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直到星期一, 安娜才從雅各布的監管中逃脫出來。
這個周末,她過得分外憋悶,于是沒有給他好臉色。要是以前她這麽做, 雅各布會想盡辦法哄她, 帶她去吃聖代冰淇淋, 或是買一些精致的小飾品送給她。
她卧室的衣櫃裏有個收納箱,放着很多他送的小玩意兒,比如一個由紅木制成的八音盒,一打開就能聽見當紅音樂劇的主旋律。
這部音樂劇她還和雅各布一起看過, 看完後雅各布毫無觸動, 她卻被男女主角的愛情感動得抽噎不止, 嗚嗚咽咽地走不動。他蹲下來哄了她半天,最後找到劇院經理, 買下了作為重要道具的八音盒送給她。她才抽抽搭搭地跟他回家。
除此之外,還有一副桃心形太陽鏡, 十多本銅版紙電影雜志, 若幹不好吃的漂亮糖果……
與以前的他相比, 現在的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安娜蹙起眉毛,不明白這男人為什麽突然對她這麽壞。她最近可沒有得罪他。
她琢磨半天,發現最近雖然沒有得罪雅各布,卻也稱不上對他好。雅各布差不多每天都有關心她,正餐和下午茶也盡量按照她的口味來。她卻很少關注他愛吃什麽, 有沒有不開心,以及為什麽不開心。
她并不是不願意關心他,只是疏忽了。在她的眼裏,雅各布是父親、兄長和好朋友的結合體,她寧願和朱莉發生隔閡, 也不希望和他發生隔閡——她真的很珍惜他們之間的感情。
于是,放學後,安娜難得打扮了一下自己。這兩天她過得有些消沉,經常把早餐時間睡過去,然後頂着亂蓬蓬的頭發,穿着不整潔的睡衣,打着哈欠,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雅各布和謝菲爾德一樣注重儀表,可能是她太過邋遢,才惹他不開心了吧。
安娜在洗手間裏換下滿是草屑的髒兮兮的短褲,打濕手帕,擦了擦汗濕的腋窩。将髒衣服塞進書包裏,她湊到鏡子前,在嘴唇上塗上晶亮的口紅。
然而,當她光彩照人地走出校門後,卻沒有看到雅各布。來接她放學的,是一個棕色鬈發的女人,有一張奇大無比的紅嘴巴。
女人對安娜笑笑:“我叫艾米麗·泰勒,是朗費羅先生的秘書。朗費羅先生最近比較忙,以後都是我來接您放學。”
安娜有些警惕地後退一步:“他以前再忙都會來接我放學。”
“抱歉,朗費羅先生最近是真的很忙,不然也不會讓我來接您。”艾米麗為難地笑着,打開後座的車門,“這是朗費羅先生為您準備的歉禮。”
一只毛茸茸的、死氣沉沉的、毫無可愛氣息的棕熊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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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當初她看着母親坐上其他男人的車子時,抱着的那只棕熊布偶一樣。只不過這只熊,比那只熊大了好幾倍。
安娜垂下腦袋,走到車尾,看了一下車牌,确定是雅各布常開的車以後,把書包扔到後座,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
雅各布從不允許她坐副駕駛,理由是這個位置不安全,不是小姑娘坐的地方。她為此還鬧過一陣子脾氣,覺得他一點也不尊重她,完全把她當成兒童對待。
現在,她大喇喇地坐在副駕駛上,艾米麗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提醒她系好安全帶,然後發動汽車,朝別墅的方向駛去。
其實前座和後座沒有太大的區別,安娜坐了一會兒,忽然有些頭暈,不禁開始懷疑是前座的問題。她将頭抵在車窗上,哼哼唧唧着,難受地發出一絲呻.吟。
艾米麗卻跟沒聽見似的,繼續開車。
安娜沒能得到她的關心,悻悻地問道:“雅各布去忙什麽了?”
艾米麗這才回過神,露出一個充滿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朗費羅先生的行程是其他秘書在安排。我的級別很低,不太清楚他在忙什麽。”
安娜問了個寂寞,悶悶不樂地撅起嘴,不再說話。
回到別墅,她立刻開了罐汽水,斜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看電視劇。女主角的扮演者是西班牙人,說話帶着濃重的西語腔,她需要聽得很仔細,才能聽懂她在說什麽,不由有些煩躁。但是,除了這個頻道,其他頻道要麽是新聞節目,要麽是幼稚的動畫片。
安娜關掉電視機,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她不知道雅各布在忙什麽,也不知道他有什麽可忙的——他像個單身父親一樣,陪她從春到夏,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關心和呵護她的心情,連她不喜歡吃的食物都記得清清楚楚,實在不像個大忙人。
而且,他走了以後,她就像一只失去了蛛絲協助的大蜘蛛般,雖然不至于死去,卻突然間什麽事都做不了:沒辦法聯系謝菲爾德——不知道電話號碼,平時都是雅各布替她撥號;沒辦法出去玩——到家後,艾米麗就拿着無線電話,去花園裏打電話了,她和艾米麗不熟悉,也不想和她出去玩。
想到這裏,安娜沮喪地、沉重地、孤獨地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被雅各布抛棄了。
就在這時,花園的落地玻璃門被推開,腳步聲響起,艾米麗拿着無線電話,走進了客廳。她原本一直捂着聽筒,見安娜正躺在沙發上睡覺,又放下手,有些譏嘲地對電話另一頭說道:“那個讨人厭的女孩睡着了。”
說完,她頓了片刻,在等對方回複。幾秒鐘後,她繼續說道:“噢,親愛的,真的不是我太刻薄了,這女孩就是很讨厭。——你想知道她做了什麽?行,我告訴你。我把她送回家,她一句謝謝都沒有說,就這麽開門走了,讓我一個人把她的書包和那只接近兩米的布偶,扛到她的卧室裏。這不算什麽,她現在在沙發上睡着了,兩只腳擱在沙發扶手上——天哪,你不知道她的襪子有多髒,我沒見過這麽不愛幹淨的女孩!”
這一回,對方似乎驚嘆了一大段話,艾米麗也停頓了很久,抽出一支煙,銜在嘴裏點燃:“是啊,她是個邋遢的小姑娘。長相嘛……”她譏諷地拖長了聲音,“長得一般般,臉上有很多難看的雀斑。你知道,就算這種雀斑女孩小時候長得還可以,長大後也會變得非常糟糕。——你好奇她長什麽樣子?就是校園裏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孩,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種。”
對方不知道開了什麽玩笑,艾米麗夾着香煙,嘎嘎地笑了起來:“我哪知道她和朗費羅是什麽關系。不過說真的,朗費羅太有錢了!你不知道這棟別墅有多大,我都不敢大聲說話,怕回音傳到其他房間去。這麽好的別墅給一個小姑娘住,真的可惜了。……好了,不說了,傭人要上菜了,下次聊。”
腳步聲漸漸遠去,艾米麗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了。
安娜從沙發上坐起來,面無表情地紮起散開的頭發。要說生氣,也沒有多生氣——她的氣量大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發脾氣,要是以前,她肯定立馬爬起來,把整只手塞進那女人法蘭克香腸似的大嘴裏。
有氣量的關系,也有雅各布的關系。她一直在琢磨雅各布為什麽要走。她總覺得雅各布的離開另有內情,至于究竟是什麽內情,她想不出來。她最近真的沒得罪他呀!
安娜思考着雅各布離開的原因,走到餐桌邊上。艾米麗在雅各布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朝她笑笑:“以後就是我陪您用晚餐了。”
與此同時,安娜忽然想起前天用餐的時候,她扯下餐巾,随意地往膝蓋上一鋪,然後,用美國人最習慣和英國人最鄙夷的那種姿勢拿起刀叉,切下牛排就要往嘴裏送。
雅各布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最後站起來,幫她把餐巾鋪好,接着走到她拿餐刀那一側,把她的食指挪到刀刃和刀刃連接的地方。
安娜嚼着牛排,含糊地抱怨道:“那老家夥又不在,有必要這麽用餐嗎?”
這句話不知觸碰了雅各布什麽禁忌,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有必要。”
難道是她的無禮和粗魯頻繁的抱怨,讓他感到厭煩了?所以,他才會想離開?
安娜糾結地咬着手指甲,原本她認為自己挺讨人喜歡的,但想到艾米麗不客氣的抱怨和批評,她又有些不确定起來。
安娜擁有青春期少女的一切特征——有時候自信心膨脹到幾乎要将胸腔填滿,覺得自己是最漂亮和最有魅力的少女;有時候又自卑到極點,不敢面對自己的身世和身上的陋習。
她忍不住掀起腳掌,看了看襪底和腳後跟,确實很髒很黑,可是每個上完體育課的女孩,襪子都和她一樣發黑。艾米麗不知道就算了,雅各布整天和她的老師竊竊私語,難道也不知道嗎?
安娜不願承認是自己的髒腳把雅各布熏走了,心中卻留下了一團郁悶的疑雲,再加上艾米麗用餐的習慣,幾乎就是從前的她——湯匙在碗裏叮叮當當,刀叉不停地碰到餐盤,還拿餐巾的外側擦嘴巴,拿刀叉的姿勢就像是在吃快餐一樣随便……
這些畫面,不知為什麽,比艾米麗說她是個滿臉雀斑、邋裏邋遢的醜女孩還要讓她生氣。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安娜閉了閉眼,端起奶油蘑菇湯,站起來,直接從艾米麗的頭上倒了下去。
艾米麗尖叫一聲:“啊——!!!你瘋了嗎?!”她單腳跳起來,不停地用餐巾擦着往下流的奶白色的湯水,同時壓抑着怒火望向安娜,“你這個……小姑娘,我好像沒惹你吧?”
安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繼續切牛排:“你在客廳說那些話的時候,我醒着。”
艾米麗擦奶油蘑菇湯的動作僵了一下,曬成褐色的面頰頓時漲得通紅:“對、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對不起,我願意為我的行為道歉,請千萬不要告訴朗費羅先生這件事,我好不容易才應聘上這個職位……”艾米麗說着,居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仿佛她才是受害者一樣,“真的、真的!要是丢掉這個工作,我會餓死的!”
安娜放下刀叉,擡起臉來,對她露出一個可愛的、快樂的、玫瑰色的笑容:
“想保住這份工作?可以,你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
“但是……”艾米麗猶猶豫豫地說,“朗費羅先生說,不是什麽大事,不要給他打電話。”
這句話瞬間激怒了安娜,她陰沉着臉,“砰”地扔下刀叉,惡狠狠地說:“那你就說我生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艾米麗沒辦法,只好給雅各布打了一個電話,畏畏縮縮地複述了安娜的原話。
她原以為雅各布會冷冷丢下一句“生病這種小事別找我,去找醫生”,誰知,他的呼吸居然有些急促,聲音也不太平穩,“那你先照顧一下她,我很快就回來”。
挂掉電話,艾米麗兩只手都汗津津的,明明只站了一分鐘不到,兩條腿卻僵硬得接近麻木。
早知道安娜對雅各布這麽重要,她絕對一個勁兒地拍安娜的馬屁,不會在背後說她的壞話。
可惜,沒有“早知道”,腸子悔青都沒有用。她只能暗暗祈禱那個小姑娘言而有信,不會讓她丢掉工作。
——
當天晚上,雅各布趕回了加州的別墅。
接到艾米麗的電話時,他正在洛杉矶的酒店裏,計劃次日九點鐘登上飛往倫敦的飛機,結果艾米麗一通電話打來,将他的計劃全盤打亂。
他本想冷漠地丢下安娜不管,可一想到她因為病痛面色緋紅、嘴唇焦幹、眼淚汪汪、咒罵他不關心她的模樣,他嘆了一口氣,又連夜趕了回來。
誰知,迎接他的并不是一個虛弱的安娜,而是一個生氣蓬勃、眉飛色舞的安娜。
她躺在沙發上,兩只腳毫無規矩地擱在茶幾上,纖長的、塗着鮮紅色趾甲油的腳掌有些濕潤,似乎才去洗過腳。她正拿着冰淇淋碗,大口大口地吃着,臉頰像花蕾一樣嬌嫩,泛着健康而迷人的紅暈。總之,她沒有半點要生病的征兆。
雅各布放下行李箱,側頭看向艾米麗,淡淡地問道:“你在電話裏說,她病得很嚴重,這叫病得很嚴重?”
艾米麗露出一個讪讪的、哀求的、暗示被脅迫的苦笑,她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那個漂亮卻奸詐的女孩先粗魯地叫了起來:“是我讓她騙你回來的!”
雅各布看向她。安娜朝他得意地眯起眼睛,大腳趾也得意地扭了扭:“你不要怪她。”
這女孩簡直是一個充滿罪惡與欲望的火種,誰沾染上她,都會被不道德的欲念之火吞沒殆盡。
他的先生對她的愛,還不算不道德,只是一時難以跨越年齡上的鴻溝而已。
而他喜歡上她,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不道德的愛。
與年齡沒有關系,他喜歡上了對他恩重如山、相當于他父親的謝菲爾德的心上人……這就是不道德,無可辯解的不道德。
雅各布閉了閉眼,幾乎是無可奈何地問道:“你讓我回來幹什麽?”
艾米麗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已經悄悄離開客廳。這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安娜擱下冰淇淋,光着腳走過來。她心裏藏着事,走得扭扭捏捏。
她想問他,為什麽要走,是她做了什麽事,讓他感到厭煩了嗎?還是她的什麽小習慣,讓他覺得無法容忍,所以才選擇離開?
她拽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他有多麽重要——他不在,她放學回家後只能看電視和睡覺,還被艾米麗诋毀了一通,說她是個滿臉雀斑的醜女孩。
他是她的父親、兄長和好朋友,她有千回百轉的少女心思和愁苦心事,想要跟他傾訴。
只是,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說起。
安娜謹慎地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先從他們都認識的人說起:“你不要走好不好——”這話似乎讓雅各布的神色好看了一些,“你不在身邊,我真的好不習慣,不管做什麽事都不方便……”
雅各布忽然打斷了她:“什麽事不方便?”
“打電話。”她甜甜地說着,對他暗示性地眨眨眼,仿佛在她那裏,他只有一個作用,那就是撥通英國倫敦的電話號碼。
果然,她繼續說:“你不在家,我連給那老家夥打電話都做不到,只好無聊地躺在沙發上睡覺……求你啦,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以後,我真的寂寞死了,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我以後不會跟你對着幹啦,真的,我保證以後用餐只拿餐巾的內側擦嘴,像你們一樣拿刀叉,喝湯絕不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你,就算不小心得罪了你,我道歉,我們和好可以嗎?……”
她叽裏咕嚕、羅裏吧嗦地說了一堆話,而他只聽見了一句——
“你不在家,我連給那老家夥打電話都做不到。”
他在酷熱的夏夜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退了酒店的房間,從洛杉矶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回到這裏,襯衫和褲子都濕透了,頭腦甚至中暑似的眩暈,她卻告訴他,她叫他回來的理由是,沒辦法給謝菲爾德打電話。
他說不清心裏的感覺,只覺得渾身上下又燥熱又悲涼。
他沒有再聽安娜叽裏呱啦,徑直走向電話機,撥通了謝菲爾德的號碼,然後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安娜有些莫名其妙,她正對着雅各布訴說他有多麽重要呢,他卻突然撥通了謝菲爾德的電話。
男人的想法真難理解。
她走過去,剛要接過聽筒,雅各布卻冷不防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一動不動地盯着她,低低地、有些嘶啞地問道:“安娜,如果……”
與此同時,電話接通了。
謝菲爾德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喂?”
就像是被冰水澆頭,雅各布猛地清醒過來,松開了安娜的手腕。
他倒退兩步,不知是否安娜的錯覺,他的呼吸急促極了,膝蓋也有些顫抖,似乎他才是那個生重病的人。
他定了定神,說:“沒什麽,沒什麽。我累了,先上樓休息,你打電話吧。”
安娜還是很莫名其妙,見他朝樓上走去,她捂着聽筒的話筒,大喊着問道:“那你還走嗎?”
他舉起手揮了兩下,沒有出聲回答她。這男人真是奇奇怪怪。不管怎樣,他應該暫時不會走了。安娜放心地把聽筒貼在耳邊,笑嘻嘻地答道:“老東西,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月底啦!想要營養液(
這章掉落50個紅包麽麽噠!!沒啥原因,純粹是想看你們的評論了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藍色山雀關進你的瞳孔 4個;無遠弗屆、傅十一 2個;狗不理土豆、小魚幹的餘、王傑希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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