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造夢改憶
時間能夠淡化傷痛, 十八年未見的孩子若真論起感情恐怕未見得會有多深,但痛就痛在他們抱有希冀,十八年的等待和期盼一朝破滅, 這才最令人無法承接。
噩耗如驚雷驟降,巨大的震驚和傷痛之後,夫婦二人甚至都不知到底是痛恨更多還是悔恨更甚。
他們恨,恨那個傳聞中為奪靈器不惜欺師滅祖戕害同門的罪魁禍首, 但同時也悔,悔自己十八年前無能的選擇。
如果當年沒有将他送走。
如果當年再窮也将他留在身邊。
如果那機緣巧合的財路能來得早一些……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數月之後,三大仙宮建起。
曾與他們一樣義憤填膺對罪魁禍首謾罵不休的世人嘗到了靈器帶來的甜頭,不費吹灰之力便忘卻了那場掩埋在大雪之下的悲劇。
那一刻他們才終于明白,原來這個沉痛的夢魇從始至終都不屬于整個天下, 只獨獨屬于他們自己。
往後十年, 童夫人一次又一次在午夜夢回時懷抱次子。
因為未曾見過次子長大後的容貌, 所以噩夢中的次子還是當年嬰孩的模樣。
襁褓中的嬰孩伸出稚嫩的小手, 緊緊拉住她的衣襟,一遍遍困惑而哀戚地發問:“娘,你為什麽不要我?”
“為什麽不要我?”
“為什麽?”
黎明前的黑暗裏, 她一次次乍然驚醒,在狂亂的心跳中淚濕新枕, 寸斷肝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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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繡了一件又一件嬰孩的衣裳。
她在府中設了靈堂。
靈堂內香火缭繞, 似是一縷縷不甘的幽魂,圍繞她,質問她,聲聲叩擊心門。
在愧疚與悔恨的泥沼中,她開始分辨不清現實與夢境, 開始與那質問的聲音對話,開始長久地沉溺于幻覺之中。
哀恸,瘋魔,崩潰。
終致一病不起。
然而即使在病中,夢魇也沒能将她放過,昏迷不醒的每一瞬每一刻,她都仍在腦海裏承受着寸心如割的煎熬。
記憶至此戛然而止。
眼前虛幻的場景淡化消失,恢複成了被記憶絲線編織的光網籠罩下的童府卧房。
一切都已清晰明朗。
這對夫婦是童喪的爹娘,那位少爺是童喪的同胞兄長。只是這位兄長與府中衆人一樣,并不知弟弟被送往了藏靈秘境,只以為他自小被別家抱養。
童老爺對造夢改憶的抵觸和刻意留下那座靈堂“迎接”姬無晝的舉動也已有了解釋——他痛恨這位傳說中戕害同門的造夢天師,卻又迫不得已有求于他,強烈的矛盾與不甘令他留下了喪子的靈堂,像是一種明知徒勞的證罪,又像是一種無聲的斥責與诘問。
鹿辭不知姬無晝究竟有沒有看出那嬰孩的身份,畢竟當年在秘境時所有同門對他而言都與陌生人無甚差別。
但他知道即便姬無晝對“童喪”這個名字已然沒了印象,也至少能從這些記憶裏看出那嬰孩是當年死在秘境中的同門,從而明白童老爺對他态度那般惡劣的緣由。
鹿辭轉頭看去,原想看看姬無晝對此是何反應,卻見他和先前聽見藏靈秘境時一樣,根本毫無反應。
迎上鹿辭的目光後,姬無晝若無其事地沖着牆上的光網擡了擡下巴:“探憶結束之後便可将記憶收回,收回的過程可以直接改憶。”
說罷,他再次驅使法杖上的銀鈴旋轉,牆上的光網便像是被扯出了一根線頭般開始盤繞着向法杖飛來。
眼前場景再一次波動變換,方才已經看見過的那些記憶場景如走馬燈般重現,但內容卻都在悄然變化。
記憶起點的破舊老宅中,那頭發花白的郎中沒再恭喜這對年輕夫婦,而是改了話頭稱夫人乃是“偶感風寒”。
那日後,十月懷胎的記憶變為了“風寒常駐”,次子出生的記憶變為了“大病初愈”,送走嬰孩的記憶變為了“月下游河”。
再往後,所有關于次子的場景和對話皆被尋常瑣事替換,不再有翹首以盼,不再有喪子噩耗,不再有靈堂垂淚,不再有午夜夢回,有的只是夫妻二人扶持共進,帶着長子從布衣蔬食到朱門繡戶的安和平順。
看着眼前一幕幕變化,鹿辭心底被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糾纏拉扯。
一種在告訴他:這世上惦念童喪之人本就不多,如今又少了一個。
而另一種則在說:這對童母而言或許已是最好的結果。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得以忘卻傷痛,何嘗不是幸事。
牆上的光網如被抽絲剝繭般漸漸稀疏,記憶絲線一圈圈盤繞于杖頂,經歷改動後又朝着榻上的婦人飛去,一點點沒入她的額間。
在最後一段也徹底消失後,房中恢複成了最初的模樣,鹿辭長長舒了口氣,轉頭看向了姬無晝:“結束了?”
姬無晝淡淡颔首,轉身沖門外揚聲道:“進來吧。”
童老爺顯然一直守在門外未曾走遠,聽到這聲後即刻推門而入,望向了榻上的夫人。
姬無晝道:“記憶初改,她半個時辰後才能醒。”
童老爺聽罷未答,只回頭吩咐長子道:“去讓他們把靈堂拆了。”
長子應聲離去,童老爺合上屋門,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沉聲道:“結賬。”
看得出來,童老爺當真是一個字也不想與眼前之人多言,而姬無晝卻完全沒有自己惹人厭的自覺,不緊不慢道:“今日恰好清閑,你若也想改憶我可以替你一并改了,不加價。”
鹿辭有些意外,但卻又暗自期望童老爺能夠接受這個提議。
童夫人忘記一切後,這道陳年舊傷就只能由童老爺一人背負,與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忘個幹淨,從此無牽無挂安享晚年。
然而,童老爺卻是想都沒想:“用不着。”
鹿辭心中輕嘆,果然,這長達數十年的執念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姬無晝擡了擡眉,也不再上趕着多勸,點頭道:“那就結賬。”
說完,他轉頭示意鹿辭重新握上法杖,而後将杖柄朝着童老爺微微一傾。
杖頂銀鈴一陣顫動,瞬間在二人和童老爺之間切出了一道光幕,光幕正中懸浮着五條長短不一的氣柱,如半月堡那三根琉璃柱般顏色各異。
身,魂,壽,運,憶。
姬無晝在旁解釋道:“這叫‘靈門’,需主人自願方可開啓,且他願付的代價是三年壽元,那便只有壽元一項可取,上限為三年,可少不可多。”
鹿辭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還有這般限制,如此一來祈願之人便不必擔心自己的靈氣被多取亂拿。
想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壽元的那根紅色氣柱之上,卻突然發覺這氣柱有些奇怪。
——這條氣柱從底部到上端大部分都是血液般的鮮紅,唯有頂端一小截格格不入,乃是渾濁的黑紅。
還未等他多想,姬無晝已是秉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湊到了那氣柱邊,将頂端那一截黑紅霧氣收入了瓶中。
扣上瓶塞後,他輕擡法杖,光幕驟然消失,一切恢複如初。
“行了。”姬無晝道。
童老爺自然不會客氣相送,甚至連眼神也沒給他一個,直接繞過二人往床邊行去,守在了童夫人身邊。
姬無晝也未再停留,沖鹿辭擡了擡下巴示意後便徑直往屋外走去。
踏出門檻,鹿辭回身順手帶上了屋門,剛欲轉身便見姬無晝擡起手去,極其随意地将一塊扁平物件卡進了門上的格花之間。
鹿辭目光落在其上,緊接着便是呼吸一滞。
那是一塊陳舊的木牌。
正中模糊地刻着個“童”字。
這是……童喪的遺物!
鹿辭錯愕轉頭,卻見姬無晝已是若無其事地轉身走開,仿佛那木牌只是他随手丢掉的一件棄物一般。
鹿辭緊趕兩步跟上,不可思議道:“你來之前就知道他們是誰?”
剛問完,他心中已是有了答案:那塊木牌總不會是什麽随身之物,姬無晝之所以今日将它帶來,必然是一早就知道這家主人的身份。
果然,姬無晝沒有否認,直言道:“查過。”
難怪,難怪他一見那大少爺就知他并非祈夢之人,也難怪他對那靈堂和童老爺惡劣的态度毫不意外。
這木牌定然是當年他從秘境帶出來的,竟然保存了十年還未遺失。
鹿辭心中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追問道:“所以你選那張符紙是因為——”
“不,”姬無晝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麽,不等他說完便幹脆利落地截了他的話頭,戲谑一笑道,“只是因為他出價高。”
被他這麽一堵,鹿辭未說完的猜測只得咽了回去,但卻并未能完全盡信這個理由。
方才為童夫人改完憶後,姬無晝分明還提過可在原來的價碼上為童老爺一并改憶,若他在意的僅僅只是“高價”,何必還要多此一舉?又何必要特意将童喪的遺物帶來物歸原主?
此刻二人已行至中庭,遠遠便見一衆小厮在院角靈堂門前進進出出,手中都拿着靈堂中原本的擺設,看樣子是要拿去銷毀。
童家長子站在一側,時不時吩咐指示兩句,面上雖無明顯笑意,但卻能看出像是放下了什麽記挂已久的心事般很是輕松。
這些年來,童喪之死折磨的并非童夫人一人,她的心病一日不除,這一家三口就永遠無法享及真正的天倫之樂。
而今記憶抹去,府中便可再無陰霾。
見此情形,鹿辭心中忽又生出了些許擔憂,低聲問道:“雖然童夫人現在忘了,但若是往後有人不小心提及,她會不會想起些什麽?”
姬無晝道:“只要被忘記的人不再出現,她就不會再想起。”
童喪已逝,自然絕無再次出現的可能,所以童夫人注定永遠不會再想起自己還有過這麽一個兒子。
鹿辭緩緩點了點頭,又道:“那若是被忘記的人再次出現會怎樣?”
姬無晝默然片刻,一邊朝府門走去一邊道:“那就要看交情深淺了,或許會覺面善,也或許什麽都不會發生。”
童府坐落于城池中心,出了府門便是人來車往的主街,二人閑閑走出一段,姬無晝側首道:“今日可還想逛?”
依着鹿辭的心思自是想的,他對人間大陸的期待着實已久,但卻又覺整日拖着姬無晝游手好閑不甚妥當,剛欲答句“不必了”便聽姬無晝道:“符紙帶了麽?”
鹿辭知道他問的是那張傳送點為半月堡的符紙,只當他是要即刻回程,點了點頭将符紙從袖中取出。
姬無晝看了一眼符紙,道:“那就行,你自己随便逛逛。”
鹿辭有些意外:“那你呢?”
姬無晝道:“今日宮裏有事,我先回去。”
鹿辭如今的身份怎麽說也算是他屬下,一聽宮裏有事便道:“那我也一起——”
“不用,”姬無晝知道他想說什麽,打斷道,“小事而已,你逛你的。”
鹿辭沒再多說,目送姬無晝轉進了一處街角,他知道姬無晝身上必是也有符紙,轉去僻靜處傳送只是未免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引起騷亂。
姬無晝走後,鹿辭沿着主街漫無目的地行了一段,逐漸發現這座城中的商鋪和街攤都與青州大同小異。
稍作打聽方才知曉,此處與青州一樣,都處于人間大陸東部,故物産風俗皆是相近,就連食物口味和方言都相差無幾。
走馬觀花地逛完半條街,鹿辭忽然沒了繼續閑逛下去的興致,左右都是大差不差,也無甚新鮮。
況且……雖然不想承認,但獨自一人瞎逛着實有些無趣。
這麽一想,他當即不打算再逗留,四下環顧了一圈,欲找處角落傳送回宮。
不料就在他左右張望之時,前方街口忽地傳來了一陣驚呼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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