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更深露重
鹿辭平日裏常用之物并不算多,自己一人一趟其實足以搬完,但洛寒心和童喪出于好奇一直緊随其後發問不休,鹿辭便索性當起了甩手掌櫃,一股腦将東西都塞給這白來的苦力。
重回姬無晝的居所,甫一推開門,三人登時險些被晃瞎了眼。
“我去……”洛寒心和童喪齊齊道。
伴着這一半驚嘆一半豔羨的慨嘆,鹿辭也結結實實愣在了原地。
這間屋子真可謂……琳琅滿目。
牆面之上挂着數幅山水長畫,地鋪色澤清雅的毛氈,長案之上一鼎香爐,爐後劍架上橫列數柄長劍短刃,大小案幾不規則地點綴在屋中各個角落,其上滿是各式各樣的瓷瓶陶罐和棋盤紙硯,除此之外,還有數不勝數的弓箭、長鞭、折扇、雕版和其他甚至讓人叫不出名字的物件遍布各處。
童喪驚嘆道:“我的個娘咧!他這是把七十二島試煉都過了幾百遭嗎?”
洛寒心搖頭道:“不止是‘過’吧?他這恐怕該叫……碾壓?”
此時的鹿辭同樣震驚到無以複加。
羲和洲是沒有這些人間器物的,所有居所中除床榻以外的所有擺設,大到書架桌椅,小到筆墨紙硯,都須得秘境弟子自己去島上造得,就如那“兵器之島”一般,造物方法和材料都得在通過對應的試煉後方可獲得。
鹿辭之所以被譽為秘境“翹楚”,就是因為他是迄今為止同門弟子中赴島次數最多、完成試煉最多的人,而他之所以沒有多少“戰利品”,是因為他喜歡的只是試煉的過程,在島上造出的東西卻大多都送給了有需要的同門。
從眼前這些東西的數目和質量來看,姬無晝顯然比他完成試煉的次數更多,且完成的水準也更為上乘。
鹿辭不由心想:原來他才是真正的秘境翹楚啊。那麽他将這些東西留在自己手中,是因為想要收藏留念,還是因為……送不出去?
思及此處,鹿辭忽然問道:“他這些東西和我以往給你們的那些相比,孰優孰劣?”
洛寒心和童喪齊齊露出了十分一言難盡的神情,似乎都在猶豫着到底該不該說實話。
鹿辭本就是明知故問,看見他們的表情後絲毫不覺意外,又問道:“若是他願意将這些東西送你們幾件,你們收還是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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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愁眉苦臉很是糾結,好半晌童喪才道:“這……還是算了吧?”
鹿辭心中輕嘆一聲:是了,縱是這些東西再好再精致,旁人也還是會将他們與“瘟神”二字聯系在一起,生怕上頭沾了什麽晦氣。
他這不是孤芳自賞,是根本無人可送。
鹿辭沒再多說,從二人手上拿過自己的東西走向了空着的那張床榻。
這張床是這間屋子裏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只有光禿禿的木頭床板,在這琳琅滿目的房中好比百花盛開的園子裏一塊突兀的龜裂荒土。
鹿辭一邊鋪床一邊心想:荒土就荒土吧,雖然我也種不出花來,種點草還是可以的。
鋪完床擺好東西,窗外已是夕陽西下,鹿辭打發走了洛寒心和童喪,繞着屋內認真觀賞了一圈,而後回到了自己床邊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僅有幾步之隔的另一張床上,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姬無晝的這張床有些奇怪,倒也說不出怪在何處,只是覺得看着有些不對勁。只不過未經允許,他也不好随意翻動研究,看了片刻後便不再多想,從自己帶來的書卷裏挑了本沒讀完的,靠在床頭閑閑翻看了起來。
日落月升,鹿辭點起燭火,就這麽一直待到夜深還不見姬無晝回屋,心中閃過一絲要去尋一尋的念頭,卻又很快被自己否定。
或許深夜不歸本就是他的習慣呢?自己這麽個“新來的”才到第一日就自作主張幹涉他的生活,大約不太妥當吧?
如此一想,鹿辭也不再糾結,稍稍洗漱了一番後重新回到床上,頭枕手臂想起了心思。
任思緒天馬行空地越飛越遠,直至快要昏昏欲睡之時,屋門終于傳來了輕微響動。
鹿辭沒有動,只轉了眼珠看向門口,便見姬無晝拖着仍舊有些不便的雙腿邁進屋內,關好門後目不斜視地朝通往後院的後門走去。
半晌似是洗漱完畢,他回到屋中往香爐裏添了些香料,而後才終于走到床邊脫下了外衣。
兩床之間有張小案,此時案上燭臺正點着蠟燭,姬無晝拿起一旁銅片似欲熄燈,擡起手卻又忽然頓了頓,微微偏頭看向了鹿辭。
這是他進屋後看鹿辭的第一眼,發現鹿辭還睜着眼未睡後明顯怔了怔。
鹿辭頓時明白他是一個人獨居慣了,從未有過需要顧及旁人作息的概念,這恐怕還是第一次産生“該不該熄燈”的念頭。
思及此處,鹿辭忽然覺得他這舉動有些可愛,強壓住嘴角正經道:“熄吧,是該睡了。”
姬無晝收回目光熄了燈,屋中霎時陷入一片黑暗,衣料與被褥的摩擦聲清晰入耳,不消片刻便盡數歸于沉寂。
月漏窗中,白霜滿地。
鴉雀息聲,一室靜默。
鹿辭在姬無晝回來前醞釀出的睡意早已消散殆盡,他枕着手臂盯着虛空許久,一句話在嘴裏來回吞咽了數次,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來:“你為何要扔楊師兄的東西?”
他并不知此事的詳情,但卻總覺得姬無晝那句“看他不順眼”背後另有隐情,所以猶豫許久後還是決定問上一問。
然而,沒有回應。
黑暗包裹着針落可聞的靜默,仿佛在嘲笑他的自言自語。
鹿辭輕嘆了一聲。
他當然沒有指望姬無晝這樣一個常年離群索居之人能夠這麽快對誰打開心門,方才那一問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想問,姬無晝确實沒有非答不可的義務。
雖然有些失望,但倒也可以理解。
鹿辭在心中自我安慰。
就在這時,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某種不大尋常的細微聲響。
那似乎是姬無晝的呼吸聲,但卻斷斷續續時輕時重,顯得有些……艱難?
鹿辭皺了皺眉,側耳又聽了片刻,終于确定并非自己聽岔,那呼吸聲不僅艱難,甚至夾雜着輕微的磕碰聲。
這是怎麽了?鹿辭不由疑惑。
猶豫片刻後,他還是掀開被子下了床,赤腳走到姬無晝那邊,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
一探之下,先是一怔。
這棉被的手感……為何如此奇怪?
又捏了兩下之後,鹿辭霎時恍然——難怪先前看他的床鋪時就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這哪裏是什麽棉被,這分明就是将地上的毛氈裹了層被套吧?
棉被和毛氈有着天壤之別,而其中最直觀的區別就是軟硬,毛氈是将羊毛一類的東西壓緊壓實後制成,而棉被則是将棉絮之類的東西彈松彈軟而來。
所以說,姬無晝在“碾壓”七十二島之後,連刀劍玉石都可拿捏,卻至今只會做毛氈而不會做棉被?
得出這個匪夷所思結論的鹿辭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姬無晝斷續的呼吸聲依舊未停,而湊到了如此近處之後,鹿辭也終于分辨出了其中夾雜的輕微磕碰聲究竟是從何而來。
那是……牙齒的顫聲?
鹿辭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就算蓋的是毛氈不是棉被,在秘境這不算太寒冷的夜晚也不至于凍成這樣吧?
想着,他的手又往前探了幾分,立即便感到姬無晝的身子果然在微微顫抖。
真是冷的?
鹿辭難以置信之餘又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黑暗裏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立即轉身到自己床邊抱起了餘溫尚存的被子,返回将姬無晝身上的毛氈掀開,給他蓋上被子後再将毛氈覆于其上。
稍待了片刻後,姬無晝斷續的呼吸和輕微磕顫終于緩和了些許。
鹿辭暗自松了口氣,赤腳走回自己床邊坐下,身子歪向枕頭的同時下意識地往旁一伸手,卻不料摸了個空,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被子現在正在姬無晝身上。
鹿辭:“……”這就很尴尬了。
剛送出去的被子現在拿回來顯然不妥,但就這麽舍己為人凍上一晚……似乎也有點蠢。
然而進退兩難的處境并沒有将他困擾多久,心念電轉間,他很快找到了一條折中之道。
他翻身下床重新走到姬無晝床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這不就解決了麽?
鹿辭在心裏默默給自己豎了個拇指。
還沒得意完,忽然感覺到身旁姬無晝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後一轉身側卧了過去。
鹿辭稍一怔,随即二話不說将他扳回成了平躺的姿勢,道:“你那麽側着,一會熱氣又要漏沒了。”
話雖這麽說,但他也知道姬無晝大約是不習慣與人同床共枕,別說是他,就連鹿辭自己也同樣不習慣,于是不知是因為想說服他還是說服自己,鹿辭道:“你就當我不存在。”
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或者當我是塊床板也行。”
這話說完,姬無晝果然沒有再執意轉身,鹿辭滿意地掖了掖背角,确定沒有漏風之處後才道:“行了,睡吧。”
屋內再次恢複了寂靜,耳畔姬無晝的呼吸聲變得柔和平緩,鹿辭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在被中散開,蔓延出陣陣暖意。
就在鹿辭以為這般寂靜會一直延續至天明之時,姬無晝忽然輕聲道:“是他自己扔的。”
鹿辭心頭一顫。
一是為這突如其來的坦白,二是為這始料未及的答案。
楊師兄自己扔了自己的東西?
他為何要……
這疑問只冒出了一瞬,便已被鹿辭自己按了回去。
還能為何?
還不就是為了不與“瘟神”同住?
他自己扔了自己的東西,再借打鬥引來圍觀衆人,而後只消說一句東西都是姬無晝扔的便能将責任推得一幹二淨,連“先動手”這一點都變得“師出有名”。
鹿辭張了張嘴,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要說什麽呢?問他今日在被圍觀之時為何不說實話?
可即便他當時說了實話又如何?是會有人相信楊師兄會自己扔自己的東西,還是會有人肯站在他這一邊為他出言?
鹿辭心中忽地有些憋悶,轉而又想起了此時蓋在棉被上的毛氈。
童喪和洛寒心從前也是不會做棉被的,然而他們有師兄師姐可以求告,還有鹿辭這麽個“翹楚”可以代勞,再不濟還能用自己通過其他試煉所得的東西與同門交換。
可是姬無晝呢?
他這麽怕冷的一個人,這麽多年來卻只能以自己會做的毛氈禦寒,哪怕坐擁滿屋令人驚嘆的“戰利品”,卻沒法換來一床微不足道的棉被。
十幾年來,數以千計的寒冷午夜,孤身一人的他都是怎樣熬過的呢?
鹿辭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似是想借此纾解心中郁結。
此刻距離姬無晝出言已是過去了許久,久到姬無晝都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心血來潮的坦白。
——為何要說出來。
你在期待什麽?
難道是期待他會相信?
太可笑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臂上傳來了一陣溫熱。鹿辭不知何時往他身邊挪了幾寸,此刻已是與他肩頭相抵。
“我知道了,”鹿辭輕而篤定道,“他很快就沒東西可扔了。”
姬無晝還沒來得及理解這話的意思,就感覺到自己緊貼身側的手被輕輕捏了兩下:“睡吧。”
溫暖的手指一觸即離,姬無晝冰涼的手背卻像是被燙了一下,久久餘溫尚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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