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赤焰花谷
鹿辭舉目望去, 只見前方人潮盡頭,數匹高頭大馬自街口一側齊齊踏出,牽引着一架山丘般紅帳金頂的車輿轉入主街。
車頂金雕盤蛇, 四面紅紗朦胧,車轅左右各随一人,輿後浩蕩兩列束發佩劍的紅衣少女,皆端一副英姿飒爽的冷傲之态, 目不斜視昂首前行。
車服照路,骖騑如舞。
服馬前蹄所至之處,熙熙攘攘的行人仿佛被船槳劃過的水面向兩側退讓開來,伴着竊竊私語和車馬叮鈴之聲,漸次空出中央一條寬逾六尺的大道。
那伴在車輿左右的二人鹿辭都是見過的,正是逐赦大典上站在彌桑妖月身後的女子。
這隊車馬的來路已是一目了然, 必是從東海歸來途經此處的幻蠱仙宮弟子, 而那輿中端坐之人的身形雖是影影綽綽, 身份卻也已不消多問。
師姐好大的陣仗。
鹿辭暗自咋舌, 随着向旁散去的人潮往街邊挪了兩步,及至人擠人肩碰肩,便聽身後幾人小聲議論道:“聞見沒?好香啊。”
“那可不?幻蠱仙宮哪回出行不是香氣四溢?就跟花仙過境似的!”
聽聞二人之言, 鹿辭忍不住吸着鼻子嗅了嗅,果然, 明明車馬尚在遠處, 四周卻已是暗香浮動,香氣不濃,但隐隐透着股誘人馨甜,讓人不自覺便想再多嗅幾分。
鹿辭回首悄聲問道:“幻蠱天師每回出行都這麽大排場?”
身後那人撇了撇嘴:“倒也不能這麽說。”
見鹿辭作願聞其詳狀,那人“嗐”了一聲, 道:“這不是幻蠱天師的排場,是彌桑家主的排場!”
這二者乍聽無甚差別,都是彌桑妖月的身份,但細究起來含義卻大不相同:彌桑家主的排場,那就意味着彌桑妖月即便沒有天師頭銜,在這人間大陸也一樣是處尊居顯。
車馬臨近,鹿辭的目光不由定在了那垂紗帳上。
他才在逐赦大典見過彌桑妖月不久,此時雖只能窺得依稀輪廓,卻也不難想象師姐的威嚴容姿。只是他不大明白,既然除了鐘離不複外其他幾位天師都有可以直接傳送的祈願符,她卻為何不直接傳送回幻蠱仙宮,而要乘坐車馬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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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疑惑,打頭的服馬已是從他身前經過。
就在這時,忽一陣斜風拂來,輕紗撩起的窄縫間彌桑妖月擡眸撣眼,恰與立在街邊的鹿辭來了個四目相對。
彌桑妖月瞳仁一緊,倏然擡手掀簾,口中下令道:“停!”
路旁百姓和仙宮弟子皆是被這聲一驚,鹿辭也沒料到竟是這般巧合,愣愣盯着彌桑妖月唇齒微啓。
車馬停下,彌桑妖月望着鹿辭微微蹙眉,似是疑惑他怎會現身此處,而後目光在鹿辭周圍逡巡一圈,确定姬無晝未與他同行後當即喚道:“你過來。”
整條街雖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但鹿辭卻也沒扭捏,幾步邁到車邊行了一禮:“見過彌桑宮主。”
彌桑妖月道:“你在此作甚?”
鹿辭如實答道:“此城有祈夢之人,原是随天師前來,宮中有事,他便先回去了。”
彌桑妖月略一思忖,幾乎未作多少停頓,當即果斷道:“上車。”
鹿辭一怔,他還當彌桑妖月不過是叫他過來問幾句話,未曾想竟還會叫他上車。然轉念一想,他也差不多能猜到彌桑妖月真正想問的是什麽,而這衆目睽睽之下絕非适宜詳談之地。
他未再猶豫,單手一撐躍上前板,躬身掀簾邁入了車中,剛一坐穩,彌桑妖月立即扭頭朝車邊弟子吩咐道:“走。”
車馬繼續前行,道路兩側的議論聲霎時鼎沸,或是猜測鹿辭身份,或是猜測他與幻蠱仙宮的關系,總之七嘴八舌衆說紛纭。
紅紗相隔的車輿內,二人皆是對車外嘈雜置若罔聞,彌桑妖月靜看了鹿辭片刻,道:“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鹿辭心知她在逐赦大典時便已看出端倪,眼下這麽問并非試探,而是想讓他自行告知,便也未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師姐,是我。”
這聲稱呼已足以證明她的猜測,彌桑妖月眼睫微顫,抓住他的手腕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為何會變成……這個人?”
鹿辭無意隐瞞,奈何這借屍還魂的緣由他自己也還未有頭緒,只得将在懸鏡臺醒來的過程簡單講了講,而後道:“洛師兄猜測這許是與伏靈有關,可伏靈為何會落入此人手中,我目前還尚未查明。”
彌桑妖月凝眉消化片刻,又道:“那當年秘境究竟出了何事?是不是姬無晝殺了你們?”
鹿辭搖了搖頭,據實道:“當年秘境發生了一場瘟疫,我們都是因染瘟疫而死。”
彌桑妖月明顯有些難以置信:“瘟疫?”
鹿辭點了點頭:“且至少在我死前,并未見到過姬無晝在秘境現身。”
話到此處,他索性将當年如何發現木盆,如何将嬰屍撈起掩埋,秘境弟子又是如何接連染病死去都詳盡敘述了一番。
然而說着說着,他突然發現彌桑妖月的表情一點點怪異了起來,眉頭越蹙越緊,眼中甚至滲透出一股驚疑不定。
“師姐?”鹿辭奇怪道,“怎麽了?”
彌桑妖月臉色發白,像是陷入了某種臆境般放空了雙眸,喃喃道:“七竅流血……皮肉化盡……空餘衣發白骨?”
鹿辭不由微微皺眉,在他的印象中師姐向來沉穩,應該不至于聽見些血肉白骨之類的字眼就大驚小怪,如今這反應着實有些離譜。
他加大幾分音量,再次喚道:“師姐?”
彌桑妖月驟然回神望向他,卻未發一言,忽地轉頭掀簾對着車邊弟子道:“我先走一步,你帶她們原路回宮。”
弟子不知發生何事,但很快接令道:“是。”
彌桑妖月再未多言,放下車簾回過身來,一手抓住鹿辭手腕,另一手從封腰裏捏出一張紅色祈願符輕輕一揉,刺目白光霎時閃出。
一串動作全在電光石火之間,幹脆利落得叫人發懵,鹿辭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再睜眼便看見了一片火紅花海。
西南腹地,赤焰花谷。
嶙峋峭壁垂藤盤蔓,環繞着天坑似的一方寬闊谷地。谷頂薄霧遮籠,如雲如煙。谷底遍地滿是烈焰般的火紅花簇,朵朵豔極刺目,叢叢齊腰綻放,花枝間幾乎沒有空隙,緊密延伸至遠處峭壁下雕欄玉徹,畫棟飛甍的環形宮群。
幻蠱仙宮。
此時二人站立之處乃是通往前方赤焰花海的峽谷盡頭,谷口左右各有一仙宮門侍,見彌桑妖月突然現身吓了一跳,慌忙拱手行禮道:“宮主!”
彌桑妖月微微颔首,二話不說領着鹿辭直奔花海而去。
鹿辭直至此時才反應過來,趕忙問道:“師姐為何帶我回宮?”
彌桑妖月邊走邊道:“帶你看樣東西。”
鹿辭心中仍舊疑惑,卻也沒再追問,跟着她向前行去。
即将邁入花叢之時,緊密無間的花枝突然像是畏懼彌桑妖月一般,自行簌簌向兩旁縮去,如舟破水,如劍劈綢,花叢間霎時空出了一條狹窄小徑。
鹿辭訝異道:“這花好生奇特。”
彌桑妖月道:“此乃赤焰花,為養蠱所用,每朵花中都有蠱蟲,若外人擅入,蠱蟲會即刻上身。”
說罷,她又囑咐道:“跟緊我。”
鹿辭點了點頭緊随其後,花叢自二人前方陸續劈分,又在他身後重新閉合。
花間幽香彌漫,香氣與在街中嗅到的如出一轍,只這處更為濃郁,想來仙宮弟子身上香氣便是在此長久熏染所致。
一路暢行無阻,不多時便已走過大半花海,前方不遠處便是仙宮所在。
幻蠱仙宮建于峭壁之下,背倚山岩,大體分布如傾斜扇面層層遞上,扇面底端的正殿如扇釘立于正中。
所有殿宇皆以竹制為主,垂珠簾為門,挂紗帳為窗,顯然是西南濕熱之地特有的風格。
正殿門前一道寬長翠竹階梯銜接花海,階上兩列紅衣弟子分立左右,見彌桑妖月行至近前齊齊行禮道:“師父!”
随彌桑妖月踏上竹階,鹿辭立刻發覺這幻蠱仙宮氛圍完全不同于渡夢仙宮,所有弟子恭敬有加,行禮之姿一派肅然,見到他這麽個陌生“外人”也絲毫不露異色,更無人好奇追問。
行至階頂,門前弟子撩開珠簾,彌桑妖月領着鹿辭大步邁入,徑直穿過正殿向後行去。
殿後亦是長階,依山勢傾斜,彌桑妖月疾步拾階而上,期間路遇無數弟子停步行禮,她皆只是潦草點頭,像是惦記着什麽要事一般,帶着鹿辭直奔仙宮最高處的那座巍峨殿宇。
那是仙宮主殿,亦是宮主居所。
入殿之後,彌桑妖月腳步依舊未停,穿過數道珠簾,繞過殿中屏風,直接行往主殿後方。
踏出主殿後門,鹿辭登時便是一怔——他原以為這主殿是緊貼岩壁而建,卻未料後門與山壁間竟有一道深不見底的狹長溝壑。
數丈寬的溝壑上橫跨一座廊橋,一端連着主殿後門,另一端通往對面山壁,而山壁上竟還別有洞天,嵌着一座青灰石門,門楣雕雙蛇,蛇頭浮雕凸出前昂,兩側以赤焰花藤為楹,紅花爛漫,将幽峻山壁圈出了一片嫣香姹色。
不知怎的,這廊橋竟令鹿辭想起了渡夢仙宮鏡月河上的冰橋,而對面無人把守的青石門則仿佛半月堡一般,透着一股“禁地”的氣息。
行過廊橋至石門前平臺,彌桑妖月擡手伸進側面赤焰花藤下摸索着一擰,石門霎時轟隆隆向上啓去。
洞中稍顯昏暗,鹿辭邁入後适應了片刻,直至石門在身後閉合,他才逐漸看清眼前景象。
——三根琉璃柱與半月堡中如出一轍,漫天紅色光點忽明忽暗如顫動燭火,應是無數祈蠱符彙聚。
頭頂山石鑿空成筒,如煙囪般直直向上,祈願符便是從頂端注入落下,散化成紅光點點。
見鹿辭駐足觀望,彌桑妖月還當是因他不知這些為何物,剛要開口介紹,卻聽鹿辭問道:“師姐,為何你們貯藏的壽元都是黑紅色?”
此處琉璃柱中壽元與半月堡一樣,都呈現出一股異樣的黑紅,與他在童老爺靈門中看見的那大半鮮紅壽元完全不同。
彌桑妖月有些意外:“你怎知這是壽元?姬無晝告訴你的?”
鹿辭點了點頭:“我在他宮中也見過這樣的琉璃柱,他告訴我這些都是靈氣,分別為壽、運、憶。”
“見過?”彌桑妖月聞言更為詫異,“他宮中貯藏靈氣之處可以随意出入?”
鹿辭一怔,讪讪道:“那倒不是,聽說那是禁地,不過……他說我在宮中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彌桑妖月沉默片刻,随即不冷不熱地評價道:“那他倒是大方。”
評價完後,她這才想起回答鹿辭的問題,轉向那紅色立柱道:“當年他将靈器交給我們時便已提前說好,往後以靈器施法換取報酬之時,壽元只可取黑紅這種。”
鹿辭道:“為何?”
彌桑妖月面露一絲輕嘲:“他什麽緣由也未給,只說這是拿走靈器的條件,還說若我們哪日違背,他自有辦法收回靈器。”
說完後,她似是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徑直走向了山洞中央。
鹿辭邁步跟上,這才注意到洞中三足鼎立的三根立柱中間有一方長案,長案之上別無他物,單單擺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盤蛇頂雕花金爐。
彌桑妖月捧起金爐,鹿辭只當這便是她要給自己看的東西,好奇道:“這是何物?”
誰知彌桑妖月看了他一眼,卻并未回答,而是轉身往洞外走去:“跟我來。”
還要走?
鹿辭困惑不已,彌桑妖月卻已是行出了數步,他無奈,也只得快步跟上。
出了這山洞之後,彌桑妖月帶着他重新穿過廊橋和主殿,回到殿前向西繞過幾處殿宇,抵達了另一處挨着岩壁的溝壑。
這處溝壑與主殿後的那處應是相通,但溝壑之上并非廊橋,而是一架鐵索吊橋,對面依舊是一扇石門,可石門前的平臺上不再是空無一人,而是由兩名佩劍弟子把守。
行過吱呀吊橋,守門弟子行禮後将石門開啓,甫一邁入山洞,鹿辭便發覺此處莫名陰寒,仿佛彌漫着一股沉沉死氣。
山洞裏火盆噼啪,寬闊甬道兩側開鑿着諸多小室,撣眼看去與懸鏡臺的牢房頗為相似,但小室前卻并無牢門阻擋,只籠着一層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輕紗。
鹿辭随着彌桑妖月步步向前,一邊走一邊透過輕紗觀察,便見每間小室中都設有一張石床,石床上無一例外都躺着人,而那些人皆是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這些是什麽人?”鹿辭好奇道。
彌桑妖月腳步未停:“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