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修編雜卷
“進來——”屋內之人懶懶道。
鹿辭推門而入,便見鵲近仙正悠閑仰卧在長榻上,雙腿交疊架于扶手,右手舉着本書,左手側伸而出,在旁邊小案上的盤子裏摸索着揪下一只葡萄。
鹿辭一陣無語,每回面對鵲近仙他都深刻懷疑藏書閣裏寫的那些綱常倫理全是假的,“為人師表”什麽的其實根本不存在吧?
鵲近仙把葡萄丢進嘴裏,這才從書冊上方露出眼睛來看向門口,意外道:“喲,小阿辭?”
将書搭在胸口,鵲近仙嚼着葡萄笑眯眯道:“來找為師作甚啊?”
鹿辭回手合上屋門,雖然鵲近仙不擺師父的架子,他卻還是上前端正行了一禮,道:“師父,弟子有個疑問。”
鵲近仙道:“問。”
鹿辭也不拐彎抹角,直言不諱道:“師父為何會生白發?”
鵲近仙明顯怔了一下,随即好笑道:“為師都這把年紀了,還不準我長幾根白發?”
鹿辭直視着他的雙眼:“僅此而已?”
鵲近仙道:“僅此而已。”
鹿辭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弟子想做件事。”
鵲近仙抿出嘴裏的葡萄皮丢到一旁,随意道:“大事?”
鹿辭道:“小事。”
鵲近仙稀奇道:“小事還來請示我?這可不像你作風。”
鹿辭坦然道:“雖是小事,但畢竟不是我一人之事,還需師父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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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近仙了然一笑:“哦——這是來領尚方寶劍?”
鹿辭道:“沒錯。”
鵲近仙挑眉道:“說來聽聽?”
鹿辭道:“我想重新編纂整理藏書閣內所貯雜卷。”
鵲近仙一愣,随即将搭在胸口的書丢到一邊,坐起身來道:“為何?”
鹿辭道:“雜卷藏室內的藏書良莠不齊泥沙俱下,有些東西若繼續留存恐會誤人子弟。”
鵲近仙思忖片刻,忽然面露恍然:“你是指那些春宮?”
鹿辭呆滞半晌:“……哈?”
這實在怪不得他,彼時的他還是朵如假包換含苞待放的清純小白蓮,那些存放于雜室快被翻爛了的春色畫卷他都還沒來得及接觸。
鵲近仙見他滿臉不似作僞的茫然,頓時明白是自己理解有誤,忙清了清嗓子掩飾尴尬:“咳,不是麽,那你是指什麽?”
鹿辭看出了他面上的古怪,但也沒繼續深究,順着答道:“雜卷之中有些內容出離潦草,所記所述無憑無據,無淵源,無引證,無注疏,無稽考,無異于胡謅亂道信口開河。”
鵲近仙聽着他這般言之鑿鑿的指摘,忽然很好奇究竟是什麽內容能讓他如此不滿,追問道:“比如?”
鹿辭沉默片刻,如實道:“比如《百家雜記》中對于‘姬’姓的記載——凡其裔出沒之處必起天災疫病——這天災疫病發生于何時?何地?何人可證當時當地有姬姓之人出沒?通通沒有。如此言而無據之論,與诽謗污蔑亂潑髒水有何區別?”
這話聽上去隐約透着幾分辯解回護之意,鵲近仙饒有興趣地眯了眯眼,忽而似有所悟,笑道:“你與無晝相熟?”
鹿辭見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忙撇清道:“不熟,今日才第一次見。”
鵲近仙不依不饒:“一見如故?”
鹿辭噎了一噎,瞬間想起姬無晝在林中“賞”給自己的那僅有的漠然一瞥,讪讪道:“話都還沒說過。”
不知怎的,鵲近仙竟莫名從這話裏聽出了一絲委屈,頓覺忍俊不禁,盯着他笑而不語。
鹿辭還當他不信,又正色道:“師父,我想重編雜卷真的不是因為——”
鵲近仙擡手将他打斷,道:“行了,可需要幫手?”
這轉折來得猝不及防,鹿辭愣怔片刻才驚喜道:“師父同意了?”
鵲近仙道:“你自己不嫌累,我有何理由阻止?”
鹿辭得償所願,卻還沒忘請教:“那師父可有什麽要提點的?比如……什麽該留,什麽該删?”
鵲近仙揶揄道:“這些問題你來找我之前難道還沒考慮好?”
鹿辭狡黠一笑,耍賴道:“考慮是考慮了,但再怎麽考慮又怎有師父想得周到?自然是問問更妥當。”
鵲近仙嗤笑:“少來這套,為師還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要個‘你看着辦’的答允?”
鹿辭早知什麽彎彎繞都逃不過師父的法眼,臉不紅心不跳地拍馬屁道:“師父英明。”
鵲近仙笑瞪他一眼,重新躺回榻上拿起書翻開:“去吧,自己看着辦。”
鹿辭滿意一笑,拱手道:“謝師父!”
……
鹿辭離去後,鵲近仙的目光從書上挪向了重新合上的屋門。
他着實沒料到鹿辭今日自請要做的竟會是這麽一件事。
此事但凡換了秘境中任何一個別的弟子提出,鵲近仙恐怕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是為了一己之私,比如抹去與自己姓氏相關的不甚光彩的痕跡,又比如給自己的家族添上些子虛烏有的盛名。
然而這些對沒有背景的鹿辭來說都毫無意義。
雖然鵲近仙方才調侃他是否與姬無晝有交情,但事實上這麽些年來鵲近仙早已深知這孩子的心性——他并不是一個會假公濟私,為友謀利之人。
所以他會想要這麽做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說:他認為那些有失公允的糟粕之論不該繼續留存。
果然不愧是朵聖光沐頂的小白蓮啊……
鵲近仙感慨地挑了挑眉。
只是這世間的泥沙污濁,又有多少能如雜卷裏的字句一般,輕易被篩清抹盡呢?
……
翌日。
天還未亮,洛寒心和童喪便被鹿辭從床上拖起拽去了藏書閣雜室。
修編雜卷如鹿辭自己所言并非大事,他并不打算驚動太多人,然而雜卷到底數目龐大,哪怕要改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也着實難以一己之力完成。
于是他昨晚一夜沒睡,将不少雜卷做好了删改的批注,直至臨近破曉才去居所處将洛寒心和童喪喚來謄抄,自認為已是足夠善良體貼。
“你可真是我的好師兄啊!”童喪一邊以張口吞天地的架勢打着哈欠一邊反諷,“這種‘好事’都惦記着我!”
“不客氣,”鹿辭權當聽不懂反話,在手邊已經批注好的雜卷裏拿出兩冊丢給二人,“來,抄吧,畫了線的全删。”
洛寒心睡眼朦胧地托腮打着瞌睡将那冊子翻開,掃了幾眼後喃喃抱怨道:“真是搞不懂,你這到底圖什麽?”
鹿辭頭也不擡地繼續批注其他雜卷,答非所問道:“趕緊抄——早抄完早收工啊。”
洛寒心和童喪哀嘆一聲,認命地拿起筆在新冊上謄抄了起來。
洛寒心滿臉生無可戀,童喪則仿佛做早課的小沙彌,一邊抄還一邊念經似的喋喋不休:“我看你就是閑的,一天天精力旺盛沒處使,這玩意放這多少年了,随便看看得了呗,用得着你操心麽?有這功夫多睡會不好嗎?被窩不夠暖還是枕頭不夠軟?多做個春夢它不香嗎?”
鹿辭本是置若罔聞,卻忽地被這“春夢”二字撥動了某根弦,手中一頓擡頭道:“對了,你們可知‘春宮’是何物?”
洛寒心和童喪雙雙一怔,默契對視一眼後瞬間困意全無,“噗”地一聲笑得前仰後合。
鹿辭莫名其妙:“你倆有病?”
童喪哭笑不得懷疑道:“真的假的啊?你真不知道?”
洛寒心盯着鹿辭看了片刻,擡手拍了拍童喪肩頭:“我看八成是真的,他以前都沒來過雜室你忘了?”
童喪一想也對,随即立馬來了精神,丢開筆興高采烈道:“你等着啊!”
鹿辭眼看着他飛奔到十幾排書架後鑽進角落,片刻後抱着厚厚一沓冊子跑回,噼裏啪啦堆在鹿辭面前:“喏,全是!”
鹿辭沒料所謂“春宮”竟有這麽多本,着實意外了一下,伸手随便拿過一冊,發現二人都伸着脖子雙眼放光盯着自己,心中莫名冒出了一絲怪異之感,但手上卻也未停,直接低頭翻開了扉頁。
嘁,不就是本書麽?這倆一副等着看好戲的表情演的是哪——
出?!
新世界大門轟然開啓。
當頭一道閃電劈得鹿辭外焦裏嫩。
他的表情緩緩,緩緩變得精彩紛呈,眉頭一點,一點挑進了發際線。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邊二人如願以償捶桌狂笑,童喪一邊笑還一邊推着洛寒心道:“我的媽呀快看快看!他這表情像不像阿果第一次吃酸梅?”
他口中的“阿果”是數月前才漂來秘境的小小小師弟,因其年幼好玩,童喪他們總惡趣味地弄些稀奇古怪的味道給他嘗,就為了一睹嬰孩臉上那成百上千種不帶重樣、學都學不來的神奇擠眉弄眼。
洛寒心笑得不能自已,連連點頭稱是,而後湊近鹿辭道:“怎麽樣?刺激——”
話音戛然而止,洛寒心目光飄向了窗外。
鹿辭和童喪跟着看去,便見一道身影從窗外走過,不消片刻已是出現在了門前。
姬無晝?
看清來人後,三人具是一愣,萬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雜室。
姬無晝看向三人,面上并沒有意外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他們在這裏,然而腳下卻定立原地不進不退,既沒有要走的意思,也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所以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洛寒心和童喪面面相觑,鹿辭眨了眨眼,試探道:“你……這麽早來看書?”
姬無晝道:“師父說你需要幫忙。”
話雖這麽說,但他的表情和語氣卻仿佛在說“鬼才想來幫忙”。
鹿辭心想:師父為何要讓他來幫忙?又是怎麽和他說的?該不會是說了什麽“修編雜卷是因你而起,所以你要出一份力”這一類的話吧?那可真是……
他心中仍在千回百轉,童喪卻已是替他答道:“用不着,他不需要你幫忙。”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聽在耳中分明就是“你最好離遠點”的意思,然而姬無晝的表情卻絲毫沒有變化,似乎早已習慣這種态度,也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二話不說就轉身欲走。
鹿辭忙道:“欸,你等等!”
雖說他方才也打算謝絕,但那絕對是出于不想拿着雞毛當令箭且因為不熟而不想麻煩姬無晝的心思,可現在被童喪這麽一說味道完全變了,他不願讓姬無晝誤解,只得臨時改口道:“我……需要幫忙,非常需要。”
童喪不可思議地瞪着他,洛寒心也是一臉不理解,且二人表情中還明顯透着幾分不樂意。
鹿辭明白他們還是在忌諱那所謂的“瘟神”之論,不願與姬無晝接近,心中雖是無奈卻也不打算強人所難,胡謅道:“你們不是還說有功課沒補完?現在有他幫忙,你們回去吧。”
童喪一時沒反應過來,剛要問“什麽功課”便已是被洛寒心搶道:“行,那我們走了。”
說着,他立刻拖着童喪起身往門外拽去。
直至二人從身邊擦身離去,姬無晝才終于轉回身來,面上仍舊無波無瀾,像是在等鹿辭下一步“指示”。
鹿辭沖他擠出一笑,下巴指了指身邊:“過來坐?”
姬無晝看了看他身邊的位置,卻并未依他所言坐到那處,而是邁步徑直走到了他對面。
落座後,他又恢複了那種“靜候指示”的狀态,仿佛是只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沒有指令就靜止的提線木偶。
鹿辭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試圖先緩解一下尴尬氣氛,搭讪道:“師父為何讓你來幫忙?”
姬無晝答非所問道:“要做什麽?”
得。
白問。
鹿辭無語片刻,只得公事公辦,将桌上雜卷推到他面前:“這些是我批注好的,劃線的部分不要,其餘的照着謄抄就行。”
沒有答話,沒有疑問。
姬無晝默不作聲從旁拿過筆墨和一本嶄新的冊子鋪好,提筆蘸磨,随手翻開雜卷就準備抄。
然後……盯着書頁久久沒有落筆。
鹿辭奇怪道:“怎麽了?”
說着,他前傾身子伸頭去看,只見姬無晝翻開的那本雜卷中……
赫然畫着兩個交纏的身影。
“咳!”鹿辭頓時嗆了一下,“拿錯了。”
他趕忙伸手将那冊子抽出合上扔到腳邊,在手邊一沓中重新拿出一冊來,結果一翻開……嗯?!
換一本,春宮,再換一本,還是春宮……
鹿辭一邊扔書一邊崩潰:童喪你大爺的到底拿來了多少春宮?!
終于,在腳邊即将堆出小山之際,鹿辭總算是翻出了一本寫滿文字和批注的正常雜卷,心下感天謝地老淚縱橫,長舒一口氣将它推到了姬無晝面前:“……給。”
擡起眼來,四目相對,姬無晝仿佛看了一場大戲,稍顯淺淡的眸中寫滿了意猶未盡,仿佛是在反問“拿錯了?”
鹿辭百口莫辯:一本可說拿錯,兩本也勉強可以,但這麽多本……看上去根本就是在刻苦研讀吧?!
雖然研讀這種“人之常情”也沒什麽丢人的,但是……
鹿辭剛想再說點什麽,姬無晝卻已是錯開目光低下頭去謄抄了起來,他也只得讪讪閉了嘴,拿出一本雜卷繼續批注。
燭火噼啪,一室靜默。
許久之後,專心批注的鹿辭早已将此事忘到了九霄雲外,埋頭謄抄的姬無晝卻忽然道:“血氣方剛,可以理解。”
鹿辭:“……”你理解個狗尾巴草哦。
再說理解就理解,醞釀這麽久才說是在憋大招嗎?!
鹿辭簡直無言以對,幹笑兩聲皮笑肉不笑道:“我謝謝你啊。”
姬無晝道:“不客氣。”
鹿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