懵, 當真沒想到這竟還有個先發制人等着他,不确定道:“你什麽意思?”
江鶴一改昔日狡黠,鷹隼般緊盯着他的雙眼, 道:“天師說過萬事不必對你遮掩,那我也就直說了——從小到大天師都沒讓我幫過什麽忙,這次卻費心費力送我去懸鏡臺帶你出來,按理說天師于我有再造之恩, 他要我做的事我照做即可,不該多問,但我還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他憑什麽要救你。”
這短短幾句話透露出的訊息實在驚人,鹿辭幾乎都沒法當即消化。
雖然方才在議事閣就已經聽出他二人早有淵源,卻萬萬沒想到江鶴出現在懸鏡臺是出自姬無晝的安排, 且目的還是為了……
這麽一想, 當初江鶴在牢中主動與他搭讪, 介紹懸鏡臺, 提及逐赦大典勸他招供,還在鏡池說出将卷軸一分為二的打算,樁樁件件都有了解釋。
鹿辭心中震蕩不已, 先前他只是憑借蛛絲馬跡猜測姬無晝與宋鐘可能相識,可如今看來絕不止“相識”這麽簡單——費盡心機遣人去救, 将人帶回仙宮, 對南橋說“他哪裏都可以去”,還告訴江鶴“萬事不必對他遮掩”,這份信任回護簡直就是至交才該有的待遇。
可是,若他們當真已經相熟到了這個份上,姬無晝對宋鐘的行事和性格必不會陌生, 那這些日子時常相處,他難道就沒察覺出異樣?
鹿辭心中困惑萬千,然此刻江鶴仍目不轉睛等他回答,他只得強定心神反問道:“你這麽問是不放心我?”
江鶴眸中審視意味十足,直言不諱道:“當然。你毫發無損從三審回來,告訴我新衣是認罪所得,可逐赦大典那天鐘離不複的說辭根本與你對不上。還有,洛寒心宣布大典規則時眉來眼去給你暗示我可都看見了。我也不是傻的,若非你與他們暗通款曲,他們為何要幫你?”
鹿辭啞然,他早知江鶴心細,卻不知竟是心細到了這個份上,原來一切他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裏,只是一直隐忍不發罷了。
江鶴見他不語,只當他已然默認,繼續道:“這些話我不是沒有告訴天師,可他卻說不必在意。我不知你何德何能值得天師信任,但既然他不計較,我自然也不會追究。只不過我想提醒你一句——無論懸鏡臺那位許了你什麽,他都不止許了你一個人,你別太天真。”
這話明顯意有所指,鹿辭忍不住蹙眉疑惑,而江鶴也早料到他根本不知情,譏笑道:“我也不妨告訴你,我認罪的第一日鐘離不複便與我達成交易——助我在逐赦大典勝出,換我潛入渡夢仙宮做他眼線。我雖不知他許了你什麽,但想來也不會相差太多。他明知大典向來只有一人勝出卻還做了兩手準備,打得就是有備無患的算盤。由此可見你我都不過只是他的棋子,誰生誰死他根本不在乎。你若因為他給了你什麽小恩小惠就死心塌地,那可就太可笑了。”
江鶴不知鹿辭身份,自然也不知他并非為了所謂的“恩惠”才來渡夢仙宮,然而雖有誤解,所言卻又切中要害——鹿辭全然不知鐘離不複還與江鶴私下有過這般交易,而鐘離不複也的确從始至終對此只字未提。
得知此節,鹿辭心下不免稍有黯然,但他到底不是那多愁善感之人,況且也明白自己與鐘離不複算不得情分深厚,僅憑一份多年前的“同門情誼”本就不該期許太多。
事情既然已經過去,再糾結于此不是他的性格,他索性不再多想,回歸眼下。
原本他對江鶴有諸多疑問,可經過江鶴這一番單刀直入的“策反”,大多問題反倒已是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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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鶴與姬無晝相識已久,前往懸鏡臺是出于姬無晝的安排,但他卻并不了解姬無晝與宋鐘的淵源,甚至不知姬無晝要救宋鐘的原因,那便更不可能知道宋鐘被借屍還魂一事,自己關于宋鐘的疑問問他也是白問。
思及此處,鹿辭索性話鋒一轉,道:“你和你弟可是被姬無晝收留的孤兒?”
江鶴還當他長久沉默是在斟酌自己方才所言,卻不料他竟是岔開了十萬八千裏,又是錯愕又是疑惑:“你怎麽知道?”
這便是确認了。
既然坐實了他的身份,鹿辭不欲再讓他繼續誤解,但自己的目的到底不好和盤托出,只得挑着重點道:“我來仙宮并非受人指使,也未與任何人達成交易,更沒打算做誰的眼線為誰效命,信不信由你。”
江鶴自然不會盡信,但卻也沒再咄咄逼人,只撂下一句道:“你有什麽別的心思我懶得管,但若你敢對天師不利,我必不會善罷甘休。”
鹿辭未表異議,點頭算是認下了這麽個警告,江鶴便也不再多說,轉身繼續往靈鹿所在之處行去。
仙宮中的靈鹿養在一處名為“藏鹿園”的露天園囿中,奇的是明明整個仙宮都被大雪覆蓋,這一處園子卻溫暖如春遍地芳萋。
靈鹿只有三只,此時未套缰辔,悠閑自在地在月光中漫步,見有人來便蹬蹬上前,卻都不理會江鶴,只一個勁湊到鹿辭身邊親昵拱嗅。
江鶴從園子東南角的廄中将玉輿拉出,二人合力給靈鹿套上缰辔,而後沒再如上回一般坐在前板,直接掀簾進了輿中。
靈鹿奔跑升空,将仙宮踏于足下。
在越升越高的鹿輿之中,鹿辭無意間低頭一瞥,恰見姬無晝自東院議事閣走出仰頭望向高空。
二人目光于空中短暫相會,又在鹿輿轉向時被飄起的輕紗隔絕。
不過短短剎那相視,鹿辭的心卻陡然空了一瞬,猝不及防,毫無來由。
極夜雪域飛雪漫天銀裝素裹,離了仙宮範圍後,凜冽寒風像是失了屏障,呼嘯肆虐在天地間。
寒冷叫人忍不住瑟縮,卻也令人思緒清明。
經歷過先前那一番唇舌,鹿辭與江鶴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但對鹿辭而言,江鶴身上的謎題已經解開了大半,如今與他相處反而自在了不少。
鹿輿的前行趨于平穩後,鹿辭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今年多大?”
這個問題其實是明知故問,先前在酒肆時那小厮就已經說過,他們被姬無晝收留是在十二年前,那時他們兄弟倆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如今江鶴該是年方十七。
果然,江鶴道:“十七,怎麽了?”
鹿辭順勢道:“那十年前就是七歲了?”
江鶴沒答,滿臉寫着“這不廢話麽”。
鹿辭不以為意,繼續推進道:“七歲也該記事了吧?”
江鶴沒了耐性,蹙眉狐疑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鹿辭鋪墊已畢,這才終于進入正題:“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姬無晝為何要去秘境?”
如鹿辭所料,江鶴聽聞此話的反應與他那弟弟如出一轍,射來的目光警惕中帶着防備,仿佛當即就要為恩人辯駁。
“你先別激動,”鹿辭還沒等他開口就堵了他的話頭,“我若是與旁人一樣篤定秘境是他所滅,就根本用不着多此一舉來問你,之所以問你就是因為覺得事有蹊跷,所以才想聽聽你這知情者的說法。”
江鶴剛竄上來的火氣被這一席平靜如水的話澆熄,到了嘴邊的駁斥之言也咽了回去。他抿了抿唇,忽而顯得有些洩氣,蹙眉道:“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
鹿辭道:“無妨,知道多少說多少便是,最好從頭說起。”
江鶴思索片刻,回憶着道:“十二年前的冬天,我和我弟沒了爹娘,四處乞讨為生,也沒個确定的方向,不知怎的就到了東海岸。”
東海岸人煙稀少,兄弟倆連行乞都沒了對象,饑腸辘辘暈頭轉向,直至初雪之夜才終于看到了一處燈光,那便是山腰酒肆。
他們原只想讨口飯吃,連借住一宿都未敢奢望,可姬無晝聽他們說完身世後卻說他們可以留下,往後稍大些幫酒肆打雜。
兩小兒喜出望外,就這麽得了個安身之所,可住下一段時間才發現,這酒肆一年到頭也沒幾個生意,根本用不上什麽打雜,他們留下完全是白吃白住。
酒肆所在的海岸是藏靈秘境前往人間大陸的必經之地,每年寥寥無幾的離洲弟子便成了酒肆唯一的客源。然而每逢有秘境弟子登陸,姬無晝卻總是上樓避而不見,只叫倆孩子随便瞎招呼。
姬無晝很少離開海岸,他們的吃食都是自己耕種,再養些雞鴨網些魚,大有避世隐居自給自足之感。
大約是為了應“酒肆”之名,姬無晝時不時便會釀幾壇酒,然而酒釀了一壇又一壇卻也沒個買主,堆在酒窖裏全像是擺設。
除此之外,他最大的樂趣便是看海,有時在酒肆前的石桌邊喝着茶看,有時在二樓的窗前倚着框看,也有時在海灘上盤着腿看,總也看不膩似的。
偶爾來了興致,姬無晝也會教他們些東西,識字念書,刀劍射術,泥瓦木工,燒陶雕刻,對這兩個孩子來說,他仿佛無所不能。
眨眼兩年過去,他們的生活平靜無波,唯一的變化便是姬無晝離開海岸的次數從“很少”變成了“從不”。
以往每隔一段時間他還會去附近城鎮添補些東西,那一年卻像是犯了懶,從年初開始便整日守着海岸酒肆寸步不離,仿佛在海岸生出了根系。
時至年中,他總算是勤快了一次,領着倆孩子将酒肆修整了一番,換上新打制的桌椅,清掃得一塵不染,又從酒窖裏挑出幾壇釀得最好的酒來擺上前堂酒櫃,惹得兩小兒直以為他們這自暴自棄的小店終于要開始奮發圖強喜迎賓客。
然而,賓客沒迎來,倒是迎來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六月飛雪。
鵝毛大雪飄落的那個清晨,正在酒肆門前重豎籬笆的一大兩小都呆了一呆,舉頭望天半晌,皆是被這盛夏降雪的奇景打了個措手不及。
兄弟倆還當是自己年幼沒有見識,可一問姬無晝才知他也從未見過這般怪異天氣,無法為他們答疑解惑。
好在六月降雪雖是古怪,對生活的影響卻還不及大雨,三人沒太在意,頂着雪花将新修的竹籬笆固定好後便回了酒肆。
降雪天陰,外頭天幕暗沉,酒肆裏早早點了燈,又烹上了熱茶。
姬無晝在二樓靠窗的桌邊捧茶望海,兩小兒便在一旁軟榻上嬉鬧玩耍。
那時的他們都還不知這場雪竟會持續一月之久,更不知它會成為天下大勢變更的起源。
那日餘下的時間裏,姬無晝沒有離開窗邊半步,從清晨到午後,從黃昏到深夜,手中的茶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他卻是半滴未進。
夜半江鶴醒來發現他還坐在那裏時着實吃了一驚,可姬無晝卻說無事,而後就那麽不眠不休地坐了整宿。
第二日,第三日,他就像是與這場大雪杠上了一般,熬鷹似的與風雪中的滄海對峙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他終于不再繼續靜坐,披上蓑衣戴上鬥笠,乘着昔日捕魚所用的漁船離岸出海。
三天後,姬無晝自海上歸來,信邀幾位師兄師姐前來海岸,并将從秘境帶出的靈器中的兩件分別交給了彌桑妖月與紀失言。
再往後便如先前鐘離不複所言,大雪結束後人間禍亂頻發,三大仙宮建起,四位天師揚名,天下大勢就此初定。
……
聽完這段過往,鹿辭沉默良久。
當年在秘境時,大多師兄師姐離洲後都會有書信傳回,說一說人間見聞,也提一提自己的近況,這使得仍在秘境的弟子不至于對他們離洲後的下落一無所知。
但姬無晝從未傳回過只言片語。
自打十三年前離洲後,他便就此杳無音訊。
鹿辭在秘境偶爾想起他時,會猜想他如今在人間大陸會過着怎樣的生活,沒有了那些流言蜚語和排擠,他是不是輕松自在了許多,有沒有結交朋友,會不會變得比從前開朗。
然而,沒有書信印證,猜想終歸只能停留在猜想,直至此刻聽完江鶴所述,鹿辭才得以真正窺見他離洲後的三年時光。
他知道姬無晝在秘境時早已習慣了獨處,卻沒想到他在抵達熙來攘往的人間大陸後依然選擇了避世隐居。
如果當初沒有江鶴兩兄弟的出現,他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獨居酒肆,終其一生獨自一人喝茶看海,耕種釀酒?
那樣倒也說不上有什麽不好。
只是,未免太寂寞了些。
思及此處,鹿辭忍不住轉頭看向江鶴,突然覺得這世上的緣分十分玄妙。
對于他們兄弟而言,姬無晝是給了他們容身之所的恩人,而對于姬無晝而言,他們又何嘗不像是上天派來的陪伴之人?
江鶴被他探尋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瞪眼道:“你盯着我幹什麽?我知道的也就這麽多,都已經說完了。”
鹿辭并沒有忘記自己詢問江鶴的初衷,只是方才一時間感慨良多有些走神,且這走神也并非沒心沒肺,而是因為江鶴所述的那段過往中有一點至關重要,重要到令鹿辭聽到那裏時便已顧慮全無,而後放心大膽地走起了神。
——當年大雪之前的整整半年裏,姬無晝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海岸。
這幾乎已經将他與那具嬰屍的所有可能的關聯徹底斬斷——如果說虱蠱被盜是在十四年前只能證明姬無晝非是偷盜之人,那麽他在桑城蠱患發生前後一直待在海岸未曾離開便足以證明他也絕不是施蠱之人。
因為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
只不過,他當年回到秘境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又是如何得到的靈器仍然是未解之謎,如今還又多了個疑問。
鹿辭朝江鶴确認道:“你說他當年是在降雪三日後才去的秘境?”
江鶴點頭道:“對啊,他那時在窗邊坐了整整三天三夜,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第四天才動身出了海,我記得很清楚。”
鹿辭疑惑地皺了皺眉。
據先前鐘離不複所言,那場大雪是因靈器離洲導致秘境靈氣崩散所致,可按江鶴如今所述,分明是大雪在前,姬無晝取得靈器在後。
這豈非因果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