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判命三審
井梯?
鹿辭心下恍然,這種機關他曾在書中見過,乃是民間巧匠所創,最初是為了方便挖鑿水井,故被稱作井梯。後來不少富商大賈瞧着新鮮,便常請工匠在自己家中架設此物,作為連接屋宅上下層的通道。
這機關算不得稀奇之物,故鹿辭身處于其中倒也不至慌亂,但他卻免不了有些詫異,因為先前着實未曾料到這岩山除了外圈的數層牢房之外,山體內部竟還另有乾坤。
井梯緩緩下降,與岩壁摩擦發出隆隆聲響,周遭一片黑暗,仿佛正在前往地府一般。
不知下降了多深,眼前終于倏然一亮,梯亭底部發出一聲撞擊悶響,穩穩停在了一處與之大小相同的四方石臺之上。
石臺四面各有一條向下的短階,通往四條甬道,甬道兩側每隔一丈左右就有一火盆懸于岩壁之上,其下守衛林立,戒備森嚴。
這四條甬道看上去一模一樣,幾乎尋不出差別,而鹿辭身邊的兩名獄卒卻是毫不猶豫地帶他轉身下了階梯,往正後方那條甬道走去。
鹿辭本以為沿着甬道直行到底即可,卻不料甬道盡頭卻分出了左右兩條岔道,擇其一步入,再走,再分,整個地底像是個巨大迷宮一般,而兩名獄卒顯然對這“迷宮”頗為熟悉,每行至分叉口時都絲毫未有遲疑,輕車熟路地帶着他七拐八繞,終是抵達了一處石門之前。
門側壁上有一拳頭大小的石盤,其上刻着一圈雕文,獄卒擡手将其旋轉了幾分,轟隆隆聲響傳來,石門應聲向上擡去。
門內是一間圓形石室,沿邊站立着數名守衛,正對面擺着一張紅木長案,周圍牆壁上遍布着挖鑿出的整齊石槽,每一格約莫一尺長寬,其中擺滿了案犯卷宗。
滿壁石槽之前,一人身着廣袖寬袍,手捧卷宗正在翻看,聽見身後動靜回過身來,看模樣大約不惑之年,目光銳利,不怒自威。
“判官大人,犯人宋鐘帶到!”獄卒禀報道。
那人擡了擡手示意他們退下,獄卒應聲告退,身後石門重新降下,将這石室與外界隔絕了開來。
鹿辭并不知曉此人身份,但聽方才獄卒稱其為判官,大概也能猜出此人便是這三審的主審之人。
判官手捧卷宗緩步走向那紅木長案,一邊翻看一邊漫不經心道:“我聽前兩審的人說,你是塊硬骨頭?”
鹿辭站在原地并未答話,對方倒也不以為意,掀開衣擺坐定,将卷宗置于案上,擡起頭又道:“說來也是,能熬到這三審還不開口的,哪個不是硬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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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聽着像是句感慨,卻又飽含嘲諷,鹿辭沉默聽着,依舊像根木樁似的杵在原地。
判官沖他擡了擡手,又指了指石室正中示意他站過去。
鹿辭看向那處,發現正中地上有兩個鑿刻出的同心圓,內圈小圓約莫臉盆大小,而外圈大圓則能同時容納數十人立足。
這兩個圓很是怪異,岩石呈土黃色,與整座岩山和這石室的黑岩形成了鮮明對比。
判官所指之處正是那同心圓的中心,鹿辭雖不明就裏,卻還是從善如流地拖着鎖鏈踏前幾步站進了小圓之中。
判官見他如此順從,似乎很是滿意,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溫言誘導道:“依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窮兇極惡之人,不若将案情如實道來,倘是當中有何冤屈,我必會為你陳情,如何?”
鹿辭哪裏會不明白他的用意,說得再好聽也無非是想誘供,奈何自己着實是對這原主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如今一再被追問也不好繼續裝聾作啞,如實道:“我不記得了。”
判官這些年見多了各色犯人,什麽樣的說辭未曾聽過,但像這般潦草敷衍的借口還真是頭一遭,此時聽見這話不由厭惡地眯了眯眼,眸中立現幾分寒意,冷笑道:“看來又是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
說罷,他擡眼看向一旁,鹿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注意到石室角落裏有一處滴漏,水中浮箭緩緩上升,浮箭頂端形如刀鋒,而“刀鋒”之上橫着一根極細的絲線,兩端連入石壁之中。
此時滴漏将滿,而那立在水上的浮箭距離絲線也只差毫厘。
判官幽幽道:“差不多了。”
話音剛落,一滴水墜下,浮箭驟升一分将将觸及絲線,頭前“刀鋒”一顫,絲線霎時崩斷彈開,緊接着轟隆聲響由遠及近,鹿辭腳下頓時震顫了起來。
鹿辭一驚低頭看去,只見同心圓的外圈像是開裂般整齊地分為八瓣,由內向外緩緩翹起向上翻去,仿佛一朵即将綻開的黃色蓮花,而他腳下的內圈則仿佛花心,巋然不動。
這黃岩“蓮花”綻開到一半之時,鹿辭已是隐隐看見了“花瓣”遮蓋之下的大片猩紅,仿佛一池湧動的血水,再待石板完全掀開,他才終于看清池中之物的真容——那些湧動之物并非血水,而是一條條相互糾纏盤繞緩緩蠕動的血色毒蛇!
黑岩池中,滿池紅蛇仿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躁動不安地纏繞扭動,探頭“嘶嘶”吐着信子,偶爾露出的縫隙之下滿是森森白骨,幾乎鋪滿了整個池底。
幾條靠近邊緣的紅蛇似是想順着池壁上游,卻在觸及那圍繞在池邊的黃岩“花瓣”之時像是被燙着般驟然一縮落回池中,而鹿辭腳下這根黃岩“花心”周圍也空出一片,蛇群像是畏懼這根石柱般不敢靠近。
見此情形,鹿辭忽然明白了這黃岩究竟是何物——此乃雄黃岩,有驅蛇之效,蛇恐避之不及。
思及此處,鹿辭不由有些疑惑,他自然明白這蛇池的用意乃是威脅震懾逼人招供,但既然如此,蛇池中心還留下這麽個蛇群不敢靠近的“梅花樁”供犯人站立,豈非多此一舉?
“還是什麽都記不起來?”判官揪着他方才的說辭戲谑調侃,而後身子微微前傾,意味深長地一笑,“我勸你還是好好回憶回憶,畢竟——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鹿辭還沒來得及細想他這話的意思,忽覺腳下石柱微微一顫,接着便察覺到石柱開始緩緩下降,像是要沉入池底一般。
原來如此。
鹿辭心下一沉,方才他還在質疑這“梅花樁”的用意,現在才算是徹底明白,這根雄黃岩的石柱安插在這裏絕不是多此一舉,它就像是一種淩遲,讓人眼睜睜看着自己一點點陷入絕境,比将人直接丢進蛇池更叫人膽寒。
石柱甫一顫動之時,所有蛇便已經警覺地扭頭看了過來,随着石柱緩緩下沉,它們像是得到了什麽召喚般從各個角落湧向中央,擁擠地圍聚在石柱周圍,齊齊昂頭弓身吐信,如餓極了的猛獸般蓄勢待發!
石柱與池底槽廓摩擦發出的“磕磕”聲本該微不可聞,可此時聽來卻是那樣的清晰,伴着蛇群吐信的嘶嘶聲響,直令人毛骨悚然。
鹿辭沉默地看着圍聚在石柱周圍目露兇光的蛇群,沉默地感受着石柱的下沉,心念電轉間忽而想起牢房中那少年所言,擡頭道:“等等,我說!”
判官像是早料到會如此,得意地彎唇一笑,伸手到旁将地面凸出的一塊石頭輕輕一擰,止住了“梅花樁”的下降之勢,道:“早這樣不就好了?何必非得不見棺材不掉淚呢?說吧,早交待清楚早回去,我也早些交差。”
鹿辭其實哪裏有什麽可交待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現編:“人是我殺的,殺他是為了……劫財。”
判官皺了皺眉,有些不耐地提醒道:“時間,地點,兇器,怎麽殺的?”
鹿辭連宋鐘到底殺了誰都不知,又怎會知這些細節,聞言目光往案上一掃,擡了擡下巴道:“這些卷宗裏不是應該都寫了麽?”
判官差點被氣笑:“你在教我做事?是你審我還是我審你?”
鹿辭無奈道:“我的意思是,只要是卷宗裏寫了的我統統都認,你給我定什麽罪我便認什麽罪,這不就行了?”
“行什麽行?!”判官拍案道,“你當我是在讓你屈打成招?宋鐘,我勸你最好別玩什麽花樣!要說就老老實實說清楚,否則別怪本官沒給你機會!”
鹿辭原以為這判官不過是想要個簽字畫押好交差,萬沒料他竟如此上綱上線,一時間還真沒了對策,半晌後只得商量道:“過程我是真不記得了,要不你把卷宗給我看看,我照着回憶回憶?”
判官一聽頓覺遭了戲耍,怒火中燒地冷笑點頭道:“可以啊宋鐘,耍我是吧?有種等會別再求饒!”
說着,他再不跟鹿辭廢話,伸手将那凸石狠狠往回一擰,鹿辭頓覺腳下一震,石柱再一次往下沉去!
鹿辭心知這回再無轉圜餘地,只得無言地感受着腳下石柱下降的趨勢,看着周遭虎視眈眈的蛇群,卻意外地沒感覺到多少恐懼,有的只是些許天意弄人的感慨——看來這莫名其妙“借”來的身子,到底還是要還的。
思及此處,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這一笑不要緊,倒是将判官驚了一驚。
此前審過的所有犯人哪個到了這一步不是吓破了膽?可眼前這宋鐘從方才起便一絲怯意也未顯露,此刻竟還笑了出來,這……這是已經吓得神志不清?還是此人當真不知什麽叫怕?
眼看着石柱就要沉底,鹿辭認命地閉上了雙眼。
伴着“咔噠”一聲脆響,石柱徹底嵌入池底,群蛇閃電般蜂擁而至,争搶着從他的雙腿盤繞而上!
這身體上的衣物原本就因嚴刑拷打而殘破不堪,幾乎就剩幾片碎布耷拉在遍布的傷口之上,此刻群蛇瘋狂纏繞,粗糙的蛇皮狠狠刮磨着鹿辭裸露在外的肌膚,剛剛結痂的傷口無一例外地被刮去了痂殼,鮮血滲出刺痛難當。
鹿辭緊緊咬牙強忍劇痛,只盼這群蛇能給他來個痛快,莫要拖延折磨才好。
不消片刻,已是有一條蛇順着背脊盤繞到了他的頸上,鹿辭仰頭靜待致命一擊,卻是遲遲未等來尖利的毒牙。
他微微蹙眉,忍不住疑惑地睜開雙眼,便見那蛇的蛇頭就懸在他眼前幾寸之處,吐出的蛇信幾乎都能觸到他的鼻尖,一雙金色蛇眼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他不睜眼還好,這眼一睜剛與那蛇對視上,蛇突然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豎瞳驟一收縮,猛地張開大口,鋒利牙尖直奔其面門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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