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半月冰堡 (1)
鹿辭驚魂未定地深吸了口氣, 這才趕忙擡頭看去,便見摟着他的姬無晝正眼含促狹嘴角噙笑地低頭看着他,仿佛對這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早有預料。
“你怎麽……”
話剛開了個頭, 鹿辭忽然心有所覺,扭頭看向身後,一看之下頓時恍然大悟——這冰堡從外往內只能看到冰牆,可從內往外卻是一覽無餘, 近處雪地,遠處冰橋河流,樁樁件件都清晰無比。
難怪姬無晝會“及時”出現,敢情剛才自己又是繞圈又是敏思苦想的傻樣他都看着呢!
“哈,”鹿辭言簡意赅地表達了不滿之情,紅着耳根從他懷中掙出站直, “看戲很爽哈?”
姬無晝不以為意地将手收回長袍中, 答非所問道:“我也沒想到你會往牆上靠。”
鹿辭咬了咬牙, 沒事找事道:“那要是我不靠, 直接走了呢?”
姬無晝笑意不減:“那我就出去接你。”
鹿辭:“……”很好,無懈可擊。
正此時,他的餘光突然瞥見姬無晝長袍遮掩下的腰側竟是別着那縮成煙鬥大小的萬鈴法杖, 思及先前在房中所見,不禁稀奇道:“你有兩柄法杖?”
姬無晝低頭看了看, 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誤會從何而來, 笑道:“房中那柄是贗品。”
“贗品?”鹿辭略一琢磨,“那另外兩件靈器也是贗品?”
姬無晝“嗯”了一聲:“閑來無事做着玩而已。”
鹿辭這才了然,心道姬無晝這手藝還真是分毫不輸從前,竟能将幾件贗品做得那般逼真。
緊接着,他靈光一閃忽又想起一茬:既然已經現世的三件靈器都有贗品, 那會不會第四件靈器也有?
然而略一回憶之後,鹿辭又發覺這還真不好判斷,畢竟房中各種器物實在太多,即便第四件靈器的贗品就在當中,他也根本無法分辨那些刀劍瓶罐究竟哪一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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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想,鹿辭不由略感失望,但也并未表露出來,點了點頭挪開目光随意看向一旁,不料一看之下霎時被姬無晝身後的景象吸引了全部注意——
整個冰堡之中,漫天懸浮着磷火似的幽藍光點,忽閃忽閃,如夢似幻。
穹頂正中開着一盞圓形天窗,其下由三根鎖鏈懸吊着一只與天窗口徑相同、形如火盆的玉盂,祈願符彙聚的星河緩緩從天窗注入盂中,再如滿溢出的水滴般化作幽藍光點從四周迸濺散落。
除此之外,三根巨大的雕花琉璃柱呈三足鼎立之勢伫立于堡底與穹頂之間,但卻不像是支撐所用,倒像是某種容器。
雕花的外壁如磨砂般半透明,隐隐可見中空的內裏盛放着如同霧氣的東西。
三種“霧氣”的顏色各不相同,分別為黑紅、淡紫、淡金,且立柱中霧氣的“水位”也不一樣,黑紅最高,金色次之,而紫色卻少得可憐,幾乎只有薄薄一層底。
鹿辭繞過姬無晝,直接朝其中一根琉璃柱走去:“這些是什麽?”
他沒有去管那些懸浮在空中的幽藍光點,因為他已經知道那些都是祈願符所化,而這琉璃柱裏的霧氣卻不知是何物,着實令人好奇。
姬無晝轉身跟上他,答道:“靈氣。”
鹿辭心中詫異,他還從來不知靈氣竟是人眼可見之物。
姬無晝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麽,解釋道:“世間靈氣無處不在,但因各種靈氣混雜在一起,反而成了無色之物,若是将其分門別類,便會發現每一種顏色各不相同。”
鹿辭自行理解片刻,點了點頭,又道:“那這三種是?”
姬無晝道:“紅色是壽元,紫色是氣運,金色是記憶。”
見鹿辭似懂非懂,姬無晝索性極有耐心地給他上了一課。
世間靈氣的種類難以計數,但對于一個人來說,這一生擁有的靈氣無非只有五種,分別是身、魂、壽、運、憶。
在這五種之中,“身”與“魂”是立命之根本,“壽”決定生命長短,“運”決定命途起落,而“憶”是最複雜的一種,它不僅包括對真實發生過的往事的記憶,還包括幻覺和夢境。
姬無晝手中的萬鈴法杖能夠為人造夢,而造夢事實上就是在“造憶”或“改憶”。
法杖造出的夢境足以以假亂真,可以直接嵌入人的記憶之中,使人将其當做一段真實過往,也可以用來覆蓋某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讓人徹底忘記那段往事的存在。
這也就是說,世間祈夢之人一旦如願以償,等到一覺醒來之後,記憶便會與從前大相徑庭。
當然,想要擁有自己渴望的夢境就須得付出代價:若以金錢為價,那便是千金起底,而若無錢亦想求夢,便可以自己擁有的其他靈氣作為報償。
眼前這三根琉璃柱裏存放的便是這十年來人間祈夢之人所付出的“報酬”——壽元,氣運和記憶。
聽完後,鹿辭兀自思索片刻,很快便理解了其中關鍵:在人所擁有的五種靈氣之中,“身”與“魂”是活着的根本,自然不會有人用它們來換取夢境,而剩下的三種多一分少一分影響不至于太大,至少不會立刻有性命之憂。
然而,面對眼前這三根立柱,鹿辭莫名生出了一絲怪異之感。
那紫色的氣運和金色的記憶看上去倒都是寧靜祥和之物,可代表壽元的紅黑霧氣卻仿佛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性,讓人隐隐覺得有些不大舒服。
只是這種“不舒服”難以解釋緣由,鹿辭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索性不再庸人自擾,單手撫上眼前黑紅立柱,又轉頭看向紫色那根,問道:“為何壽元會有這麽多,而氣運卻只有那麽點?”
姬無晝順着他的目光往紫色那根看去,道:“這些只是剩下的,前些日子用了不少。”
鹿辭立刻捕捉到了關鍵:“這裏的壽運憶你都可以随便用?”
姬無晝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轉頭道:“如果我沒記錯,這好像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鹿辭不由啞然。
沒錯,姬無晝以萬鈴法杖為人造夢,獲得的“報酬”自然就是他的東西,他有什麽不能用的?
鹿辭擡頭看着眼前即将裝滿的黑紅立柱,心想:夢可以源源不斷地造,壽元便可源源不斷累積,如此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豈非可以長生不老?
想着,他又轉頭看向了那根金色立柱,道:“這些記憶又有什麽用?”
壽元和氣運的用途都不難理解,可記憶這種東西似乎很是雞肋,鹿辭實在想不出它們能有什麽用處。
姬無晝道:“很有用,可以喂鹿。”
鹿辭:“……”那真是好有用哦。
姬無晝又補充道:“不過靈鹿挑嘴,只愛吃好的回憶。”
鹿辭思忖片刻,疑惑道:“但會被人甘願付出當報酬的記憶,恐怕都不會太美好吧?”
姬無晝挑眉道:“沒錯,但不好的我不收。”
鹿辭頓時恍然。
他原本還在想,這三種靈氣中記憶應該是最“廉價”的才對,因為每個人都擁有無數記憶,随便拿一段自己不想要的記憶當代價換取一段自己想要的美好夢境豈不是很劃算?
然而如今聽姬無晝這麽一說他才明白,自己設想的這種投機取巧根本不存在,而若要用一段原本就美好的記憶去換取另一段美好記憶,那還是否劃算可就值得商榷了。
見鹿辭目光迷離若有所思,姬無晝也未探究他在想什麽,問道:“你可想知道如何造夢?”
“嗯?”鹿辭回過神來,卻沒理解他的意思。
姬無晝沖着漫天幽藍光點擡了擡下巴:“挑一個?”
鹿辭的目光在空中四處逡巡一番,卻沒能看出它們之間有何不同,确認道:“随便挑?”
姬無晝道:“随便挑。”
鹿辭往前走了幾步,擡手抓住了一個距離最近的光點。
剛一攥進手中,那光點便倏然化作了一張銀白色的符紙,其上密密麻麻滿是文字,周圍還有些奇特的花紋。
不知怎的,鹿辭忽然覺得這符紙的樣式有些眼熟,好像自己從前在什麽地方見過,但還沒等他細看,姬無晝卻已是将符紙從他手裏抽出,另一手塞進他手中輕輕一握道:“走了。”
鹿辭還沒反應過來,姬無晝卻已是将那符紙攥進掌中一揉,剎那間白光四起,鹿辭被晃得猛一閉眼!
……
白光久久沒有散盡,但亮度似乎一點點減弱了下來。
鹿辭皺了皺眉,緩緩睜開眼去,便發覺此刻已是天光大亮,而他們所站的地方竟然已經不是半月堡內!
鹿辭驚愣原地,一時間都忘了将手抽回,直至手掌被輕輕捏了兩下才猛然回神,錯愕道:“這是……哪?”
姬無晝看着他的表情,忍俊不禁道:“你挑的地方,你問我?”
鹿辭看着眼前陌生的庭院,仍舊有些難以置信,思緒好半晌才運轉正常,眨了眨眼道:“這是……那張符紙上祈夢之人的住處?”
姬無晝莞爾道:“沒錯。”
鹿辭深吸了口氣: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那貌不驚人的祈願符不僅能自己飛入仙宮,竟然還負責傳送?!
眼前的庭院并不算大,院裏僅有一間屋子,似是再尋常不過的民宅。雖不富麗,但屋前小院卻是打理得十分精致,一副石桌椅,兩棵綻着紅花的石榴樹,還有一口養着鯉魚的小池塘。
鹿辭分了一瞬的神去想若是方才傳送時一不小心傳進池塘會怎樣,但很快便收回了神思,抽回手問道:“現在要做什麽?”
因為意識到是在別人家中,他特意壓低了音量,說完後頓時有了種他們在做賊的感覺。
姬無晝看向那屋子,揚聲道:“有人嗎?”
鹿辭:“……”好吧,做賊的只有他一個。
靜待片刻後,整個院子裏毫無動靜,唯有池中鯉魚一個歡快擺尾發出了些許輕微水聲。
“啧,看來是沒有了。”姬無晝故作遺憾地挑了挑眉,“可惜了,我這還是第一次不看價碼就上門呢,天上掉餡餅都接不住,這人運氣可真差。”
鹿辭完全沒從他的語氣裏聽出半分“可惜”之意,幸災樂禍倒是聽出了不少。
姬無晝邁步走向院中角落那張石桌,鹿辭還當他是要坐下等待,便也跟了上去,卻不料姬無晝行至桌前,将方才握在手裏的符紙擱在桌上,又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塊金錠當成鎮紙往上一壓,道:“留個打賞吧,聊表安慰。”
鹿辭簡直哭笑不得,心想:你這哪是打賞,根本就是傷口上撒鹽吧?否則悄無聲息走就是了,誰知道你來過?
“走吧。”
姬無晝轉身對他示意,鹿辭也顧不上再腹诽,跟着他往院門走去,好奇道:“怎麽回去?”
他方才就在想,來時有符紙傳送,走時又該怎麽走呢?
姬無晝漫不經心道:“這不是有你麽?”
鹿辭茫然:“我?”
姬無晝随手一撈他的左臂,屈指在他指根伏靈上輕輕一彈:“你不是會召鹿輿?”
鹿辭心中一顫。
他在逐赦大典上吹過伏靈不假,但當時姬無晝對此的反應實在太過平淡,随後從秘境到仙宮的一路上他也絲毫未提及此事,鹿辭還以為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手上有這麽個東西。
原來他一直都是清楚的麽?
那他為何不好奇這東西從何而來?
姬無晝見他站在原地盯着指笛發愣,也跟着停下腳步道:“怎麽?”
鹿辭回過神來看向他,一時卻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就事論事道:“距離太遠的話恐怕辦不到。”
姬無晝不以為然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鹿辭一怔,随即發現這話還真沒法反駁。
從前他動用伏靈都是在秘境之內,而羲和洲加上周圍七十二島攏共也沒有多大範圍,所以他還從未細想過伏靈的笛音最遠能傳到何處。
這麽一想,他當即決定依姬無晝所言先試試再說,可剛将手遞向嘴邊卻被姬無晝按住了胳膊:“欸,這麽着急作甚?在懸鏡臺關了那麽久好不容易出來,不想四處走走?”
鹿辭眼睛一亮,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可是正身處于前世心心念念卻至死都沒能踏足的人間大陸,這麽好的機會竟然差點忘了把握,反倒還要他來提醒?
想着,他立刻點頭道:“想。”
他眼中的期待幾乎要滿溢出來,看得姬無晝心中一酥,彎起嘴角道:“那就走吧。”
……
出了小院,鹿辭随手關好院門,這才發現這小院地處于一條僻靜小巷的深處,難怪方才未聽得半點喧嚣之聲。
二人沿着小巷向外走去,不消片刻,隐隐約約的叫賣聲便已傳入耳中,又轉過幾個拐角後,巷口赫然出現在了不遠處,摩肩接踵的行人左右穿梭,喧鬧嬉笑聲越發清晰,聽得鹿辭竟有些興奮起來,腳下不由加快了步伐。
甫一踏出巷口,鹿辭便如饑似渴地東張西望,看了好半天才想起轉頭問道:“往哪邊走?”
這一轉頭,他突然發現姬無晝正微微蹙眉,面色凝重地盯着街對面的一間藥鋪,眼中像是詫異又像是……不安?
鹿辭還從未見他露出過這種情緒,剛要問怎麽了,姬無晝卻已是恢複如常,轉頭看向他道:“随你。”
他那一瞬的表情稍縱即逝,此刻已是絲毫看不出痕跡,鹿辭心中雖有些納悶卻也沒再多問,左右看了看,便選了看似更為熱鬧的右側。
從前在秘境時所有弟子的衣服都相差無幾,重生到懸鏡臺後,入眼的滿是白色囚服和守衛盔甲,再往後的逐赦大典上,各船弟子着裝也都是各自仙宮的統一款式,這使得鹿辭此刻覺得就連“穿梭在着裝各異的陌生人中”都是一種十分新奇的體驗。
四大天師在人間被奉若神明,有關他們的轶事,畫冊乃至雕像都數不勝數,然而真正與本尊打過照面的卻寥寥無幾。
萬鈴法杖今日掩于長袍之下,按理說已經沒什麽物件還能昭示姬無晝的身份,饒是如此,他那一頭明顯異于常人的銀發和鶴立雞群的風姿還是引來了不少探尋的目光。
姬無晝自己倒是毫不在意,而鹿辭更是忙着東張西望目不暇接,根本沒心思注意其他。
一條筆直大街硬是被鹿辭走出了九曲十八彎的味道,任何店鋪他都要進去轉一圈,任何街攤都要停下看兩眼,身體力行地展示着什麽叫“剛從牢裏放出來”。
姬無晝靜靜跟在他身側,對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表現絲毫不覺不耐,仿佛早料到會是這般情景,不僅不催促,反而還時不時順勢問上一句:“可有什麽想買的?”
對于這個問題,鹿辭一律以搖頭回應,他對自己如今寄人籬下且身無分文的處境十分有自知之明,白吃白喝也就罷了,實在沒臉還白蹭東西。
然而姬無晝卻像是看出了他的顧慮,道:“我可以借你。”
鹿辭稍愣片刻,而後随意點頭道:“好。”
嘴上雖是應下了,可繼續逛店時他卻依舊空手而出,像是打定了主意只看不買。
除了有門面的店鋪之外,沿街大多攤子也都是賣東西的,對于這些鹿辭都只是稍看兩眼便走,然而對于偶爾夾雜其中的一兩個測字算命、賣藝雜耍的攤位他倒是很感興趣,時不時停下旁觀一下瞎眼神棍如何蔔卦,粗壯大漢如何噴出火來,而後十分捧場地撫掌啧啧稱奇。
走着走着,鹿辭的目光忽然被一處小攤吸引了目光。
那處攤位不算惹眼,只一中年男子坐在一張小桌前,桌上擺着幾個杯子,而桌邊立着的一杆長幡倒是頗為特別——長幡上方畫着一只碩大的怪異人眼,眼下歪歪扭扭寫着“觀六路”三個大字,雖能看出連起來是“眼觀六路”一詞,但用意卻叫人摸不着頭腦。
行至那桌前,鹿辭還未來得及發問,那攤主卻已是熱情道:“公子玩玩看?”
“玩?”鹿辭低頭看了看桌上六只杯盞,“這怎麽玩?”
攤主嘿嘿一笑,飛快地将那六只杯盞翻了個底朝天,又從袖中抖出一只雞蛋來放在桌上,抓起其中一只倒扣的杯子将它罩了進去,而後雙手交叉行雲流水地一通挪移,将六只杯子的順序全部打亂。
鹿辭看得一陣眼暈,待攤主終于停下才茫然道:“然後呢?”
攤主笑嘻嘻道:“公子可以挑了。”
鹿辭繼續茫然:“挑什麽?”
攤主道:“挑杯子啊!雞蛋在哪個杯子裏?”
鹿辭這才恍然:“啊——是這麽個玩法?”
攤主道:“對,就是這麽個玩法,十文錢一次,沒挑中我收錢,挑中了不僅不收錢,我還倒給你十文。”
鹿辭點了點頭,道:“可我剛才不知道規則,沒看清,要不你重來一次?”
攤主嘴角抽了抽,心說讓你看清了我還怎麽賺錢?他方才之所以不提規則就開始就是為了“乘其不備”先撈一把,可如今對方既然把這點彎彎繞揪出來了,他也自知理虧,雖不情願卻還是擡手搭上了杯子打算重來一次。
不料就在這時,一旁姬無晝忽然悠悠道:“不必,你随便猜一個,猜錯算我的。”
攤主心中一喜,擡眼看向姬無晝,一看便知這是位不差錢的主,連忙附和道:“就是嘛小公子,玩玩而已,随便猜一個?”
鹿辭聽他這麽說,倒也沒再堅持,看了看那六只杯子,随手一點道:“那就這個吧。”
他這當真就是兩眼一抹黑地瞎猜,不料手剛點上去那攤主面色就是一變,一邊拎起杯子一邊讪笑道:“小公子運氣還真好,随便猜都能猜中。”
“哦?”鹿辭也很是意外,看着那杯子裏露出的雞蛋笑道,“喲,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攤主并不很想掏錢,趕忙趁熱打鐵道:“再來一局?”
鹿辭也未拒絕:“好啊。”
他方才不知規則,還真沒注意看攤主手法,并不介意再來一次好好看看,然而等攤主再一次開始移動杯子他才發現,“不知規則所以沒注意看”什麽的真不是看不清的理由,這攤主乾坤大挪移的手法簡直出神入化,那些杯子險些在他手裏被玩出殘影來。
一通眼花缭亂之後,鹿辭由衷贊道:“厲害啊!”
攤主得意道:“嘿,不算什麽,公子請吧?”
鹿辭搖頭坦然笑道:“這回是真沒看出來,甘拜下風。”
攤主正暗喜不用掏錢了,卻聽一旁那位“不差錢的主”再次悠哉道:“瞎猜呗。”
攤主一怔,“挑杯子”本就是環節之一,即便客人沒看清也不妨礙人家随便挑一個,只不過既然對方都有了直接認輸的意思,他自然不會還上趕着非要人家挑,可如今人家同伴都發話了,他也不好再裝傻,只得言不由衷道:“是、是啊,沒看清也無妨,可以随便猜一個。”
反正是六選一,他還能回回蒙對不成?
鹿辭挑了挑眉,雖覺沒這必要卻還是點了點頭,随手點了一個:“這個吧。”
攤主又木了。
這啥狗屎運?!
他一邊将那杯子挪開一邊盯着鹿辭的臉,心說這小子莫不是在扮豬吃老虎?明明看清了逗我玩呢?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要是真看清了他還認輸作甚?再說了,自己吃飯的手藝自己能不清楚?這麽多年來也沒幾個能看清的啊!
鹿辭眼看着一只雞蛋從那杯子下滾出,驚訝之餘心中冒出了和攤主一樣的想法:這啥狗屎運?
攤主簡直憋屈到心絞痛,不等鹿辭說話便急急道:“再來一局呗?”
鹿辭本無意再繼續,然而迎上攤主那殷切的目光卻又覺盛情難卻,無奈道:“好吧。”
就這樣,在輸紅了眼的攤主的軟磨硬泡下,鹿辭連續陪他玩了十局,局局都被攤主那驚人手法唬得眼花缭亂,然而局局站樁亂猜卻都匪夷所思地一猜即中,惹得鹿辭自己都忍不住瞠目結舌,心道:先前還說宋鐘這具身子屢陷險境黴運當頭,怎麽突然運氣變這麽好了?
十局結束後,攤主終于認命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回本的可能,一邊後悔方才死皮賴臉拖着人家繼續玩的愚蠢行為一邊琢磨該以什麽借口不再繼續,不料還沒等他想出個托辭來,鹿辭卻已先開口道:“差不多了吧?”
攤主一愣,見多了履猜不中拂袖而去的,還真沒想過會有人百發百中卻主動叫停,忙不疊就坡下驢道:“對、對對,差不多了。”
說着,他像是生怕鹿辭反悔似的趕緊從袖中掏出一吊錢來塞了過去,本要按慣例招呼的一句“以後常來”硬是在嘴裏拐了個彎:“公子慢走。”
看着手中那一吊錢,鹿辭心中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萬萬沒想到我在人間大陸賺到的第一筆錢居然是猜雞蛋來的,且還是空手套白狼?
如此一想,他不由哂笑搖了搖頭,将錢在手中輕輕一掂道:“告辭。”
眼看着他轉身走開,那攤主瞬間收起了一臉尬笑,垂頭喪氣地長嘆了一聲,哀嘆今日真是遇上了克星,然而不料一口氣還未嘆到底,忽見一只修長的手搭上了桌沿,輕飄飄撂下了一塊金錠。
攤主驚愕擡頭,便見那“不差錢的主”像是什麽也沒發生般将手收回長袍之中,不緊不慢地跟上了前面那位主顧。
攤主瞬間驚喜交加。
原來不是克星,是福星啊!
……
此時已近傍晚,一條街也眼看着快要逛到頭,姬無晝索性帶鹿辭拐進旁邊的一間酒樓吃了點東西。
說是說“點”,可等菜上齊的時候鹿辭險些懷疑小二是将全店客人點的菜都上到了他們一桌。
看着那擁擠到快要擺不下的一桌菜肴,鹿辭心想:不愧是整日被人以“窮奢極欲”诟病的造夢天師,随便吃頓飯都這麽大排場?
同時,他也默默将方才掏出的那一吊錢重新塞回了袖中:本還想着好不容易有錢了,這頓自己來請呢,呵呵,請不起請不起。
想着,他也沒客氣,直接端起面前碗筷埋頭吃起了飯來。
吃着吃着,他忽然發現對面的姬無晝絲毫沒有動筷子的意思,單手托腮,另一只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桌面,目光跟着鹿辭的筷子在整桌菜上挪移。
鹿辭将筷子伸到左,他的視線便跟到左,鹿辭移到右,他便跟到右,像只用目光鎖定獵物的慵懶獵豹,弄得鹿辭一陣心虛:這是何意?難不成他吃飯還需人伺候,這是等着我給他夾菜?
猶豫片刻後,鹿辭在其中一只盤中夾了根白菜,試探似的伸手放進了姬無晝碗中。
姬無晝微微一怔,擡眸盯了他片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失笑道:“不用管我,我不吃。”
聽他這麽一說,鹿辭便也沒再多想,心安理得地繼續吃起了自己的。
片刻之後,姬無晝拿起筷子,将那根白菜送進了嘴裏。
鹿辭:“……”不是不吃?
姬無晝放下筷子,淡定道:“別浪費。”
鹿辭看着眼前再吃十頓都吃不完的菜。
呵?
……
吃完飯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沿街不少商鋪和街攤都點上了燈。
鹿辭從酒樓二層的護欄向下看去,發現街上行人比白日裏少了許多,而街攤似乎還是白日裏那些,并無變化,便也沒了再逛一輪的心思,轉頭問道:“現在回去麽?”
姬無晝道:“這附近有座祈願殿,可想去看看?”
鹿辭登時來了興趣,趴着護欄伸頭往外看去:“在哪?”
姬無晝道:“從這裏看不見,直接去便是。”
鹿辭點了點頭,心說姬無晝對這地方還挺熟,但轉念一想他這十年來四處為人造夢,自然是去過不少地方,便也沒再多問,轉身随他下了樓去。
出了酒樓,因為不知那祈願殿具體在何處,鹿辭索性也不費神,散步似的跟在姬無晝身後,随意看看街邊小攤。
走着走着,姬無晝忽地一個急停,鹿辭冷不防撞上了他的左肩,還沒來得及問怎麽回事,便被姬無晝反手往右側拽了幾步,牢牢擋在了身後。
鹿辭莫名其妙,歪了身子越過他的肩頭往前看去,卻不料正與對面不遠處的一個人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個青年,看樣子約莫二十出頭,身形修長,眉目清秀,一襲水色毛領披風将他原本就略顯消瘦的面容襯得更為清冷蒼白,莫名給人一種病恹恹的感覺。
就在鹿辭打量他的這幾瞬間,他已是邁步朝他們走了過來,雙眼完全無視了擋在鹿辭身前的姬無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鹿辭,眼神中帶着幾分疑惑幾分探尋,像是偶遇了某個看着眼熟卻叫不上名字的故人。
鹿辭不禁心下一緊:這人……該不會認識宋鐘吧?
不等他多想,那青年已是走到了二人面前,盯着鹿辭游移不定地眨了眨眼,輕聲道:“這位公子,我們可曾在哪見過?”
鹿辭頓時松了口氣。
他都已經做好了聽見“宋鐘”二字的準備,卻不料這人問出的竟是這麽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他定了定神,剛要出口否認,卻被姬無晝搶先道:“你認錯人了。”
這話雖然也是鹿辭準備說的,但從姬無晝嘴裏出來便顯得頗為怪異:他怎麽知道人家是認錯了人?萬一這人真的認識宋鐘呢?
那青年仍不死心,蹙眉追問道:“真的沒有嗎?我們真的沒有見過?”
鹿辭搖了搖頭,而姬無晝則像是沒了繼續回答的耐性,直接拉起鹿辭的胳膊繞過青年朝前走去。
走出一段後,鹿辭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青年,便見他并沒有追上來,但卻仍然站在原地遠遠看着他們,眼中滿是茫然。
姬無晝腳步極快,不消片刻那青年的身影便已淹沒在了來往的人流中。
鹿辭收回目光,心中卻總覺得有些蹊跷。
先前姬無晝突然停下腳步将他擋在身後,那舉動分明像是姬無晝先看見了青年,卻不想讓青年看到自己身後之人。
他為何會有這種反應?
難道他認識這青年,還知道這青年看見宋鐘會覺得眼熟?
可他又怎麽可能知道這些?
難不成……他以前就認識宋鐘?
鹿辭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然而就在這念頭冒出之時,他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畫面:先前他們從那祈夢之人所住的小巷走出來時,姬無晝曾面色凝重地盯着巷口對面的一間藥鋪——在宋鐘的卷宗裏,記述着他幼年時曾被一間藥鋪的老板收作兒子的書童。
這些……會是巧合麽?
鹿辭忍不住偏頭看了看姬無晝,思忖片刻後,他狀似随意地問道:“這是哪座城?”
雖然目下能聯想到的一切太過零散,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但是理不出沒關系,先記下便是,等哪日自己孤身一人來此再一探究竟。
姬無晝道:“青州。”
鹿辭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走出那條長街之後,周圍的燈火逐漸稀疏了起來。
光線暗下後,鹿辭很快發現了四周半空懸浮起的祈願符形成的光點,然而奇怪的是,這些光點并非從同一地點升起,而是零零星星分散于不同方向。
鹿辭奇怪道:“這青州城裏有這麽多祈願殿?”
姬無晝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道:“那些不是祈願殿,是民宅。”
鹿辭正茫然,又聽姬無晝補充道:“你一會便知。”
說話間,一座朱檐飛角的雄偉殿宇已是出現在了前方不遠處,門前匾額上書“祈願殿”三個鎏金大字,殿中火光明亮,信衆絡繹不絕。
鹿辭特意擡頭往它上方看了一眼,卻發現這殿頂上竟然沒有絲毫祈願符升起的痕跡。
行至殿前走上長階,邁過門檻之時,恰有一人從殿中出來與二人擦身而過,鹿辭無意間瞥了一眼,便見那人手中正握着一張祈願符。
他把祈願符帶走了?
鹿辭稍稍一怔後邁入殿內,擡眼便見正中有座正在緩緩旋轉的高臺,臺上立着四尊石像,相背而立面朝四方,雕的正是四大天師的模樣,然而……
鹿辭看了看正從眼前轉過的姬無晝雕像,又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姬無晝,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來。
我的天,這也差太遠了吧?
難怪姬無晝能毫無顧忌地來這祈願殿閑逛,縱是将他跟石像并排放在一起,恐怕也根本不會有人認出這兩者是同一個人。
姬無晝早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無所謂地給了石匠一個言簡意赅的評價:“眼瞎技拙。”
四尊石像下方各有一張供臺,與石像同處于一座底盤,随着石像一起緩緩轉動。每張供臺的四角都如飛檐般微微上翹,雕刻成了代表此宮的獸首式樣。
石像和供臺轉完一圈後,鹿辭這才發現唯有鐘離不複的那張供臺比較正常,其上焚香燃燭擺着供果,而其餘三方供臺都仿佛一條小舟,橫向鑿出的數條凹槽裏整齊地擺放着數以千計的祈願符。
渡夢仙宮的符紙為銀白,幻蠱仙宮為鮮紅,箴言仙宮為深藍,恰與當時秘境邊停靠的巨船船帆顏色相同。
殿中信衆們自那“小舟”中取得符紙,而後便紛紛轉身往周圍牆壁走去。
殿內沿牆擺放着數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