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喪子靈堂
翌日。
鹿辭醒來時依舊沒能習慣這長夜無晝的昏暗, 迷迷瞪瞪愣了半晌才勉強意識到現在應該已經是上午。
姬無晝如昨日一般早早沒了蹤影,而一旁枕上卻是擱着張字條:醒後來半月堡。
鹿辭想起昨日被他随手挑中的那個“天上掉餡餅都接不住”的倒黴蛋,心知姬無晝這是打算完成未盡的“帶他看如何造夢”之約, 便也沒再耽擱,匆匆穿衣洗漱後往半月堡行去。
今日的冰橋小閣燭火依舊,但門上卻多出了一個刻着“進”字的小木牌。
鹿辭還當南橋是嫌敲門聲吵鬧,可依着指示推門而入後才發現閣中空無一人。
書架還是那些書架, 小案還是那張小案,只是南橋卻不在閣中。
鹿辭沒有多停,直接朝對面的門走去,路過小案時卻突然想起昨日自己問南橋在寫什麽時他回答的那句耿直的“字”,目光不由一轉,落在了案上的簿冊之上。
到底是什麽東西?
鹿辭往案邊挪了兩步, 略一傾身随手翻開一頁, 本以為只會看見寫無關緊要的之乎者也, 卻不料入眼的竟是一行行整齊清晰的賬目。
賬本?
鹿辭蹲下身來湊近細看, 驚訝地發現這賬本中竟然不單單只有渡夢仙宮的收支,還包括其他兩宮賬目乃至懸鏡臺案犯名錄。
這些東西都是從哪得知的?
難道……那兩宮和懸鏡臺都有姬無晝的眼線?
定睛又看了幾行後,鹿辭的目光落在了一項名為“邪壽”的進賬之上, 不由疑惑蹙眉。
邪壽?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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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滿腹疑問,又将賬本匆匆翻了幾頁, 卻忽然手下一頓, 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從半月堡是能看到冰橋的。
此時姬無晝若是在堡中,方才很可能已經看到他上橋進入了小閣,而他耽擱了這麽久還沒出去顯然已是不妥。
這麽一想,他只得暫時按下心中疑惑,将賬本合上放回原處, 起身往閣外走去。
……
姬無晝的确在堡中,但當鹿辭邁入冰堡外牆時,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
他背對着冰橋的方向低頭看着些什麽,似乎并未注意到鹿辭在小閣中的停留,直至聽見身後腳步聲才轉過身來,随意道:“來了?”
今日的萬鈴法杖罕見地沒有縮成那煙鬥似的小巧模樣,而是如逐赦大典那日一般被端正地握在手中。
姬無晝一手執杖,另一手拿着張祈夢符,乍看去頗有幾分正式。
鹿辭看着那張祈夢符,心知姬無晝已是選好了祈夢之人,不必他再挑符紙,于是一邊走近一邊道:“現在就去麽?”
姬無晝待他走到面前,遞上符紙道:“你先看看。”
鹿辭接過符紙低頭看了片刻,發現這祈夢之人的訴求并非“新夢”,而是想以夢改憶,覆蓋一段過往。
符紙上并未寫明具體要如何改動,但價碼倒是寫得分明:三年壽元。
“三年?”鹿辭詫異道,“這些祈夢之人都這麽奢侈的麽?”
姬無晝道:“不多見,以壽元為價碼的大多都按日計,按月的都已是鳳毛麟角。”
鹿辭點了點頭,心想這祈夢之人“出價”如此之高,難怪姬無晝會挑中這張。
然而,他心中仍舊很是納罕:三年壽命只為換一段“失憶”,這得是多不堪回首的記憶,值得花這麽大代價去忘記?
未等鹿辭将符紙還去,姬無晝已是自然而然地牽起了他空着的那只手道:“走吧。”
鹿辭稍怔,看了看他另一手中的萬鈴法杖,這才意識到他沒手再拿符紙,便也沒再多說,将符紙握進掌中,學着昨日姬無晝的模樣輕輕一揉。
白光起,瞬間将二人團團包裹。
……
經過前兩次傳送,鹿辭已是适應了這刺眼的白光,這回還沒等它散盡便已是睜開了雙眼。
——供果,香燭,靈位。
面前俨然是一張供臺。
鹿辭錯愕地四下環視一圈,便發現他們身處于一間屋內,兩側懸挂祭幛,腳下設有蒲團,整間屋子除了沒有棺材外所有布置都與靈堂無異。
這祈夢之人可太會挑地方了。
用靈堂來做傳送點?
“天師?!”背後忽地傳來一聲驚呼。
鹿辭與姬無晝雙雙回頭,便見這靈堂屋門大敞,門外守着的小厮又驚又喜,忙沖另一小厮道:“快,快去禀告老爺,天師來了!”
另一小厮剛點頭轉身,他卻慌忙又将其拉住:“等等,不不不,先去通知大……少爺,少爺說過若是天師來了得先告訴他才行。”
那小厮點頭離去後,他這才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道:“怠慢天師了,二位請随我來。”
小厮将二人帶出靈堂,繞過大半庭院進了一處廳堂,請二人落座後端上幾碟茶點,客氣道:“二位稍待,我家大少……我家少爺片刻就到。”
說完後,他躬身退到了門外。
鹿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小厮屢次要脫口而出的“大少爺”為何都臨時改成了“少爺”。
姬無晝仿佛壓根沒在意小厮說了什麽,将擱在鹿辭眼前的酸棗糕推到一旁,又将自己面前的羊奶糕推到他面前:“嘗嘗?”
鹿辭醒來後空着肚子便去了半月堡,此時還真有幾分食欲,依言拿起一枚放進了嘴裏。
他向來怕酸喜甜,這羊奶糕軟糯甜膩,甚是合他口味。
就在他吃到盤底最後一枚時,遠處終于傳來了接近的腳步聲。
鹿辭轉頭看向門外,恰聽小厮喚道:“少爺。”
來人是個約莫而立之年的男子,氣度頗為沉穩,看上去竟還有幾分面善。
他沖小厮點了點頭,邁入堂中拱手見禮道:“二位久等了。”
姬無晝無甚所謂地略一颔首,沖着一旁空座擡了擡下巴:“坐。”
他這反客為主的态度實在太過自然,鹿辭都沒來得及無語,男子便已是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
姬無晝并不打算客氣寒暄,直言道:“若我沒有猜錯,祈夢之人并不是你?”
鹿辭不知他是從哪得來的結論,卻見那男子點頭笑道:“天師英明,祈夢之人乃是家父。我之所以先來見天師一面,是想提前替家父給您賠個不是。不過……此事說來話長,還望天師海涵。”
姬無晝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一副靜待下文的模樣。
男子深吸了口氣,嘆道:“此事起因,乃是我的胞弟。”
這男子之所以會被小厮喚作“大少爺”,是因為他原本還有個弟弟。
他與弟弟相差兩歲,但對這位弟弟卻是絲毫印象也無,因為據他爹娘所言,弟弟出生後不久便被抱去了別家撫養,至于究竟是哪家,爹娘從未透露,只告訴他弟弟早晚還會回來。
然而數年之前,爹娘不知從哪得知了弟弟的死訊,從那時起,母親便時常以淚洗面,還将府中一座屋宇設為靈堂,整日待在其中不吃不喝悼念亡兒。
一晃數年,母親的喪子之痛非但沒有随着時間減輕,反而愈演愈烈,終于在不久前纏綿病榻,昏迷不醒。
大夫說這是心結所致,若不能解其心病,怕是仙藥也難将她喚醒。
這位大少爺早對造夢改憶之說有所了解,當即便與父親商量請天師前來為母親改憶,誰知父親竟是斷然拒絕,還怒斥他莫要再提。
大少爺沒料到父親會發那麽大的火,只得依言不再重提。
然而,母親的病卻一日重過一日,這使得父親也不得不開始動搖了起來。
三日前,父親終是從祈願殿帶回了一張祈夢符,傳往仙宮後當即下令:從此府中所有人不得再提及任何有關次子之事,改稱“大少爺”為“少爺”,将所有關于次子的痕跡盡數抹去。
……
“盡數抹去?”姬無晝似乎覺得有些好笑,“然後還留了座靈堂?”
男子無奈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我為何會說要替家父賠罪——家父也不知是為何,似是對造夢改憶之事十分抵觸,還硬要将符紙在那靈堂中焚燒,說是等天師來改憶後再将靈堂拆除。我也知此舉甚為不妥,奈何家父不聽勸阻,我還擔心稍後天師與他見面時他會出言不敬,故此才想提前給您賠個不是,還望天師大人大量,莫要與他一個老人家計較。”
姬無晝聽罷并未多言,只是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而一旁鹿辭卻是聽得疑窦叢生。
——靈堂明明可以拆除,卻非要“等天師來後再拆”,傳送點不挑別的地方,偏要選在靈堂之中,這怎麽聽着像是這位老爺是特意将靈堂留着迎接姬無晝的?
得了姬無晝這一聲算是應允的“嗯”後,男子才像是終于放下了心來,起身道:“那我現在帶二位過去?”
二人沒有多說,起身随他走出了廳堂。
方才在聽這少爺敘述時,鹿辭心中其實一直有個關乎造夢的疑問,但今日他的身份在旁人眼中恐怕是來給天師打下手的屬下,所以當着旁人的面不便多問,以免作為“天師屬下”顯得比祈夢之人還要無知。
而此時那位少爺穩步在前帶路,與他們之間隔了一段距離,鹿辭确定他沒法聽見才終于低聲問道:“祈夢之人和憶主不是同一個人,這樣也行?”
據這位少爺所言,決定為他母親造夢改憶的祈夢之人是他父親,而她母親作為憶主正昏迷病榻,她是否願意改憶根本無從知曉。
若是人人都可這般随意為旁人決定造夢改憶,豈不是要亂套了麽?
姬無晝自然明白他這一問的意思,答道:“可以,但有條件。”
鹿辭道:“什麽條件?”
姬無晝道:“第一,于憶主有益;第二,要改的記憶與祈夢之人有關;第三,代價由祈夢之人來付。”
這家老爺決定為夫人改憶是為了醫其心病,于夫人有益,要改的記憶關于他們共同的孩子,與老爺有關,且三年壽元的代價由老爺來付,所以完全符合條件。
此時走在他們前方的少爺已是将他們帶到了一處卧房門前,擡手叩了叩門道:“爹,天師來了。”
屋中靜默片刻,傳出低沉一聲:“進來。”
少爺推開房門引二人入內,剛欲出言便聽那老爺道:“你出去,把門關上。”
少爺愣了愣,随即順從地答了聲“是”,轉身路過二人時抱歉地笑了笑,關門退出了房中。
那位老爺端坐在正對房門的桌邊,左側不遠處便是其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夫人。
他冷冷掃了二人一眼,随即別過臉去,以一種不甘不願卻又不得不開口的語氣道:“他都和你們說過了?”
那少爺所言果然不假,他父親這态度但凡是個不傻的都能看出十分不善,仿佛他面前之人不是他請來的,而是不請自來。
姬無晝如他先前應允的那般并未在意這老爺的态度,就事論事道:“說了,但改憶須先探憶,你也不便在場。”
這位老爺似乎對改憶之事也提前做了了解,聽到姬無晝這麽說并未表示異議,當即起身朝門外走去,惜字如金地丢下一句:“二十八年前。”
直至那老爺出屋重新關上門,鹿辭才收回視線納悶道:“什麽二十八年前?”
姬無晝一邊往榻邊行去一邊道:“要改的記憶開始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