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旅行開始了。安娜拿着地圖端詳許久, 決定先去洛杉矶。
洛杉矶,LA,傳說中的“天使之城”, 好萊塢的發源地, 舉世聞名的世界電影中心, 離她出生的地方只有五六個小時的車程,那是她母親做夢都想定居的城市,也是她最終香消玉殒的地方。
安娜本想親自駕車過去——在羅絲的指導下,她已經學會了開車, 只要謝菲爾德在她的身邊, 她就能上路了。
謝菲爾德沒有阻止她, 只是建議她先在別墅周圍的公路上練習一下車技。差點碾死一只松鼠,加上倒車撞壞消防栓以後, 安娜放棄了自駕游,灰頭土臉地選擇了坐飛機。
第一次出遠門, 她興奮得一整晚都沒睡好, 總是懷疑忘帶了什麽東西, 一晚上起來了三次,舉着手電筒整理行李箱。
羅絲經常調侃她是海裏的小公主,一點兒陸地的陽光,都能讓她大汗淋漓。這是事實,所以, 上完形體課或芭蕾課,她第一件事就是沖涼,然後踩着濕漉漉的拖鞋,倒在花園草坪的帆布躺椅上,沙灘上的海象般懶懶散散、四仰八叉, 除非謝菲爾德過來接她回家,或是用一支甜得發膩的冰棍兒引誘她,否則絕不動彈一下。
因此,羅絲送給她最多的禮物就是帽子,草帽、麥稈帽、軟氈帽、貝雷帽、獵鹿帽、棒球帽,甚至還有十七世紀的軍官三角帽。
旅行只有幾天,帽子卻有上百頂,安娜挑來挑去,都挑不出最心儀的幾頂,不禁有些憂郁。
謝菲爾德看在眼裏,無奈地問道:“去那邊再買,不行麽。”
安娜點點頭,卻還是有些憂郁:“行是行,那我出門那天戴什麽呢?”
“……”
最後,解決辦法是,謝菲爾德幫她收拾的行李,帶什麽帽子由謝菲爾德決定。
安娜坐在床上,歪頭望着她俊美的老情人。他半跪在她的行李箱前,頭微微低垂,正在幫她整理和挑選衣服。她看着看着,兩只手撐在床上,劃船似的慢慢地、緩緩地挪到了床邊,一只腳伸過去,擱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沒你我該怎麽辦,柏裏斯。”
謝菲爾德看了她充滿肉感的腳掌一眼,沒有說什麽,低下頭,繼續收拾行李箱。
沒能得到回應,安娜不太開心,撅着嘴,兩只手繼續往前挪,塗着鮮紅色趾甲油的腳趾頭幾乎伸到了他的唇邊。就在這時,謝菲爾德收拾完行李箱,扣住她的腳踝,轉身壓了上去。
金黃色的陽光從落地窗投射進來,照射出空氣中躁動、細小的塵埃。一條雛菊印花圖案的睡裙,柔若無骨地滑到了地上。
——
抵達洛杉矶後,他們的第一站是墓地,并不是那個著名的好萊塢永恒公墓,而是一個普通的墓園,裏面葬着安娜的母親。
一路走過去,安娜看見不少可愛、好玩的墓志銘①——是的,好玩。有一條墓志銘,居然是“早就跟你說我病了嘛”,沒有姓名,沒有出生日期,只有這麽一句話。安娜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後合,經常前來掃墓的人聳了聳肩,毫不見怪:“那老頭靠這句話賺了不少花束,值了。”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別出心裁的墓志銘,比如故意修葺成椅子的墓碑,墓志銘是“來我身上坐坐吧”;又比如,一座光滑的大理石墓碑,前面都是正常的姓名或年月日,最後忽然來一句,“我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再比如,帶着粗話的墓志銘,“該死,這裏面真黑”……這些最後的幽默沖淡了安娜對死亡的感傷,她幾乎是面帶笑容地走到了布朗女士的墓前。
當她看見墓碑的一剎那,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這墓碑一看就不是布朗女士自己的手筆,大理石材質,光可鑒人,上面有姓名,有出生日期,有死亡日期,甚至有死因,卻唯獨沒有墓志銘。
因為,她死于一場無法預測的意外,身邊沒有親人,只有一個不想承擔喪葬費、不知所蹤的愛人,沒人知道她想在墓碑上留下什麽,她錯過了與生者最後一次對話的機會。
安娜的情緒瞬間坍塌崩潰,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她扁着嘴,背靠着墓碑,慢慢蹲下來,抱住膝蓋,抽抽搭搭地說:“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她那個時候在想什麽……我想知道,她有沒有想過,她走了,她死了,我該怎麽辦……她有沒有想過,我也能給她想要的未來……”
淚水一顆一顆打濕了她的手臂,沖花了下睫毛的睫毛膏。她真是個又壞又自私的女孩,都到母親的墓前了,心裏想的依然是,對方再也沒辦法看到她的改變了。
可是,她真的很需要、很需要母親的肯定。
有的父母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們對兒女的一句贊美,勝過其他人的千言萬語。
安娜沒有難過太久,她已經為布朗女士哭過太多次,而悲傷會随着悲傷的次數而減淡。就算她想要難過,也沒有多少悲傷讓她難過了。
謝菲爾德半蹲下來,掏出幹淨的手帕,擦掉她黑乎乎的睫毛膏和眼淚,然後,把手帕折疊起來,毫不嫌棄地按住她的鼻子,哄着她擤鼻涕。
安娜看着他那雙冷色調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看了又看,淚水毫無預警地湧了出來。
雖然她現在已經碰見這個人了,也跟他相愛了……可是萬一,萬一當時她沒有碰見他,該怎麽辦?
她會不會跟她母親一樣,死在某個城市的街頭,無人安葬?
或者說,她已經死了,這只是她臨死前幻想出來的一個美夢。想想也是,像她這樣的壞女孩,根本不配擁有這麽美好的感情。遇見謝菲爾德時,她的人生就像天際線蒼然的黃昏般,随時會與火紅色的彤雲、纖長烏黑的影子墜入黑暗。
除了一張看得過去的臉蛋兒,她是那麽普通,沒有任何優點,懶惰、邋遢、脾氣暴躁、性格沖動、舉止粗俗,沒有教養,也沒有品味。她擁有一個不值得被拯救的靈魂。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值得。”
是謝菲爾德。
不知不覺間,她将心裏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謝菲爾德看着他的少女,她總是神采飛揚,滿臉歡笑,爵士樂一響,就會擺動裙擺,随着音樂扭動起來;報紙上一些過時、乏味的小人兒漫畫,都能讓她格格發笑。他的周圍總是充滿了她朝氣蓬勃的笑聲。
她似乎永遠快樂,如同一個給人們送去溫暖的黃褐色小仙女。誰能想到,她的心中也會有一個裝滿自卑的秘密花園,只有在極其難過的時候,這個花園才會向外人敞開,露出裏面幽暗、痛苦的景色。
“我沒有拯救你,安娜。”謝菲爾德低聲說道,“是你自己拯救了自己。你可能會覺得,我這句話是安慰你的假話,但事實就是如此,你覺得我拯救了你,然而我只是改變了你的生活環境,假如你堅持要堕落,要毀掉自己,就算我将你變成高高在上的公主,也沒辦法挽救你的人生。”
安娜望着他,眼神有點兒茫然,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
謝菲爾德笑笑,就地坐了下來,将她攬進懷裏:“你知道麽,我沒有拯救你,但你卻拯救了我。”
安娜小聲說:“可是,你沒有要堕落,沒有要毀掉自己,我也沒有改變你的生活環境……”
“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謝菲爾德扣住她的後腦勺,輕吻了一下她的頭頂,“沒有柏裏斯,還會有無數個契機,讓安娜發現自己的天賦,成為閃耀的電影明星;沒有安娜,柏裏斯永遠不會在黃昏時遇見愛情,遇見一個敢愛他的人。”
說着,他在陽光中微微一笑,又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這麽一想,是不是覺得好受多了。對于你而言,我是可以被取代的;而你對于我,是無可取代的。”
安娜一點兒也不好受。
她難過極了,淚水重新漫上眼眶,幾乎是哽咽地說道:“不……不是這樣的……”
眼淚滾燙洶湧,堵住了鼻子和耳朵,她的胸腔酸澀,上颚也酸澀,酸得她說不出話,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他的聲音始終這樣低沉,這樣溫和,就像當初她偷偷溜進他的房間時那樣,溫和到了接近神性的地步。
他是這樣好,怎麽會是可以被取代的呢?
安娜不懂科學理論,但是這一刻,她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平行空間”的道理:一個選擇就是一個未來,無數個不同的選擇,就是無數個不同的未來。
在那無數個不同的未來裏,總有一些未來,她和謝菲爾德是無法相遇的。那裏的她或許會發現自己表演的天賦,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輕松地踏上表演之路。她會遭遇騙子,會走上彎路,會陷入前所未有的人生低谷,甚至一輩子都沒辦法遇見這樣的愛情。
謝菲爾德是無可替代的。
沒有他,年輕的安娜,終有一天,會将自己蓬勃的生命力燃燒殆盡,化為一堆死氣沉沉的灰燼。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事業線不會詳寫,大家想看的話,我會放進番外裏(按照我的習慣,番外會很長……)
因為正文的話,人物的成長線與感情線基本已走到了終點,主題也點明了,再寫下去節奏會顯得比較拖沓,有些內容放到番外裏比較好,麽麽噠
注釋①:出自Alonzo Lerone系列搞笑之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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