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桑城孽債 金汩江畔暗潮湧,桑城疫起葬……
十年前, 即虱蠱失竊四年後,彌桑一族幾乎都已經淡忘了它的存在,畢竟既然尋回無望, 與其耿耿于懷倒不如盡力培育新蠱。
然而,就在那年四月下旬,彌桑一族某一屬地上報的一樁疫情如驚雷般炸醒了所有人的警覺。
那是金汩江畔的一座小城,名曰桑。
城中街巷某日清晨忽現一具衣着完好的白骨, 其後數日之內接連有人倒下并七竅流血,最後無一例外盡數腐化成骨。
西南不少名醫聞訊趕去,但不僅未能遏制疫情,反而與其他患者一同命喪桑城。
消息傳到彌桑家後,彌桑妖月大為震驚,當即帶領一衆屬下趕往桑城。
抵達後, 她将屬下留在城外, 孤身一人入城查探, 很快便找到了“瘟疫”的源頭——那只失竊四年的千蟲虱蠱。
然而, 彼時虱蠱已經産下了無數蠱子,所謂“瘟疫”也早已蔓延全城!
即便她當即就已令蠱母陷入沉眠不再産子,也無法阻止已經孵化的蠱子繼續繁衍——滿城百姓皆已淪為潛在的宿主, 肉眼根本難以分辨誰是已經身染蠱子之人。
此時此刻,桑城蠱患俨然已經達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而只要有一人攜帶蠱子離開桑城流入他鄉, 後果将更加不堪設想!
形勢之緊迫容不得她再有絲毫恻隐遲疑,縱使百般不願面對,她也只得咬牙做出了一個狠心的選擇——封城。
她令屬下強行封鎖了桑城的所有出入口,并緊急從彌桑家祖宅中調來了數以千計的攝蠱蛛,在城外以攝蠱蛛絲圍城, 布下了一張攔截蠱蟲的天羅地網。
……
說到此處,彌桑妖月眼眶微紅,聲音禁不住有些哽咽:“這是我今生今世造過最重的一場孽債,時至今日我都還記得……那些從城門中傳出的拍打,哭喊和哀求有多絕望。”
鹿辭一時無言,他雖未曾親眼目睹過桑城慘狀,但卻親身經歷過同樣慘烈的秘境之災,完全足以想象那時的桑城之中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彌桑妖月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呼出,借此稍稍平定了心神,這才繼續道:“封城數日之後,直至城中再無任何動靜,我才又入城巡查了一次,也是因着那次巡查,讓我有了一個意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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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整座桑城已經淪為了一座死城,遍地可見零落的森森白骨。
彌桑妖月心中凄然,緩步走過城中每一處角落,只覺滿目都是無辜冤魂。
就在她繞城一周即将出城之時,忽然被角落裏的一處牆根吸引了視線。
那是斑駁城牆下一片雜草叢生的土地,絲毫也不起眼,但卻無端堆積着很多白骨。
彌桑妖月心中疑惑,不明白那些人将死之時為何都要聚集在那荒草之中。
然而等她撥開齊膝的雜草上前探查才發現,雜草之下竟然掩藏着一條水渠!
鹿辭倏然睜大了雙眼,本能地覺得這條水渠便是将虱蠱與秘境瘟疫牽扯上的關鍵:“那條水渠通往城外?”
彌桑妖月點了點頭:“當時我立刻想到會不會有人從此處逃出桑城,但很快卻又發現絕無可能——那條水渠十分狹窄,穿過城牆下的部分更是低矮逼仄,我甚至還親自下到渠中嘗試了一番,終于确定它根本無法容人通過。”
說到此處,她突然話鋒一轉:“但那只是我今日之前的想法。”
她看向鹿辭,認真道:“我當時只想到了會有大人從那處逃離,卻從未設想過還有将嬰孩置于盆中送出的可能,直到今日從你口中聽得秘境‘瘟疫’和那具嬰屍,我才忽然想起那條水渠的寬深足以容納一只木盆通過。”
秘境瘟疫的症狀太過特殊,加上桑城蠱患曾給彌桑妖月留下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使得她在聽完鹿辭講述的第一時間就本能地聯想到了虱蠱,再一算桑城蠱患和秘境瘟疫發生的時間差,她幾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桑城那條水渠通往城外,最終彙入西南最著名的江流——金汩江,而金汩江的盡頭正是東海,當年彌桑妖月自己的木盆便是順金汩江而下抵達秘境。
據家中長輩所言,當年将她放入江流之日乃是小年,而她抵達秘境的時間是正月十五,這也就是說,從金汩江流經西南的江段順流而下至秘境大約需要二十餘日。
桑城蠱患爆發在十年前的四月底,五月上旬彌桑妖月帶人封城,而嬰屍抵達秘境是在六月初,時間完全吻合。
由此看來,那嬰屍極有可能就是當年桑城某戶的孩子,封城後被從水渠送出,在流往秘境的途中蠱發身亡,并将蠱子帶到了羲和洲,從而葬送了整個藏靈秘境!
鹿辭久久錯愕,萬沒料到那具嬰屍的來由竟是這般匪夷所思。
他沉默地将此事從頭捋了一遍,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之感湧上心頭。
從表面來看,那嬰屍被送出桑城可能只是嬰孩爹娘眼看逃生無門的孤注一擲之舉,但若追根溯源,沒有桑城蠱患就不會有逃生無門,也就不會有那具嬰屍。
說到底,無論是秘境之災還是桑城蠱患都與那偷盜虱蠱之人脫不了幹系。
那人到底是誰?
将虱蠱投入桑城的目的是什麽?
那具嬰屍被送出水渠流往秘境,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
思忖許久,他轉向彌桑妖月确認道:“師姐,你确定虱蠱必須以你的血才能操縱?”
彌桑妖月點了點頭:“哪怕不是直接用我的血,也至少得用沾染着我血的器物。但早在當初桑城蠱患爆發後我就已經考慮過這條線索,當時得到的結論是——無論是這二者中的哪一種,都幾乎沒有人能得到。”
蠱物一旦認主,便只有以蠱主之血或是沾染蠱主之血的器物才能驅使,這使得所有養蠱之人皆對血極為看重,絕不會輕易讓自己流血,以防旁人借自己的血來操縱自己的蠱物。
甚至為杜絕隐患,凡是養蠱之家誕下女兒,都會在她剛出生時便為她施針封住宮脈,使其将來免于月事。這也就是說,養蠱之家的女子就連月事布這種能令血液沾染之物都不會有。
彌桑妖月道:“自我回到西南時起,直至桑城蠱患爆發,五年間一共也只流過兩滴血,一滴用于開壇認主,另一滴用于試蠱。所以時至今日我也未能想通,那偷盜之人還能從何處得到我的血。”
鹿辭沉吟片刻,問道:“那在你回到西南之前呢?”
彌桑妖月一怔,随後蹙眉道:“你是說……在秘境時?”
鹿辭點了點頭:“既然當年赴宴之人除了世家子弟之外還有秘境同門,那會不會你們從一開始就懷疑錯了方向?”
當年彌桑一族之所以把懷疑的目标鎖定在赴宴的世家子弟身上,是因為他們以為偷盜虱蠱之人的目的是為了奪走彌桑家的底牌。
可從那人在桑城下蠱的舉動來看,他的企圖顯然并不那麽簡單。
更重要的是,發生在西南的桑城蠱患竟還無端牽扯上了獨立于大陸之外的秘境,鹿辭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将它單純視為誤傷。
而若不是誤傷,那嬰屍流出就很可能并非偶然,而是偷盜虱蠱之人計劃中的一環,那麽此人身份便極有可能與秘境有關。
如此看來,如果有某個秘境同門曾有機會得到彌桑妖月的血,之後還參與過彌桑家的那場盛宴,那便有極大嫌疑是那偷盜虱蠱之人。
經他這麽一提醒,彌桑妖月很快也想到了這一層,但她認真回憶了半晌後卻又搖了搖頭:“你也知道,在秘境時雖是時常切磋,但都是點到為止,更何況那時也沒幾個人傷得了我,我不記得有過見血的時候。”
鹿辭緩緩點了點頭。
的确,彌桑妖月自小便在諸多同門中出類拔萃,與她同批的師兄弟想與她打成平手都不容易,更別說要傷她見血。
只是這樣一來,就連懷疑都徹底沒了方向,這幾乎眼看就要成為一樁無頭公案。
鹿辭低頭沉默片刻,忽然擡頭道:“師姐,那你現在還懷疑姬無晝麽?”
未等彌桑妖月答話,他又極快地接道:“虱蠱失竊之時,他根本都還沒有離洲。”
姬無晝離開秘境是在十三年前,而虱蠱在彌桑家被盜是在十四年前,無論盜竊者是誰,都絕不可能是姬無晝。
彌桑妖月不由啞然。
在今日之前,她幾乎認定了姬無晝就是秘境覆滅的兇手,但此時卻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判斷。
半晌後,她終于開口道:“沒錯,從前或許是我先入為主,但是——即便虱蠱失竊之事與他無關,秘境蠱患也與他無關,可他恰好就在那時回洲帶出靈器之舉依然可疑至極。”
鹿辭沒有反駁,思忖片刻後道:“我明白,他身上的疑點我日後必會查清。至于當年究竟是誰偷盜虱蠱并在桑城下手,我也一定會追查到底。”
彌桑妖月微微嘆了口氣,道:“桑城自那以後就成了一座死城,這麽多年都一直封着,再未開啓過城門。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查,但卻絲毫沒有頭緒,想查都不知該從何查起。若你能找到突破口固然是好事,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你盡管開口便是。”
鹿辭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忽地一陣轟隆聲響從身後甬道盡頭傳來。
二人起身向外看去,見洞口石門正緩緩開啓,門外一弟子拱手禀報道:“宮主,老夫人和少宮主的馬車已經入谷了。”
彌桑妖月颔首道:“知道了,先帶他們稍作休息,我随後就到。”
弟子領命離去,鹿辭卻是微微有些愣怔,回想着方才聽見的“少宮主”三字,他好奇道:“師姐成親了?”
彌桑妖月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那是我的養子。”
鹿辭頗為意外,師姐現年三十有三,不料至今未曾婚配,反倒還收養了一個孩子。
不過這說到底也是師姐的私事,鹿辭并不打算刨根問底,卻不料彌桑妖月卻是解釋道:“他原本也是桑城的孩子,生父是個漁民,早在他出生後不久便在一次打漁時不幸溺亡。蠱患發生前,他被生母帶回娘家探親躲過了一劫,再回城時……桑城早已面目全非。後來我将他們母子帶回祖宅安頓了下來,第二年他生母因病過世,我便收養了他。”
說到此處,彌桑妖月淡淡笑了一下,眼中露出了一抹溫柔:“平日他都随我爹娘住在祖宅,過兩日是他生辰,非吵着要來我這住幾日。要不是為了給他挑件生辰禮,逐赦大典結束後從東海一上岸我就直接傳送回來了,也不會在路上遇到你。”
彌桑妖月向來嚴肅淩厲,鮮少會露出這般柔和神色,鹿辭不由心想:看來那孩子雖非她親生,這十年卻也早已被她視如己出,故才會在提起他時自然而然地顯露出慈母之态。
想着,他道:“那生辰禮買到了嗎?”
“沒有,”彌桑妖月道,“不過也不急,晚些時候我再出去一趟便是。”
鹿辭點了點頭,思及他們還在等她,催促道:“那師姐快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彌桑妖月道:“要不你也在這住幾日?”
鹿辭稍怔,随即搖頭笑道:“不了,姬無晝并不知我來了西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彌桑妖月聽他這麽說,也未再執意挽留,剛打算送他離開卻又忽地犯了難:“對了,我這裏還真沒有極夜雪域的符紙……他先前留你一個人在街上,打算讓你怎麽回去?”
“哦,”鹿辭從袖中将符紙掏出,“他給過我一張仙宮的。”
看見那張符紙,彌桑妖月明顯愣了一下,又想起鹿辭說過他可以在渡夢仙宮随處走動,不由失笑:“你才剛去不久,他就已經對你這般不設防了?”
鹿辭聞言無奈,很想說“他不設防的恐怕是宋鐘才對”,但最終卻也沒再多加解釋,讪讪笑了笑後便向彌桑妖月告了辭。
随後,他攥住手中符紙輕輕一握,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四下驟起的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