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藏靈秘境
右側通道盡頭是一間書房,兩側靠牆立着書架,正對面是一張長案,案後有一屏風般的木架,其上橫挂着一卷羊皮。
鐘離不複轉着輪椅到那架前,擡手一拉側面的繩子将羊皮放下,畫卷展開,鹿辭一眼便認出這是一張完整的世間輿圖。
鹿辭立刻明白師兄這是要借助輿圖讓他了解他死後這十年的大勢變化,連忙湊上前去将那輿圖仔細看了一番。
輿圖中央最大的一塊便是人間大陸,其輪廓與鹿辭記憶中差別不大,但上面卻多出了不少他從未見過的地名。
鐘離不複指向大陸以南海域上的一點:“我們就在這裏,大陸以南,無涯苦海。”
那一點旁标着“懸鏡”二字,正是這懸鏡臺所在,這些鹿辭先前在牢中都已經聽那少年講過,此時也不必鐘離不複多說,點了點頭:“這我知道。”
說罷,他指向人間大陸北、西、東三處地名問道:“這幾處‘仙宮’是何意?”
洛寒心在旁輕嘆一聲:“這可真就說來話長了,大陸勢力重劃是在你身死之後,且與當年師門劇變不無關聯,不若你先說說當年我們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們也好就着你知道的繼續往下說?”
這話有理有據,鹿辭也深以為然,遂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了輿圖之上人間大陸以東的海域,那裏有一塊極小的土地标着“羲和”二字,正是當年師門所在——東海羲和洲。
“羲和”喻“日”,象征日出之地,而羲和洲便是處在東海日出之地的一座綠洲。
傳說,羲和洲自天地初開時起便已存在,其下埋有四方靈器,終年雲霧缭繞,乃是世間靈氣藏聚之所,與周圍星羅棋布的七十二島統稱為“藏靈秘境”。
數千年來人間大陸關于藏靈秘境的傳說不計其數,但卻從未有人找到過它的所在。
直至六百多年前,有對夫婦生下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嬰兒,眼看藥石罔效無力回天,便将他放在了木盆之中順流而下,望他能抵達傳說中的藏靈秘境為仙人所救。
這本是絕境之下的荒誕之舉,卻不料十八年後,長大成人的孩子真的平安回到了這對夫婦身邊。
據那孩子所言,藏靈秘境的确存在,而他也當真抵達了秘境,見到了秘境中的“仙人”。
“仙人”治好了他的病,将他養大成人,還教會了他不少東西,最後在他年滿十八歲時送他離開了秘境,而他則憑借這對夫婦當年放在襁褓中的帛書找到了家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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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仙人”還曾告訴他——世人之所以無法找到羲和洲,乃是因藏靈秘境是這世間最為純淨之地,而人間煙火過于渾濁,濁人濁目自然無法窺見其真容。但嬰孩則完全不同,他們剛剛出生,還未沾染污濁,周身靈氣尚存,這才會被江河之水送達秘境。
自此,藏靈秘境的存在被證實,不少爹娘都動了要将自己剛出生的孩子送往“仙境”拜師學藝的念頭,但江河畢竟兇險,将孩子擱在木盆中順流而下這種舉動大多爹娘都不敢輕易嘗試,唯有那些極為窮苦無力撫養孩子長大或是孩子先天患病的爹娘才會冒險一試。
十幾年後,那一批嬰孩果真平安長大,從秘境歸來重回人間大陸,且都憑借在秘境所學飛黃騰達,使得當年不敢嘗試的那些爹娘捶胸頓足,直道錯失良機。
從那以後,人間大陸越來越多的嬰孩被送往秘境,鹿辭便是其中之一。
在鹿辭的記憶中,從記事那天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羲和洲,那裏遍地奇花異草,往來珍禽異獸,蛟潛于水,鶴翔于空,雲霧飄渺如同仙境。
秘境中有很多比他年長的師兄師姐,比如鐘離不複和洛寒心,而被世人稱作“仙人”的那位便是秘境之主——他們的師父鵲近仙。
沒有人知道鵲近仙究竟活了多少年,他仿佛真就是一位仙人,永遠不會老,永遠與天地同在,永遠是這羲和洲的主人。
所有在秘境長大的嬰孩皆是以抵達秘境的日子作為生辰,等到十八歲生辰時便會被師父送離秘境重歸大陸,而一旦踏足人間沾染濁氣,從此便再無法尋回秘境。
不知從何時起,凡是離開秘境的師兄師姐都會将人間諸事書于紙上,置于竹筒中順流而下送抵秘境,久而久之集紙成書,這些書卷使得尚未離開秘境的孩子早早便可了解人間。
鐘離不複和洛寒心比鹿辭稍大幾歲,故他們離開秘境之時鹿辭還未滿十八。那時的他雖已是對人間大陸充滿向往,卻也只能送別師兄師姐們,而後繼續留在秘境耐心等待。
後來的幾年中,他将歷代師兄師姐們傳來的消息看了個滾瓜爛熟,為離開秘境前往人間做足了準備。
然而,就在他十八歲生辰前不久,秘境沿岸漂來了一只木盆。
這情形在藏靈秘境并不罕見,師弟師妹們皆是一邊打賭那盆中是男是女一邊嘻嘻哈哈地湧去岸邊“迎接”這位新同門,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等到将那木盆勾到近處一看,盆中竟是一具已經死了不知多久的嬰屍,屍體都已腐敗不堪,肉間白骨裸露,臭氣熏天。
幾位年紀較小的師弟師妹當場就吐了出來,有些膽子小的更是被吓得坐地嚎啕。
那時,鹿辭已是秘境中剩下的所有同門裏最為年長的師兄,見此情形趕忙吩咐他們先将年幼的師弟師妹帶走,而後找來草席将那木盆整個包裹起來,尋了個偏僻之處挖了深坑,将木盆掩埋其中。
藏靈秘境從未有過喪葬之事,鹿辭這些法子還是自書中學來,一切處理完畢之後,他親自去安撫了幾位受到驚吓的師弟師妹,告訴他們生死乃人間常事,莫要因此驚駭雲雲。
師弟師妹們情緒漸緩,慢慢地也都繼續說笑起來,大家也便沒再繼續深究此事。
誰知從第二日開始,秘境中年紀最小的幾位師弟師妹相繼病倒,起初是喉頭腫脹難以下咽,繼而七竅流血意識模糊,不久後便盡數氣絕身亡,且屍身腐化極快,未及入殓便已淪為一堆白骨。
此病不知因何而起,卻是來勢洶洶,秘境中無數靈藥皆對其毫無效用,就連師父也束手無策。
最可怕的是,在第一批患病的師弟師妹身亡之後,先前照顧他們進食進藥的同門也陸續病倒,直到那時他們才意識到,此病如同瘟疫一般,與病患稍有接觸便會染上,且不僅是人,就連秘境中的飛禽走獸也難以幸免。
短短數日之內,整個秘境都籠罩在了死亡的陰影之下,白骨滿地,哀鴻遍野,原本如同仙境的藏靈秘境轉眼間淪為無間地獄。
鹿辭是秘境中除了師父以外最後一個倒下的人,未免殃及師父,他在發現自己染病之後當即躲去了幼年捉迷藏時常去的藏身之所,在那裏度過了最後幾日。
病中日月長,記憶還未開始模糊的那兩日難熬如度春秋,而後意識便逐漸開始渙散,時而如浮于萬丈高空,時而如墜于百尺寒潭,彌留之際仿佛能聽見有人在輕喚自己的名字,卻又好似在夢中,一切皆為虛幻。
……
“待我再睜眼時,便已是借這宋鐘之身還魂,身處獄中了。”鹿辭道。
聽他講完當年秘境之變,鐘離不複和洛寒心皆是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半晌後,洛寒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猛一擡頭大驚小怪道:“師弟,你好慘啊!”
鹿辭以為他是在慨嘆其英年早逝,剛準備寬慰一句“都過去了”,卻聽洛寒心繼續道:“當年好不容易躲過了‘長辭’,現在又攤上個‘送終’!”
鹿辭和鐘離不複皆是一怔,随即雙雙被逗笑了起來。
——當年抵達藏靈秘境的嬰兒襁褓裏大多都會被爹娘塞進一塊小木牌,上頭寫着姓氏住地以便孩子将來尋回本家,而師父鵲近仙則會據姓來為他們起名。
然而,鵲近仙似乎有個怪癖——喜歡把名字往晦氣裏取。
歷代所有同門的名字一個比一個不吉利,什麽林山窮,何水盡,楊千辛,齊萬苦,反正聽上去不是颠沛流離就是命途多舛,沒一個能順風順水吉星高照,惹得師兄弟們私下裏紛紛自嘲:“嗐,往後到了大陸咱都用不着說自己出自秘境,只要報上名字旁人便會明白——哦喲,此乃‘東海喪氣門’弟子!”
鹿辭是秘境中唯一一個襁褓裏沒有木牌的孩子,又因其當年漂來所卧的木盆是被一只靈鹿拖上岸,師父便索性以“鹿”為姓,給他起名“鹿長辭”。
年幼之時尚不懂“長辭”之意,可待到年歲漸長明白了含義之後,鹿辭便說什麽也不肯認這名字,硬是纏着師父給他改一個。
鵲近仙的性子活像個老頑童,除了童心未泯之外還頗為潇灑随性,見鹿辭不喜這名字也不以為忤,大手一揮無所謂道:“行行行,那‘長’字不要便是,改叫‘鹿辭’罷。”
彼時的鹿辭欣然接受了這一改動,誰料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當年好不容易擺脫了“長辭”,如今卻又攤上個“送終”,實可謂人算不如天算。
“要不你再改一次?”洛寒心認真提議。
鹿辭哂笑:“算了吧,這大概就叫命裏有時終須有,我認栽。”
經洛寒心這麽一打岔,方才沉郁的氣氛頓時緩和不少,鐘離不複也早習慣了洛寒心的不着調,此時不多理會,自顧自切回正題道:“若我沒有記錯,你的生辰是六月十五?”
鹿辭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卻還是點了點頭。他的木盆當年抵達秘境時便是六月十五,這也是他十年前原該離洲的日子,只可惜後來非但沒能離開,最後一個生辰還是在垂死病中度過。
鐘離不複道:“十年前的六月十五,人間大陸發生了一件離奇之事——起先是突然黑雲壓城,不久後開始電閃雷鳴,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暴雨将至,卻不料片刻後空中卻飄起了鵝毛大雪。”
“大雪?”鹿辭詫異道,“六月怎會下雪?”
鐘離不複點了點頭:“正因如此我才說它離奇,這場雪整整下了一個月,且不局限于某一地域,而是覆蓋了整個人間大陸。”
鹿辭心中驚異,六月飛雪且還不分地域連下一月,當真是千古奇聞。
鐘離不複道:“那場雪下到第十日時,我和你洛師兄、彌桑師姐還有紀師兄都收到了一封信,邀我們前往東海沿岸的烏梅鎮。”
他口中的彌桑師姐名為彌桑妖月,而紀師兄名為紀失言,皆是與鐘離不複年歲相仿的同門,在那一批秘境弟子中算是鹿辭最為熟悉的幾個人。
鐘離不複繼續道:“那封信沒有落款,但信中卻說有要事相談,我們雖都有猶疑,卻還是選擇了赴約。等到了烏梅鎮會和後,我們才終于見到了傳信之人。”
鹿辭本能地覺得這個人必然就是關鍵,忙道:“誰?”
鐘離不複的面色忽然變得有些陰沉,像是想起了什麽不悅之事,冷冷道:“姬無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