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懸鏡苦獄
鹿辭無比坦然地點了點頭——反正他是真“不記得”,不若就裝作失憶一勞永逸。
不料,少年見他點頭忽然恍然大悟般彎起嘴角得意一笑:“我就說麽,怎麽可能歷經二審還這麽活蹦亂跳?弄了半天也好不到哪去,失憶了哈?”
鹿辭沒在意他這冷嘲熱諷,借着失憶的由頭問道:“所以你可知道我是誰?”
少年蹙眉:“連這都忘了?”
鹿辭默認,少年嘲笑搖頭道:“啧啧啧,真慘。你名字麽,我也只是聽獄卒喚過兩次,聽着像是——宋鐘?”
“送終?”鹿辭簡直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可不是麽,”少年挑眉嘲諷,“這麽晦氣的名字,你爹娘可真是別出心裁。”
鹿辭木然地“呵呵”幹笑了兩聲,又問:“那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真有意思,”少年像看白癡般看着他,“連二審都沒能從你嘴裏審出來的東西,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鹿辭略有些失望,但聽這少年反複提及“二審”一詞,不免好奇:“你說的‘二審’是何意?還有,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少年輕飄飄看了他一眼,雖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卻也并未藏私,勉為其難将他所知大抵說了一番。
人間大陸以南有一片被稱為“無涯苦海”的險惡海域,其上有座黑岩島名為“懸鏡臺”,而他們現在所處的牢獄便是由這島上的黑岩山挖鑿所成,被稱為“懸鏡苦獄”——這也就是為何鹿辭醒來觀察四周時總覺得自己身處岩洞,因為這些牢房的确就是岩洞。
懸鏡臺建成至今,已是關押過天下衆多重犯,凡是涉嫌命案之人都會被押送至此,而他們最終的結局大多非死即瘋。
至于為何非死即瘋,乃是因此獄有三道“判命審”,方才少年反複提及的“二審”便是其中之一。
判命審第一道為“問審”,即以盤問為主,算是道開胃菜,不過此處犯人性子大多惡劣狂妄乖張不羁,問審對他們而言形同兒戲,所以通常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俗話說“先禮後兵”,這問審不過只是“禮”,而緊随其後的“兵”便是判命審第二道——刑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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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名思義,刑審乃是以刑具拷問替代口舌盤問。
據從前受審的犯人所言,那些刑具之可怕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弄不來,所以大多犯人都是在二審期間招供,能把整套刑具撐過來還抵死不認的寥寥無幾——此身原主宋鐘便是其中之一。
據少年所言,當時宋鐘被拖拽回來時已經渾身是血沒了人氣,無人相信他還能茍活——當然,他也的确是死了。
至于最後的第三道審,那便至今也無人知曉它到底是什麽,因為被帶去三審之人沒有一個清醒地活着回來——比如毒蛛,雖留了條命在,卻也已是瘋傻失智難以溝通。
沒能回來的全都死了,活着回來的全都瘋了,這使得還未經歷三審之人根本無從打聽這終審究竟是何種審法,只知它必是兇險萬分,非常人所能想象。
鹿辭本是一邊啃着饅頭一邊聽少年敘述,此時聽罷,最後一口饅頭也吞咽了下去,腦中飛快地将少年所言整理了一番,不禁有些困惑。
前世的他雖然一直生活在師門之中,不曾真正踏足人間大陸,但其師門歷代師兄師姐所建立起的消息網卻覆蓋世間各處,而從他們從前傳回的無數訊息中,從未出現過任何與“懸鏡臺”或是“懸鏡苦獄”有關的只字片語。
這是為何?
是因為這座牢獄不夠有名?還是因為它剛剛現世不久?
思及此處,鹿辭忙問及這懸鏡苦獄是何時所建,啓用了多久,一問之下頓時錯愕萬分——此獄乃是在他身死之年建成,而啓用至今竟已有十年之久!
這也就是說……他竟已死了十年?!
鹿辭心下駭然,但也知道目下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定了定神道:“你說你曾勸過我,勸了我什麽?”
少年擡了擡眉:“勸你招供保命啊。”
鹿辭有些茫然,一時間沒能明白這勸誡有何意義。
若說罪名不重,為免受刑而死招供保命固然可行,可據他所言這懸鏡臺關押的都是涉嫌命案之人,所謂殺人償命,招供又如何能保命?難道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想着,他看了看這少年毫發無損的模樣:“你招了?”
少年背靠牢門以手枕頭,洋洋得意道:“來這第一日我就招了,一審都沒用上。”
鹿辭追問:“你犯了何罪?”
少年不以為然道:“殺了個敗類。”
鹿辭并未深究他口中這“敗類”到底是好是壞,只是疑惑道:“殺人償命乃律法所定,招了不也一樣是死?”
“那可未必,”少年狡黠一笑,“若是在尋常牢獄,這罪名一旦坐實自然沒有活路,但在這懸鏡臺,只要你別在那三道判命審中丢了性命,就還有一線生機。或者——還不止是生機。”
懸鏡臺不同于民間尋常牢獄,不會在定罪後将犯人分別行刑,而是每三年一次集中處決。
雖說是處決,但其形式更像是一次試煉,過程極為兇險,但只要留到最後未死便可獲得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前塵過往盡數不計,身負之罪一筆勾銷。
對于犯人而言,這相當于通過角逐争奪一次赦免,故這處決也被稱作“逐赦大典”。
少年說起這些來頭頭是道,不免令鹿辭有些匪夷所思:“你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你親身經歷過?”
“那倒沒有,”少年懶懶道,“但我認識一個在逐赦大典中勝出之人,如今境況豈止是‘重新做人’?那簡直是風光無限——”
說着,少年眼中竟還露出了幾分豔羨,仿佛對他口中之人現在的生活充滿向往。
鹿辭正要繼續開口,忽聽一陣腳步聲從甬道盡頭傳來,少年立即警覺偏頭,鹿辭也貼上牢門往那方向看去。
甬道既長且暗,腳步聲回蕩其中步步逼近,不消片刻便有兩名身穿甲胄手扶刀柄的獄卒出現在二人視野之中。
少年一看,了然笑道:“啧,你的三審來喽。”
果然,那兩名獄卒眨眼間便已行至鹿辭牢前,停步開鎖拽下鐵鏈,也不進來拿人,只立在門外冷冷喚道:“出來。”
鹿辭雖還不知這身子的原主究竟犯了何罪,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遂也未作耽擱,撐地起身步出牢門,跟着獄卒往來路行去。
路過隔壁之時,他偏頭看了少年一眼,只見少年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懶懶散散提醒道:“記着我說的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鹿辭收回目光,心中不由苦笑:我倒是想招,可到現在連這原主究竟做了些什麽都不知道,拿什麽去招?
跟着獄卒走出一段後,鹿辭漸漸發現這條甬道并非筆直,而是形似一道弧線,且似乎極長,走了許久還未見盡頭,叫人甚至懷疑再這麽走下去遲早要兜回原點。
腳上鎖鏈沉悶的摩擦聲逐漸被狂亂的風聲取代,迎面灌入的涼風吹得鹿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知出口終于是到了。
甬道出口呈拱形,果然像是山洞洞口,此時乃是深夜,外頭遠處一片漆黑,只近處兩側有火光晃動。
鹿辭跟着獄卒邁出,稍稍緩了片刻才适應周遭的黑暗,而後左右一看,頓時生生被震撼了一下。
——他們此刻所站之處是一座巨大黑岩山的半山腰,這岩山呈臺狀,自下而上分為數十層,像是梯田,又像是一只無比龐大的黑色螺蛳。
一條寬大黑石階筆直從山腳通往山頂,石階兩側每隔十幾階就有兩個拱形洞口,以石階為軸左右對稱,鹿辭身後的出口就是其中之一。
鹿辭看向正對面洞口,腦中略一勾勒,便已明白方才走過的甬道為何是弧線而非直線——這甬道是從石階一側圍着岩山挖鑿一圈而成,仿佛一根彎曲成環的蘆葦莖嵌在山岩之中,首尾皆有出入口。
此刻兩名獄卒已是上了幾節階梯,回頭見鹿辭還愣在洞口,立即呵斥催促了兩聲。
鹿辭回過神來邁步跟上,路過每一層洞口時都細細看了看。
這些洞口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左右皆是各置一高腳火盆,火盆邊是佩刀而立的牢門守衛,如出一轍地面色冷峻威嚴肅穆,形如雕像。
鹿辭已是記不清方才在甬道中路過了多少間牢房,但能估測沒有上百也有幾十,照這麽算來,若是這岩山每一層都和他所在的那層一樣,那麽牢房總數應該足有上千之多。
一路行至岩山山頂,眼前出現的是一處寬大平臺,平臺上同樣也有守衛,圍繞着臺頂站成一圈,面朝八方。
此處已是整座孤島的最高點,放眼望去烏雲壓頂,周圍是浩瀚無邊的深海,狂風怒吼,裹挾着洶湧海水翻卷成巨浪拍擊着海島邊緣的岩石。
無涯苦海,名不虛傳。
這裏仿佛是一塊存在于天地罅隙中被人遺忘的海域,黑暗兇險,孤立無援。
兩名獄卒此時已是到了平臺正中,回頭見鹿辭又在發呆,不由相互對視了一眼,眼中皆是有些困惑。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在他們看來,眼前這犯人已是經歷過兩次提審,此刻卻頻頻停步觀望,表現得如同初來乍到一般,活像是在拖延時間。
思及此處,其中一人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宋鐘!”
鹿辭聞聲回神,這才發現平臺正中有一座如同涼亭般的四方建築,與涼亭唯一不同的便是它乃是平頂而非傘頂。
兩名獄卒此刻已是站在了亭中,讓出了中間的位置示意他過去。
鹿辭不由疑惑:這地方難道就是審訊之處?那主審之人呢?難不成就是這倆獄卒?
雖是這麽想着,腳下卻沒再耽擱,拖着腳鏈快步走到亭中二人之間。
他甫一站定,左邊獄卒立即擡手在一旁立柱上輕輕叩了三下。
鹿辭還沒明白這是何用意,腳下忽有震動之感傳來,緊接着整個亭子震顫了幾下,突然向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