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寒橋小閣
渡夢仙宮,玉鹿閣。
極夜雪域終年長夜,故鹿辭第二日睜開眼時窗外還是漆黑一片。
房中仍舊只點着角落裏的兩盞燭火,朦胧勾勒出周圍擺設的輪廓,隐約的熟悉感揮之不去,叫人恍惚以為自己身處于秘境居所。
逐漸清醒之後,昨日記憶才一點點回籠。
藏靈秘境,逐赦大典,鏡池,鹿輿,人間大陸,渡夢仙宮……暖床。
鹿辭轉過頭,發現姬無晝已不在身側,再一看牆角滴漏,忍不住意外了一下:這個時辰若是放在別處,應該早已日上三竿了吧?
鹿辭起身下床套上外衣,簡單洗漱之後忍不住在房中轉了轉。
昨日酒後直接睡下,他只大概看了囫囵,如今細看之下才發覺這內間格局确實與秘境居所相仿,只不過諸多擺設都已不盡相同,畢竟當年姬無晝離洲時那一屋子的“寶貝”一件也沒帶走,如今眼前這些必都是建宮之後才添置的。
轉着看着,鹿辭忽地眼前一亮,因他竟在那琳琅滿目的擺設中看見了萬鈴法杖。
他沒帶走麽?
鹿辭好奇地湊了過去,剛将它拿起便發現法杖不遠處還有件紅色紗衣,再往旁還有柄羽扇,看上去竟像是幻蠱紗衣和天阖羽扇!
這怎麽可能?
這兩樣東西不是應該在彌桑師姐和紀師兄手中麽?
鹿辭一頭霧水,但此時姬無晝不在他也無處發問,只得暫且将疑惑壓下,轉身行至了外間,見昨夜留在榻上的陶罐被拎到了桌上,而那件鶴羽長袍卻是不見了蹤影。
他也未多駐足,徑直走到門邊打算出去轉轉,結果一拉開門卻是被吓了一跳。
門外的東瓶同樣吃了一驚,旋即笑道:“你醒啦?宮主還說別打擾你,讓你多睡會呢,我都沒敢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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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辭聽這意思似乎她已經在門外等了很久,道:“你找我有事?”
東瓶擺擺手道:“沒事,你忙你的。”
說着,她側身邁進門中,輕車熟路地往左邊走去。
到了牆角火爐邊,她蹲身端起了地上一只扁平的銅爐,剛要起身忽然“嗯?”了一聲,又将爐子放回地面,拎起爐蓋往裏看了一眼,疑惑道:“怎麽是空的?”
鹿辭奇怪道:“怎麽了?”
東瓶拎着爐蓋回過頭:“你昨晚沒用?”
鹿辭莫名其妙:“用什麽?”
東瓶指指銅爐:“這個啊。”
鹿辭茫然:“這是什麽?”
東瓶似乎被問得有些懵,眨了眨眼啼笑皆非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麽?那你昨晚怎麽暖的床?”
鹿辭:“……”嗯?
他看了看地上的銅爐,又看了看旁邊矮爐裏的炭火,忽然福至心靈:“你是說……用這個暖床?”
東瓶好笑道:“要不然呢?”
鹿辭半晌無語:搞了半天暖床是用銅爐??那昨晚我問你的時候幹嘛不直說?還……笑那麽暧昧幹什麽?!
鹿辭心中一陣腹诽,而東瓶還在盡職盡責地追問:“你該不會是沒暖吧?”
鹿辭無奈道:“……暖了。”
“可是暖爐裏連炭都沒加你是怎麽……”話說一半,東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緩緩挑眉張大了嘴,“啊——”
鹿辭看着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有心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卻不料她竟還來了興致,好奇道:“那宮主生氣了嗎?”
鹿辭回憶片刻:“沒有……吧?”
他昨晚雖是微醺,但至少還記得姬無晝睡前說的幾句話,态度良好,語氣尋常……不是,這有什麽好生氣的?管他用什麽暖,反正不都已經給他暖了嗎?
東瓶雙眼放光地“哦”了一聲,中間起碼拐了七八個音調,而後笑眯眯點頭道:“行,我明白了。”
鹿辭:“……”你明白什麽了你就。
東瓶沒再繼續管那銅爐,拍了拍手起身道:“你剛才是要出門?”
鹿辭道:“嗯。”
東瓶道:“需要我陪你嗎?”
鹿辭道:“不用,只是随便逛逛。”
他不過是想四處走走熟悉熟悉環境,并不需要有人作陪。
東瓶倒也幹脆:“行,那你去吧,我正好把這裏收拾打掃一下。”
鹿辭沒再多說,點了點頭便自行離去。
極夜雪域終年長夜不假,但那一輪懸于宮後的明月卻是大得出奇,幾乎覆蓋了半壁天幕,将仙宮裏的屋宇和道路照得雪亮。
由祈願符彙聚而成的星河依舊在上空流淌,雖然此時人間大陸該是白晝,但想來無論日夜,祈願殿中都不會缺少信徒。
昨夜抵達渡夢仙宮時鹿辭便十分好奇那星河最終究竟流往何處,此時正好有機會,他便索性順着那星河的流向一路向仙宮深處行去。
穿過回廊,繞過殿宇,時不時擡頭确認方向,不知走了多久,身遭殿宇樓閣逐漸稀少,似乎已是接近了仙宮後方。
空中星河終于有了斜向下的趨勢,與此同時,前方不遠處傳來了清晰可辨的巨大轟鳴。
帶着對那聲響的滿腹疑惑繞過一座橫寬數丈的排樓之後,鹿辭赫然被眼前出現的場景驚得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遠處便是轟鳴聲的源頭。
一條東西走向、寬逾數十丈的奔騰河流!
它的流向既非從東往西也非從西往東,而是從中間流向兩側。
河流正中像是有一口通往地心的泉眼,源源不斷的清澈流水從其中湧出,形成花托似的泉口,帶着升騰而起的白色霧氣散落水面,向東西兩方奔流而去,直至抵達兩端盡頭,自冰川峭壁傾瀉而出形成瀑布飛流直下,墜入萬丈深淵!
河流對岸是仙宮後方最邊緣的大片的雪地,以皓白明月和漫天繁星為背景,其上雄立着一座半球型的晶瑩冰堡,而祈願符彙聚成的星河的終點便是那冰堡的穹頂。
終于找到了。
鹿辭心中欣喜。
然而,想要抵達對岸冰堡,路徑有且只有一條——懸于河流上方,橫跨兩岸的一座寒冰拱橋。
若僅是一座拱橋自然并不難過,但讓鹿辭有些踟躇的是,那座拱橋的最高處,也就是河流泉眼的正上方,有一處亮着燈的小閣,不大,但卻剛好與橋面等寬,将拱橋隔為前後兩段,仿佛一座刻意建來攔阻過橋之人的崗樓。
鹿辭原地斟酌片刻,還是決定先上去看看。
說不定是自己想太多,那只是個擺設呢?再說就算真是什麽崗哨所在,只是看一眼總不至于被扔進河裏吧?
冰橋晶瑩剔透,下方流水湍急。
鹿辭一邊緩步上行一邊觀察着那座小閣,越到近處越發覺它其實無甚特別之處,門窗緊閉,屋中亮燈,看不出有什麽嚴防死守之勢。
行至門前,鹿辭稍頓片刻,擡手試探性地叩了叩,便聽門內有人言簡意赅道:“進。”
鹿辭也未猶豫,從善如流推門而入。
這小閣與他設想的“崗樓”截然不同,擺設如同書房,周圍書架林立,其上擺滿簿冊,左側長案之前盤坐着一人,正執筆低頭書寫着什麽。
那人擡起頭來,鹿辭不禁一怔。
他雖是早料到這閣中會有人,卻沒想到這人自己竟然認得。
南橋。
看見這張臉的一瞬,鹿辭立刻想起了昨夜仙宮弟子對他的介紹——仙宮四掌事之一,比所有人來得都早,是姬無晝的心腹。
與此同時,他也想起了昨夜自己對這人身份的猜測——這人很可能就是東海岸酒肆那小厮的哥哥,也就是說,他或許知道十年前姬無晝返回秘境的內情。
在鹿辭分神的這片刻裏,南橋一直面無表情地靜靜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說話。
鹿辭笑了笑,自我介紹道:“我是——”
“我知道,”南橋淡淡将其打斷,“何事。”
鹿辭噎了一噎,道:“沒什麽事,就是随便逛逛,恰好轉到這。”
南橋一聽跟自己沒關系,二話不說低頭繼續動起了筆,再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鹿辭:“……”這麽耿直的麽?
他眨了眨眼,客氣道:“我能進來麽?”
南橋手中一頓,重新擡起頭,似乎很奇怪:“你不是已經進來了麽。”
鹿辭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邁過門檻的一只腳……說得也是。
既然如此,他索性将另一只腳也邁了進來,而後随手關上了屋門。
南橋并沒有反對的意思,再一次面無表情低下頭忙起了自己的事。
鹿辭道:“你在寫什麽?”
南橋道:“字。”
鹿辭:“……”果然耿直。
眼看着寒暄進行不下去,鹿辭索性直奔主題道:“對面是什麽地方?”
南橋道:“半月堡。”
鹿辭無語片刻,好吧,從名字真是一點也聽不出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呢。
想着,他又試着問道:“我能去麽?”
南橋幹脆道:“能。”
鹿辭頗有幾分意外,想起方才自己還當這小閣是什麽用來攔阻前行的“崗樓”,不由覺得好笑,自嘲道:“我還以為那是什麽禁地呢。”
不料,南橋聽到這話再次停下筆,擡頭一本正經道:“是禁地。”
鹿辭還沒來得及茫然,又聽南橋繼續道:“但宮主吩咐過,你在宮中來去自由,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鹿辭不禁有些訝異,他着實沒想到姬無晝背地裏還給了他這般“特權”,愣怔半晌後才“哦”了一聲,指了指對面的另一扇屋門道:“那我……現在能過去?”
南橋道:“你自便。”
鹿辭點了點頭,直奔那扇門前将其拉開,卻又忍不住回頭道:“你可有兄弟?”
南橋大約是被他打斷的次數多了,這回想等他走了再繼續寫,故此時還沒來得及低頭。
聽到這問題後他明顯茫然了許久,而後忽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微一皺眉,義正辭嚴道:“我不缺兄弟。”
鹿辭:“……”啥意思?
他也跟着茫然了半天,而後驀地恍然大悟:他是以為我要跟他拉關系攀兄弟?
鹿辭簡直哭笑不得,道:“我是問你有沒有親、兄、弟。”
南橋一怔,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想太多,不由鬧了個紅臉,眨眼讪讪道:“沒有。”
鹿辭不死心道:“真沒有?就沒個弟弟什麽的?”
南橋篤定道:“沒有。”
居然不是他?
鹿辭略覺失望,卻也沒再多言,點了點頭出了門去。
剩下的半段拱橋與對面并無不同,鹿辭很快便已下到了河岸雪地。
從這處看去,嵌在明月背景中的冰堡微微散發着熒光,顯得靜谧非常,而從上空注入冰堡穹頂的那條祈願符彙聚的“星河”則像是這幅靜止畫卷裏的唯一動景。
腳下“咯吱咯吱”踏着不深不淺的積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腳印,鹿辭很快便走到了那冰堡的近處。
站定後,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遭,卻忽然發現這冰堡竟然……沒有入口?
難道是在背面?
鹿辭心中想着,腳下轉了方向沿着冰堡的牆面往右側行去。然而繞到背面一看,別說是門,就連扇窗也沒有。冰堡之後乃是一片高聳的石林,每一塊巨石都仿佛一棵林木,排列淩亂卻又緊密,像是防人失足踏出冰川的圍牆。
認認真真尋找了一圈後繞回原點,鹿辭才終于不得不相信這冰堡真就是個完全封閉的半球,連條縫隙都挑不出來。
難不成入口在頂上?鹿辭擡起頭,不由想起了那些祈願符注入之處。
可也沒見哪裏有扶梯啊?怎麽上去呢?
鹿辭眉頭微蹙雙手環胸,一邊冥思苦想一邊随意往冰堡外牆上靠去,卻不料這一靠竟什麽也沒有靠着,一個趔趄直接朝牆內栽了進去!
靠!
鹿辭心中大驚,下意識松開手要去撐地,然而手還未及伸出,下一瞬已是結結實實跌入了一個溫暖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