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羲和初遇
自打重生時起,鹿辭腦中有關前世的記憶一直都散亂零星得很,但是對于與姬無晝的初見,他卻是印象頗深。
那時,鹿辭在秘境所有弟子中是個十分“特殊”的存在,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沒有背景,二是天資聰穎。
所謂“沒有背景”,是指他抵達秘境時襁褓中沒有書寫姓氏的木牌。
自從離洲的師兄師姐開始将人間大陸諸事書于紙上傳回秘境,羲和洲便不再是一塊完全與世隔絕的土地。後來積紙成書,藏書閣建起,從此尚未離洲的秘境弟子對大陸的了解日漸深入。而随着弟子們慢慢長大,這份“了解”也使得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天天變得微妙起來。
當年他們的襁褓中都有書寫姓氏家址的木牌,本意是為了讓他們離洲後尋回本家,但在藏書閣建起後,人間大陸各種世家或勢力都被記述其中,秘境弟子很容易就能知道自己的背景和身份,以及這身份是否顯赫,是否與其他某弟子的家族有糾紛嫌隙。
這一層認知潛移默化地将秘境弟子分門別類,甚至開始有了“高低貴賤”的地位差別。
在這種環境下,沒有背景的鹿辭反而免去了被拉幫結派的困擾,游離于各個圈層之外,卻又輕易可與各個圈層毫無阻礙地相處。
而相比于無功無過的“沒有背景”來說,那第二條“天資聰穎”則算得是對他的一種加持——他打幼年開始學起任何東西都比旁人快上幾分,無論文武總能在第一時間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且又從不藏私,樂得幫帶同門,使得其不僅在秘境弟子中人緣頗佳,就連師父也從不掩飾對他的偏愛。
于是,在他屢次于秘境試煉中拔得頭籌後,鵲近仙毫不避諱地贈了他一枚既可馭靈又可控心神的血玉指笛——伏靈。
……
羲和洲岸。
“哎哎哎——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眼看着遠空三只靈鶴如離弦之箭般俯沖而下,洛寒心猛晃着鹿辭大腿吼道。
站在巨石上的鹿辭被他晃得直顫,貼在嘴邊的伏靈屢次脫口,原本就吹得不甚娴熟的音調更是九曲十八彎地拐上了不歸路。
——嗖嗖嗖!
三只靈鶴齊刷刷栽進密林。
Advertisement
鹿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巨石周圍一衆師兄弟拍腿狂笑,笑聲在岸邊草地上空響徹雲霄。
鹿辭叉腰眯眼,開始認真懷疑師父是不是在耍他——這鬼東西确定能馭靈?!
某師弟在旁補刀:“師兄啊!你莫不是聽錯名字了?這指笛其實不叫‘伏靈’,是叫‘屠靈’吧哈哈哈哈哈!”
此人名喚童喪,比鹿辭晚到秘境幾月,論資排輩叫他一聲師兄,名字雖秉承了秘境一貫的喪氣風,人卻是個極活躍的主。
鹿辭斜睨他一眼,跳下巨石朝前走去:“少廢話,過去看看。”
衆人嘻嘻哈哈跟上,洛寒心抹着眼淚笑道:“該不會真摔死了吧?”
鹿辭:“……”不至于吧?
童喪誇張大喊:“夭壽咯!秘境翹楚欲以笛音馭靈,靈鶴寧死不屈墜地自盡啦!”
“哈哈哈哈——童師兄你真乃奇才!”衆人狂拍着他肩頭贊道。
穿過外圈密林,行至學堂和居處所在,衆弟子立馬屏息凝神收斂步伐。
學堂中的“高階弟子”雖已散學卻逢堂考,此刻皆是正襟危坐,在大師姐彌桑妖月的監看下奮筆疾書。
鹿辭他們這幫“中階”雖是頑皮卻也不敢造次打攪,個個蹑手蹑腳飄過學堂廊外,沿着潺潺溪水爬上坡去,貓入正中密林。
甫一踏進林中,洛寒心立刻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呼……吓死我了。”
童喪打趣道:“洛師兄,你怎麽比我們還怕師姐?”
洛寒心苦臉道:“我受過她的訓比你們加起來都多好吧?”
童喪道:“可鐘離師兄不是總護着你麽?”
洛寒心直翻白眼:“他不護還好呢,只要他一幫我說話,我準被訓得更慘!”
衆人奇怪道:“為啥?”
洛寒心瞪眼:“我哪知道?!”
鹿辭耳聽着他們插科打诨,眼睛卻一直在林中搜尋,然而半天無果,當即道:“行了別扯了,都散開分頭找找。”
衆人“哦”着應聲四散,鹿辭則繼續往前行去,一路看一路找,沒多久就到了春眠附近。
“啪啪”兩下拍水聲傳來,鹿辭趕忙朝鏡池奔去,甫一靠近就見池中兩只落湯鶴正拍着翅膀顫顫巍巍跳上石徑,又搖搖晃晃地撲騰着重新飛起。
目送它們飛出密林,鹿辭稍稍松了口氣,再一低頭卻在春眠樹冠中瞥見了第三只靈鶴的身影。
此時樹杈上斜卧着個人,正一手抓着一只鶴腿,像是要将它當場分屍。
“喂!”鹿辭急道,“你要幹嘛?!”
那人聞聲回頭,透過淡粉色的樹縫漠然瞥了他一眼。
視線相觸的剎那,鹿辭登時愣在了原地。
這是一張……俊美到足以令人過目不忘的臉,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如此驚為天人的容貌他竟然毫無印象?
秘境雖不算小,但也大不到哪去,所有同門加在一起不過寥寥百餘人,無論交情深淺,這麽多年至少也能混個臉熟,可眼前這人樣貌如此出挑,但凡自己見過必然不會輕易忘記,而今看來卻是這般陌生,難道說……這麽多年兩人在秘境裏竟然從未遇見過哪怕一次?!
“你……”鹿辭下意識便想問他是誰,但一看他手中靈鶴又立刻話頭一轉,“你先放開它!”
聽聞此言,那人從善如流地撒開手,如丢棄物般任靈鶴從樹杈間墜落在地,鹿辭“啧”了一聲,趕忙繞到石徑邊向春眠跑去。
及至樹下一看,那靈鶴翅膀撲得歡騰,腿卻有些一瘸一拐。
鹿辭只當它是被樹上那人弄傷,蹲下細看卻發現其中一只鶴腿上綁着一圈布條。
那布條很新,邊緣卻是細碎粗糙,看着竟像是剛從衣服上随手扯下。
鹿辭不由擡起頭,便見那人衣服的顏色和布料果然和布條一樣,此時垂在樹幹邊的衣擺下有明顯撕過的痕跡。
他方才……是在給靈鶴包紮?
鹿辭頓時生出了一絲小人之心的慚愧,剛要開口道謝,身後林中忽有人喊道:“欸!在這呢!”
洛寒心和童喪幾人匆匆跑近,可還沒到池邊卻又一個急剎,呆呆看了樹上那人片刻,而後相互遞了幾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眼色。
鹿辭迷茫道:“愣着幹嘛?過來啊。”
幾人踟躇片刻,童喪面色古怪地招手道:“你……你過來。”
鹿辭看着幾人表情,敏銳地發覺這氣氛有些不對勁,擡頭又看了樹上那人一眼,見他絲毫沒有搭理衆人的意思,一邊心泛嘀咕一邊抱着靈鶴起身朝池邊走去。
剛到幾人面前,洛寒心和童喪二話不說拉着他轉頭就走,急切之中竟還有幾分倉皇。
步入林中,鹿辭立即道:“什麽情況?”
童喪回頭瞥了一眼,見距離春眠足夠遠才松開手,而後糾結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認識他?”
鹿辭也正納悶這問題:“他誰?”
童喪與洛寒心對視一眼,大驚小怪道:“真是稀奇了,他好歹也算個‘名人’,你居然不認識?”
鹿辭見他東拉西扯,嫌棄道:“說重點。”
“行行行,”童喪點頭道,“他叫姬無晝,但是吧……這名字基本沒人喊,大家提到他都會用另一個稱呼。”
鹿辭道:“什麽?”
童喪低聲道:“瘟神。”
鹿辭詫異道:“為何?”
童喪的表情十分一言難盡,拍了拍他肩頭道:“不是我說你,平時往藏書閣跑得最勤快的就是你,但你能不能別總只看些正兒八經的史冊律法天文地貌?那些人間轶事百家雜記什麽的你好歹沒事也翻幾頁吧?”
鹿辭聽這意思似乎是他一直以來的讀書習慣讓他錯過了某些“人盡皆知”的東西,猜測道:“這事還跟人間大陸有關?”
童喪點頭道:“關系可大了去了!《百家雜記》裏白紙黑字寫着呢,說他們姬姓一族自古就像瘟神,沾誰誰倒黴!”
鹿辭簡直匪夷所思:“這也有人信?”
《百家雜記》他雖沒看過卻也有所耳聞,聽說是本連著者都不知是誰的雜書,那裏頭寫的東西也能當真?
童喪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嘿,你是不是又想說什麽‘無證即無罪’,‘不可妄下定論’?”
鹿辭并未否認,他心中的确端得是這個心思,但見童喪仿佛還有話沒說透,催促道:“少賣關子,有話快說。”
童喪撇了撇嘴:“得,等我想想從哪說起哈……對了,你剛才看見他頭發了吧?”
鹿辭一怔,道:“這不廢話麽?”
童喪也不惱,耐心道:“什麽顏色?”
鹿辭眨眼回憶片刻:“……灰的?”
方才只是匆匆幾眼,鹿辭其實看得并不清楚,但細細回憶差不多也能想起那是一種深灰,近似于香爐灰燼被水淋濕的顏色。
童喪道:“嗯,他小時候頭發不是這樣的,還有他那雙眼睛,你可能沒發現,也是淺色,但小時候也不是。”
鹿辭莫名其妙:“那又怎樣?”
“欸欸欸——還是我來說吧,”洛寒心在旁聽得着急,看向鹿辭認真道,“你應該知道,春眠這些年一直都在褪色吧?”
鹿辭點了點頭,在他記事之初,春眠的樹冠是深粉,而後這些年中一點點變淡,如今已是粉得有些發白。
洛寒心道:“那你知道它最初是什麽樣子嗎?”
鹿辭回憶片刻,茫然地搖了搖頭。
洛寒心道:“紅的,火紅火紅。”
鹿辭不知他說這些有何意義,但卻也隐隐察覺到了某些可能,道:“這跟他有關?”
洛寒心點頭道:“對,這事說起來其實也挺久遠了,我們那會都還小,所以不記得也很正常。”
據年長的師兄師姐所言,春眠曾被稱作“秘境祥雲”,因它一直以來色澤鮮紅,樹冠如同被紅日浸染的晚霞。
歷代弟子更疊,秘境中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春眠卻從來沒有變過顏色,就如師父鵲近仙一般,像是個永遠不老的存在。
然而,從姬無晝三歲那年發色和眸色開始變淺時起,春眠便跟着開始褪色,由紅變嫣紅,由嫣紅變深粉,再淡為現在的淡粉。
除此之外,師父鵲近仙也像是受其影響,千百年未曾變過的如墨青絲間開始冒出白發,從無到有,從有到多,如今看上去已近乎花白。
這些變化起初十分緩慢,等大家意識到時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但只稍一聯想,衆人便很快發現了當中關聯。
從那時起,秘境所有同門明裏暗裏談及姬無晝時都會帶上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與他差不多年歲的師兄師姐也都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距離。
随着年歲漸長,這種孤立與排擠愈演愈烈,姬無晝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察覺到了周圍人的側目與避忌,但他卻似乎并不在意,無人同行他便獨來獨往,無人相伴他便自己待着,時間久了不像是旁人在排擠他,反倒像是他在排擠所有人。
洛寒心說完這些,童喪總結道:“現在明白了吧?他被叫瘟神可不是沒道理的,以後看見他離遠點,反正咱們不理他他也不會來招惹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便是。”
鹿辭沒有說話,心中還在琢磨洛寒心所言。
這故事聽上去似是通順得很,但細想便會發覺其實當中并無“鐵證”,根本無法證明春眠的褪色和師父的白發與姬無晝有必然聯系。
當然,也同樣無法證明與他無關就是了。
至于這種似是而非的傳言大家為何會深信不疑,恐怕究其根源就是那本先入為主的《百家雜記》裏的“瘟神”之論了。
鹿辭沒再多言,出了密林安頓好靈鶴後便直奔藏書閣而去。
藏書閣共八室,分別為天地、史律、綱禮、農商、醫藥、技藝、書畫、雜卷,前四室裏的藏書他都已經看了個七七八八,可後四室卻還未曾涉獵多少。
這倒不是因為興趣使然,只是他依稀記得師父鵲近仙曾說過一句:“人若是一只陶罐,那藏書閣前四室裏的書便是石頭,而後四室裏的書則是水。”
這話的含義其實并不明确,聽在各人耳中都有不同理解,而年幼時的鹿辭則将它理解為梁瓦之分——石為梁,水為瓦,築建有先後。
此前他來藏書閣總是奔着前四室,而這一次既然帶着明确目的,他便直接來到了彙藏轶事雜卷的最後一間。
雜卷數目龐大,但好在歷代師兄師姐們将分類标示做得極規整,鹿辭的目光在排排書架間搜尋,不消片刻便已找到了有關姓氏家族的《百家雜記》。
然而,他原以為會在書中看到極為詳盡的內容,卻不料翻找到“姬”這一姓時,看見的不過只有寥寥數語:
姬,古來即有罕見之姓。其裔常隐于世,行蹤鬼魅難尋,然凡其出沒之處必起天災疫病,若降災之禍首,承瘟神之惡名。
鹿辭将這短短幾句反複默念數遍,琢磨半晌後不屑嗤笑一聲,“啪”地合上了書冊。
這日傍晚,他踏着夕陽的餘晖前往了師父鵲近仙的住所,“咚咚咚”叩響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