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謝菲爾德拿起聽筒的那一刻, 就知道對面是安娜。只有安娜和雅各布會撥打這個號碼。
距離他看見安娜的照片,已經過去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裏,他簡直心煩欲裂, 一方面想要銷毀那些照片, 徹底消除被其他人看見的隐患, 一方面又想遵循欲望的指引,将那些照片永遠留在身邊。
其實,留下那些照片與否,都不影響他記住照片上的細枝末節。不僅年輕的感情在他心中複蘇了, 年輕的記憶力也在他身上重現。現在, 他只要一閉上眼, 就能回憶起照片上的種種細節,尤其是那條被澆得濕潤透亮的白色裙子下, 玫瑰色的蓓蕾、濕漉漉的淺褐色腋毛,以及後腰往下未經過日曬的、泳衣形狀的白晃晃的肌膚。
每回想一次, 他都會被火燙的欲望攫住。他的确是個口是心非的騙子, 一邊憤怒她拍下如此出格的照片, 一邊卻記住了照片上的所有細節。
他對安娜的占有欲,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變強,尤其是現在,只是察覺到安娜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就生出了難以形容的嫉妒, 恨不得用無形的手将她的注意力攥過來。
過了一會兒,衣料摩擦聲傳來,安娜笑嘻嘻的聲音響起:“老東西,是我。”
原來聽筒被她捂住了,怪不得連她的呼吸聲都聽不見。謝菲爾德頓了一下, 聽見自己道貌岸然地問道:“剛剛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安娜立即抱怨道,“今天雅各布突然要走,還好我把他叫回來了。是你讓他走的嗎?什麽事一定要讓他去做,換個人不行嗎?我才不想和陌生人呆在一起。”
謝菲爾德皺皺眉:“我沒有讓他離開。到底怎麽回事?”
雅各布要離開的危機解除後,安娜就沒怎麽把他放在心上了,但既然謝菲爾德想了解前因後果,她不介意把這件事描述得跌宕起伏一些——她非常珍惜和謝菲爾德聊天的時間,為了能在他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讓他身在倫敦不至于遺忘她這個美國女孩,每次聊天,她都會故意誇大自己的經歷,比如,上體育課時,腳扭了一下,明明對行走毫無阻礙,她卻會哭哭啼啼地說,自己的腳踝腫成了個大番茄,幾乎走不了路,然後扭着腳丫子,心滿意足地被他關心。
這回也與之前一樣,她故意誇大了自己的經歷——把雅各布的突然離開,說成了一次報複行動,“真的一點兒預兆都沒有”、“絕對是我什麽事做得不對,惹他不開心了”;把雅各布離開後的無事可做,說成了“無聊得快要死了”、“沒有他,電視節目都失去了趣味”;最後,強調了一下他們倆的友誼,“聽到我生病後,他立刻趕了回來,滿頭都是熱汗”、“我擔心他還要離開,剛剛問他還走不走,他卻不回答我,讨厭死了”,諸如此類。
說完,她嘀咕着問道:“老家夥,你說他究竟怎麽了?我最近真的沒有得罪他。”
謝菲爾德剛開始,沒有在意安娜的抱怨,漸漸地,卻越聽越不對勁。
與安娜不同,他的情商極高——安娜的情商不能說不高,只能說忽高忽低,她有時候對男人的心思極其敏感,有時候又粗心到能忽略一切細節。
好比她對待雅各布,她将雅各布當成了父親、兄長和好朋友的結合體,就不會再把他當成普通男人那樣揣測。他對她一切特殊的、優待的、暧昧的行為,都會被她劃分到朋友的陣營去。
謝菲爾德卻不會像她那麽想,雅各布是他最信任和最得力的助手,也是集團的下一任繼承人。他選擇雅各布當繼承人,不僅是因為雅各布忠誠,對他絕對服從,還因為他在雅各布身上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決策能力、行事風格、對商機的嗅覺,他們幾乎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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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遇見安娜時,他認為雅各布就是青年時期的自己,這個認識并沒有讓他多難受——生命在流逝,所有人都得接受時間的饋贈,那時的他,幾乎已經接受見老的現實。
遇見安娜以後,他雖然依然接受見老的現實,卻再也無法與同齡人談論關于年齡的話題。
前些天,他和瑪莎的丈夫約翰,在花園裏用完下午茶。他随手拿起一疊報紙打開,垂頭看了起來。這時,約翰忽然站起來,四下尋找着什麽,越找越焦急,幾近暴怒的邊緣。女傭們在一邊旁觀,不敢上前。
他忍不住問道:“你在找什麽?”
約翰深吸一口氣,竭力壓抑着煩躁答道:“眼鏡!我的眼鏡不見了!”
他頓時懂了,那些女傭為什麽不敢上前幫忙,因為約翰的眼鏡就在他的鼻梁上。
後來,約翰自己反應過來,撐着玻璃桌坐下來,自嘲地笑笑,說道:“老了就會這樣,真叫人生厭。見笑了。”
他卻無法像個同齡人一樣附和說,“沒關系,我也一樣”。
約翰那樣的眼鏡,他也有一副。五十五歲那年,他意識到視力不如從前以後,就去了一趟醫院。醫生告訴他,這是非常正常的生理現象,随着年齡的增長,任何人的雙眼調節功能都會減退,有的人甚至不到四十歲就會患上老視。
醫生為他配了一副眼鏡,鉑金細框架,鑲嵌着黑烏木,看上去格外高貴文雅,他卻很少佩戴。也許從那時起,就隐隐揭示了他無法接受蒼老的命運。
現在,他盡管不至于像約翰一樣健忘,心裏卻十分明白,總有一天,他也會這樣尋找一樣還在身上的東西。
這是死亡的預言,是命運的詛咒,是所有活着的人都逃脫不了的神谕,是走向生命終點的必經之路。
誰能想到,他會在踏上這條路之前,愛上一個玫瑰骨朵般鮮嫩的少女。安娜喚醒了他沉寂已久的青春,也喚醒了他對見老的抗拒,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坦然面對蒼老的靈魂,甚至看見報紙上,說雅各布是“小謝菲爾德”時,心裏都有些異樣。
“小謝菲爾德”,仿佛另一個謝菲爾德已經是一支殘燭,一座墓碑,灰色報紙上的一則訃告,一個需要用過去式的人名。
他知道,媒體這麽稱呼雅各布,更多是因為他的聲望遠遠高于雅各布,即便雅各布繼承了他的位置,也沒辦法繼承他的聲望。
是他太過多心,突然開始在意這些細微末節。
現在也是這樣,安娜描述的雅各布過于古怪,與他記憶中的雅各布可以說是大相徑庭。
這些年,雅各布一直幫他處理各種公事及私事,與女性絕緣,也很少跟他談及女人。他把雅各布當成繼承人培養,也把雅各布當成無性別、無感情的下屬支配。現在,這個繼承人兼下屬,忽然對他的少女表現出非同一般的情感,而他的少女似乎也很依賴對方。
這個發現如同毫無預警的暴風雨,在他的心中掀起深藍色的海嘯。
與此同時,他冷不防意識到一個被忽略的細節。
安娜那些照片,雅各布也看過。
他要是沒看過的話,絕對不會在寄過來之前,一字不提照片上的內容,正是因為看過,才會這樣刻意地避嫌。
會避嫌很正常,但是避嫌之後,他卻突然離開了安娜,然後又在聽見安娜生病後,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就不太正常了。
謝菲爾德與雅各布既是上下級關系,也是父子、好友和事業上的合夥人,安娜察覺不出雅各布的異樣,他卻敏銳地察覺到了。
雅各布對安娜有了特殊的感情。
有感情也很正常,他們兩人的年齡差距不大,安娜又是一個熱辣辣的迷人精,他在她身邊的時候,她都會無意識地挑.逗雅各布,更遑論他不在。
明白前因後果後,他卻并沒有釋然多少,反而更受妒忌的折磨。
因為,如果雅各布向他袒露對安娜的感情,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攔或反對,就像他沒有理由教訓安娜拍那些照片一樣。雅各布盡管也比安娜大,但也只是大二十一歲而已,跟他與安娜四十七歲的年齡差相比,他們之間的差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雅各布能見證安娜從青春走向蒼老,運氣好一些的話,說不定能和她一起走到生命的盡頭,被葬在同一座墓碑之下。對安娜來說,他是比謝菲爾德更好的選擇,他有什麽理由阻止他們在一起?
——
安娜發問以後,遲遲沒能等到謝菲爾德的回答,有些奇怪:“老東西,你在做什麽,怎麽不理我?”
許久,謝菲爾德低沉平穩的聲音才響起:“你剛說什麽?”
“我說,你說雅各布究竟怎麽了,我最近可沒有得罪他。”
“不知道,可能他有其他事吧。”謝菲爾德淡淡地回答。
雅各布是自願離開,還是被某個人叫走,對安娜來說,沒有任何區別。她跟謝菲爾德提到他,只是跟謝菲爾德多說一會兒話而已,于是她快樂地說道:“好吧,那不說他了,反正他已經回來了!”
這話在謝菲爾德的耳裏,卻變成了另一個意思:她在慶幸雅各布沒有離開。
有那麽一瞬間,他很想問問安娜,她對雅各布是什麽感情。
這個問句在他的頭腦裏盤旋着,嗡嗡作響,是一句滾熱的魔咒勒束着他的神經,疼痛從太陽穴一直蹿湧到胸腔,化作嫉妒的烈焰,灼得他心跳急促而沉重。他想問,卻問不出口。
因為只要安娜有一點兒猶疑,或是告訴他,她對雅各布有男女之情,虛僞的道德都會促使他同意,甚至鼓勵她這種想法。
所以,他問不出口。
然而,一想到雅各布也曾像他一樣,對着安娜的照片心神震動,用視線撫摩過她濃墨色的發睫、曬成深色的肌膚、纖細的腰肢、圓滾滾的臀,他就無法控制內心膨脹的嫉妒。
雅各布還是個青年,擁有青年人的所有特征及需求,也許他曾充滿罪惡地夢見過安娜,看到維納斯悄然經過的身影……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整個人都要被某種幽暗、瘋狂、恐怖的沖動掌控了。
安娜還在喋喋不休,講完了所有能講的趣事後,她忽然發覺,謝菲爾德已經沉默很久了。
他在想什麽呢?是覺得她說的話題太過幼稚,還是被英國的哪個小妖精勾走了心神?對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拍的那些照片?知道的話,怎麽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安娜心裏藏不住事,想到什麽就問了出來:“那個……你不生氣嗎?”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這次打電話,每次她問什麽,謝菲爾德的回答都非常不及時。這一回也是如此,十幾秒鐘後,他才低聲回答:“生什麽氣?”
“照片的事。”
謝菲爾德頓了頓:“不生氣。”
“不生氣?”安娜的臉蹙了起來,語調尖利地、不可思議地問道,“你為什麽不生氣?你怎麽可以不生氣?雅各布看見的時候都快要氣死了!”
她的本意是,指責謝菲爾德還不如雅各布關心她。謝菲爾德卻解讀成了另一個意思:這女孩知道雅各布有多在意她,卻并不介意。
狂烈的嫉妒再次席卷了他的頭腦。再也沒有哪個女人能像安娜一樣,讓他的心神如此劇烈起伏,短短幾句話,就摧毀了他好不容易平定下來的情緒。
而且,這一回通話,“雅各布”幾乎成了安娜最常說的名字,不到兩句話,就會提到雅各布。他聽着這三個字,鮮血從滾燙變得冰涼,胸腔再從冰涼變得滾燙,恨不得命令她再也不準提起這個名字。這一刻,他對“雅各布”的忌憚與怒意,超過了安娜拍照片的事情。
但是,沒有理由命令她,也不能命令她。
他只能像個雕塑一樣沉默,聽她在電話裏粗野不客氣地質問。
得不到回複,安娜更加确信這老家夥被某個不知名的小妖精勾走了。她不是謝菲爾德,吃個醋都要思慮再三,她生氣不需要思考,想到什麽就罵什麽,什麽難聽就罵什麽。
她先是虛構了一場不存在的戀情,塑造出一個比她醜、比她粗魯、毫無魅力可言的女孩,然而這女孩卻成功勾引到了謝菲爾德,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被虛構的醜女孩比下去的事情;接着,她罵他是個不要臉的壞家夥,一點兒也不關心她,還威脅他再不生氣的話,她就拍更多這樣的照片,從摩天大樓的天臺扔下去,讓所有人都欣賞她性感曼妙的胴體,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話更加不要臉。
這些話,倒不是沒有作用,至少謝菲爾德聽完她的痛罵後,原本已冷靜下來的頭腦,又是一陣嗡嗡作響。
挂斷電話,他閉了閉眼,喉結劇烈地滑動着,右手握緊又松開,最後還是拿起聽筒,撥出一串數字。
這一回,他撥的是雅各布房間的電話號碼。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不是雙更,但我保證國慶絕對多更!!!已經買了一大堆膏藥(
這章掉落100個紅包,祝大家國慶中秋快樂麽麽麽麽噠!!!!!評論就不必回我祝福啦,讨論文章本身讓我更開心!
p.s.男主始終是謝菲爾德,寫雅各布是因為他是非常重要的配角。可能是連載的緣故,大家會遺忘一些伏筆,實際上從雅各布出場到這一章,他的心動都是有跡可循的,有興趣的可以從19章開始回顧一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秋光 2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藍色山雀關進你的瞳孔 10個;十元尼美 2個;謝怼怼、gros、。。。、梨子一顆、11月的夜空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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