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娜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她的母親——布朗女士第一次抛棄她的時候。
那時,她才剛滿七歲,頭發被卷發器裹成一個又一個小發鬈兒,摟着髒兮兮的棕熊布偶,親眼看着她的母親坐上一輛雪佛蘭轎車,絕塵而去。
都說,成長是父母目送兒女的背影漸行漸遠①。在她這裏,卻變成了她目送母親的背影漸行漸遠。
安娜在公寓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含着滾熱的淚花,抱着熊回屋睡覺了。一覺睡到晚上,她的母親還是沒有回來。不過沒關系,她自己也能照顧自己。
安娜使勁兒把板凳搬到冰箱前,搖搖晃晃地拿出一瓶冰汽水。但她不懂怎麽撬開瓶蓋。安娜回憶着母親的辦法,呲開嘴,試圖用牙齒咬開瓶蓋。結果不僅沒咬開,瓶蓋還磕到了牙肉。她扁扁嘴巴,眼圈一下就紅了。
安娜沒有哭,家裏只有她一個人,她就算哭得撕心裂肺,也沒有觀衆欣賞她的眼淚。她盡管年紀不大,卻已經開始明白,每一滴眼淚都必須流在有用的地方。
把汽水扔在一邊,安娜拿出一盒冰淇淋,打開黑白電視,仰靠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她吃了個昏天黑地,冰淇淋盒子在茶幾上堆成了小山。
安娜漠然地心想,可能這就是媽媽不在家的好處吧。
然而,到了午夜,這好處就露出了青面獠牙。她開始拉肚子,一晚上跑了七八趟廁所。馬桶太高,她需要踩着一張小凳,才能坐上去。一開始她還游刃有餘,上了幾趟廁所後,她的小腿開始打顫,渾身冒冷汗,嘴唇發白,扶着牆才能走到廁所。爬上馬桶的時候,還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其實不痛,這點兒高度,爬起來再摔一跤都不痛。
但是,安娜委屈極了。
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第一孤獨且可憐的小孩。
她抽抽噎噎地爬起來,坐上馬桶,一邊嚎啕大哭,一邊一瀉千裏。
想到以後,她的人生可能都要在馬桶上度過,安娜哭得更傷心了。
好在半夜三點鐘,她的腹瀉終于止住了。安娜的眼睛也腫成了兩個紅紅的核桃。她昏昏沉沉地爬上床,蓋上被子準備睡覺,誰知這時,她的母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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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女士離開的時候光鮮靓麗,回來的時候卻狼狽不堪,渾身都是酒和汗的氣味,裙子、絲襪和高跟鞋上濺滿了嘔吐物。
安娜對酒的氣味尤其敏感,一聞到這個氣味,胳膊、小腿上的汗毛全部炸開了。
因為母親喝酒等于她要挨打。
黑暗中,她警惕地睜開了眼睛,卻不敢動彈,整個人僵直地、規矩地貼在床板上。
她聽見母親罵罵咧咧地踢掉高跟鞋,“砰”的一聲,吓得她渾身一激靈。接着,她聽見母親的腳掌怪獸般拍打在木地板上。咚,咚,咚,腳步聲停下了,怪獸發現了茶幾上小山似的冰淇淋盒子,當即叫罵起來,言語粗鄙,思維發散,大意是安娜吃了這些冰淇淋,會像她的同行一樣患上梅.毒,渾身潰爛、不得好死。
安娜眼中蓄滿了恐懼的淚水。她抓着被子,在黑暗中偷偷向上帝祈禱,希望上帝能攔住這頭母怪獸的步伐,不要讓她上樓來。
可惜,希伯來的上帝終究管不了美國人的閑事。母怪獸不僅上樓了,還試圖闖入她的卧室。發現她的房門上鎖後,她的母親一邊咒罵,一邊掏出叮叮當當的鑰匙,插進鎖孔,走進來,一把将她從床上提拽了起來。
安娜尖叫一聲,張牙舞爪地想要逃離。她的母親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直接将她打成了啞巴,鼻孔噴出兩道熏人的酒氣,開始罵她。
她的母親平時被各種男人點評、侮辱,因此她責罵自己的女兒時,自然而然地切換成了男人的視角,射出刻薄又下流的眼光,對安娜的相貌、身材和神态進行全方位地批評。
雖然後來,安娜長成了一朵兇狠的食人花,但那時她還是一朵稚嫩、嬌弱的小花。母親咒罵她,羞辱她,折磨她,她只能一抽一噎地、沉默地承受。
最後,布朗女士罵累了,流下了兩行疲憊的眼淚,開始對她道歉,哭着說自己也不容易。安娜盡管覺得她是在放屁,卻只能捏着鼻子原諒了這娘們兒。
這樣的景象,從她七歲到十八歲,一直在上演。她的母親從未放棄過想要逃離她的計劃,她也非常想要擺脫母親帶來的陰影。
可是,擺脫不了,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
她表面上嫌棄母親,背地裏卻學着她抽煙、罵人和酗酒。她穿着母親穿過的長裙子,踩着母親踩過的高跟鞋,塗着母親塗過的口紅,手指間夾着母親曾吸過的女士香煙。
她的母親頭也不回地抛棄了她,卻将一縷靈魂滞留在了她的的身上。
她好像永遠也擺脫不了那個女人。
她似乎注定像那個女人一樣,活得尖銳又麻木。
——
“先生,這是安娜·布朗的所有資料。”
謝菲爾德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他站起身,将病床一側的窗簾拉上,走出病房後,才接過雅各布遞來的文件。
安娜·布朗,出生于1951年6月25日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灣區布魯克街區。母親瑪麗·布朗,無業游民,1969年3月18日暴斃于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矶市郊外,死因是槍彈創傷。
她運氣不好,男朋友将車停在路邊,去便利店買礦泉水。她無聊在副駕駛座擺弄“傻瓜相機”,剛好跟兩個劫匪打了個照面。那兩個劫匪懷疑她拍下了他們的正臉,一槍射穿了她的腦袋。實際上,相機連膠卷都沒有裝。
安娜的母親确實找到了真愛,卻在一場滑稽的意外中香消玉殒。
如同命運為展示自己的精妙,而刻意安排的巧合一般。
謝菲爾德合上文件,走到露臺上。這家私人醫院開在富人區,每一間病房都配備着書房、盥洗室和小花園似的露臺,甚至還有面積不小的高爾夫球場。
雅各布替謝菲爾德拉開椅子,走到吧臺邊倒了一杯熱茶送過來。謝菲爾德坐下來,點燃了一支雪茄,夾在兩根手指的中間,低聲問道:“她母親的男朋友呢?”
“跑了。洛杉矶的喪葬費太貴,他付不起。”
謝菲爾德停頓了一下,說道:“先給她的母親安排葬禮。”
“好的,需要告訴布朗小姐嗎?”
謝菲爾德搖搖頭,吸了一口雪茄,将煙灰輕輕抖落在水晶缸裏:“先不要告訴她。”
“好的,先生。還有什麽吩咐嗎?”
謝菲爾德這一回停頓了很久,直到手指間的雪茄灰了一小截,他才回過神來,淡淡地說道:“找人把郊外的別墅收拾出來,然後,去将安娜的入學手續辦了。在她住院的這段時間,先找幾個家庭教師幫她補課。”說到這裏,他想起什麽似的,側頭問道,“對了,那些人說她欠梅森太太的錢。梅森太太是什麽人?”
“一個騙子,不值得先生費心。”雅各布将梅森太太的詐騙手法簡述了一下。
謝菲爾德眯着眼,“嗯”了一聲,又吸了一口雪茄。這時,病房的電鈴響了起來,安娜醒了。
——
安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幾乎将最陰暗、最痛苦、最肮髒的過往都夢見了一遍。最後,她夢見自己被那群人抓住。他們粗暴地反剪着她的雙腕,使勁兒踹向她脆弱的膝彎,逼迫她跪在地上。
安娜低頭望去,腳掌已經腫成了绛紫色的發黴面包。她害怕自己落下殘疾,哭着哀求那群人帶她去醫院,然而他們神色冷漠,并不理會她的哀求,将她押到了一個簡陋的出租屋內,強迫她像瑪麗蓮·夢露一樣拍攝裸.體日歷。只是,夢露有50美元的報酬,她卻只有一頓毒打。
日歷拍攝完畢,被送到一個男人的手上。那個男人坐在黑暗裏,身材高大挺拔,穿着深灰色的長風衣,露出一雙锃亮的漆皮牛津鞋。僅僅是看鞋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淩厲而強硬的氣勢。
他拿着日歷,翻開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了一邊,平淡地說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孩。”
是L先生的聲音。
安娜如遭雷劈。
她的嘴唇戰栗着,正要解釋,L先生卻站起身,拿出內襯口袋裏的黑手套戴上,目不斜視地與她擦肩而過:“我不喜歡不純潔的女孩,以後我們沒必要再見面了。”
安娜焦急死了,試圖追上他的腳步,将這件事解釋清楚。但不知為什麽,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他的身影,只能眼睜睜望着他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黑暗中。
安娜被吓醒了。
醒來的一瞬間,她先被刺眼的陽光灼了一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懷疑自己還在做夢。
這是一間用純白色、淡藍色和淺綠色裝點的房間,落地窗和玻璃床頭櫃被擦得光可鑒人,一擡頭就能看見藍色的天空、黛綠的草坪和茂盛的橡樹。幾個穿着藍白條紋病服的小孩,正在草坪上玩橄榄球。
安娜後知後覺地低下頭,發現自己穿着同樣式的病服,受傷的腳掌被包紮得工整又漂亮。
她得救了,沒有被迫拍日歷,也沒有落下殘疾。
對比現實,夢裏的一切就像是真正的噩夢一般。
安娜卻知道,就算是噩夢,也是真實發生過的噩夢。
她垂下頭,惶惶不安地捂住臉頰,特別害怕被L先生知道真實的底細。她的頭腦簡單,以為L先生不喜歡她,就是因為嗅到了她身上不純潔的氣息。
想到這裏,她越發膽戰心驚。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L先生走了進來。
他的打扮與夢中相差無幾,均是深灰色長風衣、白襯衫和斜條紋領帶,腳上一雙锃亮的牛津鞋,氣質溫和卻疏冷。
他在她的床邊坐下,用手背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他的動作如此溫柔,開口卻讓安娜的心顫動了一下:“我聽說你的媽媽已經離開了。”
安娜有些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液,擔心他下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是應召女郎的女兒了”。
誰知,L先生看着她的眼睛,緩緩地說道:“那你就沒有理由拒絕我的資助了。我已經讓雅各布去幫你辦理入學手續,高二②的課程跟得上麽。”
安娜的腦子被這句話弄得一片空白,愣愣地對上他的雙眼:“……跟不上。”
“跟不上沒關系,”L先生還是那副獨斷專行的強勢作風,“我會幫你找家庭教師。除了必修課程,還有什麽想學的麽。”
雅各布同情地看向安娜,這傻姑娘,估計還不知道自己即将陷入水深火熱的補習生活中。
安娜的頭腦卻向來與衆不同。她聽見“入學手續”,一下想起了她那不知所蹤的母親,又從母親聯想到了“收養手續”——L先生連入學手續都能幫她代辦,還給她安排了家庭教師,收養她不是遲早的事?
一時間,她連受傷的腳掌都顧不上了,急忙撐起身,雙手劃槳似的,把上半身劃向L先生。
謝菲爾德怔了一下,還以為她是因為得到學習機會而這麽激動,誰知下一秒,她就摟住他的脖子,使勁兒将嘴唇壓在了他的唇上。這一回,她不再像之前那麽青澀,故意模仿電影中接吻的畫面,輕吮着他的下唇輾轉反側,甚至偷偷将舌擠進了他的唇齒間。這個迷人精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拼命想要釋放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如果不是她的腳掌包紮了厚厚的繃帶,看她那架勢,恨不得故技重施,将兩條纖細靈活的腿,重新纏在他的身上。
謝菲爾德無奈極了,正要把她推開,她卻自己離開了他的唇,将額頭抵在他的肩上,氣喘籲籲——吻得太用力了,她有些缺氧。
緩過來以後,她想起接吻的目的,立刻摟住他的脖子,充滿委屈地撒嬌道:“我不要當你的女兒!”
謝菲爾德:“……”他完全沒有跟上她的思維。
雅各布忍不住笑出了聲。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應該是下周入v,v後留言都有紅包噠~
對了,喜歡我文風的小可愛記得收藏我的專欄,拜托拜托了!!!這個超級重要!!!
注釋①:化用于龍應臺《目送》,“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注釋②:11th Grade,此處翻譯成“高二”,後文都是如此,不再作注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藍色山雀關進你的瞳孔、as 4個; :Outs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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