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家的路上,安娜走得沒精打采。
她覺得自己太沖動了,不該那麽決絕地回絕L先生的好意……就算确實不喜歡讀書,也該為了更多和L先生接觸的機會,而捏着鼻子同意。但是,她真的太嫉妒了,一想到在他的心裏,她并不是特別的存在,就失去了思考能力,根本無法理智地權衡利弊。
想想也是,她這樣的人,在L先生的眼中怎麽會是特別的呢。她粗俗、野蠻又暴躁,時而扭捏得不敢拿刀叉,時而沖動得連他的嘴唇都敢咬……他一定覺得她莫名其妙極了吧。安娜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大堆自己的缺點,更加沒精打采了。
按理說,她應該先去一趟餐廳,找經理說明遲到的原因,但她的情緒太低落了,不想面對任何人,只想蓋上被子睡一覺,于是徑直朝家裏走去。
然而,還沒有走進回家前必經的巷道,安娜突然嗅到了一股極危險的氣息,胳膊上細小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能在貧民窟平安長大的女孩都是天生的小獸,她們能像動物一樣提前預知到危險。安娜悄無聲息地彎下腰,脫掉了高跟鞋,提在手上。她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磚牆後,腳跟抵住牆根,後背緊緊地貼在了牆上。
她進入了一個靜止的、敏銳的、警惕的狀态,心跳被控制得比呼吸還輕。她的眼珠子左右亂轉,緊繃着身子,豎着耳朵,仔細聆聽着外界動靜。
她聽見有人在争吵,是一男一女,男人将女人拖到大街上,重重地踹向她的肚子,原因僅僅是女人和送牛奶的多聊了兩句。多麽荒誕,二十年代就被搬上百老彙舞臺的劇情①,至今還在她的身邊上演。
安娜漠然地越過了被打的女人,将感官釋放到不遠處的出租屋內,一個不知名的樂隊正在舉行醉酒聚會,他們打算灌醉聚會上唯一的女孩。出租屋的樓下,是一個簡陋的書報刊攤子,兩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正在湊錢買《花花公子》。與此同時,隔壁巷道發生了一起盜竊案,兩個黑人男人偷了一輛老式福特車,一時間,警報聲、發動機嗡鳴聲和車主的謾罵聲不絕于耳。
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一個肮髒、污穢、暴力的街區,充斥着罪惡與腐朽的氣味。以前,她從未覺得這裏和外面有什麽不同,直到她在L先生的世界停泊了一晚。
安娜知道,她不是罪惡淵薮上一朵令人憐惜的鮮花,她是被暴力和污穢澆灌出來的兇狠食人花。她既不嬌嫩,也不柔弱,反而蠻橫、警覺、睚眦必報。所以,她非常害怕被L先生知道身世和過去。她怕他認為,她已經無藥可救。
半晌過去,安娜沒有捕捉到任何異樣的動靜,正要穿上高跟鞋,繼續往家裏走,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個影子突兀地晃了晃。
一瞬間,她腦中拉響了尖銳的警鈴,立刻扔掉高跟鞋,轉身就跑。
這一跑,拉扯出了十多個胖瘦不一的男人,他們表情兇惡,均手持木棍、棒球棍和輪胎鏈,追在安娜的身後:“臭娘們兒,別跑——敢欠錢不敢還是吧?!”
安娜跑得更快了。
她屏住呼吸,一邊跑,一邊掀翻所有能掀翻的東西,步伐靈活地東躲西藏,一會兒鑽進小巷,一會兒跑進樓房,再從頂層的消防梯靈敏地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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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跳急促到胸口都在疼痛,喉嚨裏全是腥甜的血腥味,小腿的肌肉在疲乏地顫動。但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是深淵與地獄。她只能拼了命,用盡智慧和體力逃跑。
貧民窟的街道不是平坦的,也不是幹淨的。安娜躲過了鐵釘,躲過了污水、污泥和發黴的果皮,卻沒有躲過碎玻璃。玻璃片紮進腳掌的一瞬間,她的鼻尖瞬間就紅了,很想蹲下來,抱住膝蓋無助地痛哭。
她希望有人能伸出手拉住她,将她摟進懷裏,告訴她不要害怕,是誰都行,哪怕是那個将她抛棄、不知所蹤的女人,她都不會嫌棄。
她真的痛死了,累死了,不想跑了。然而一想到被那些人抓住的後果,她只能咬着牙,表情扭曲地拔出那枚碎玻璃,惡狠狠地扔向身後,繼續往前跑。
跑到最後,她的喉嚨已又幹又澀,火辣辣的,口中全是血沫子。眼前閃過一道道詭異的白光,頭腦已開始發暈……還好,前面就是大馬路,出了這條街,她不信那群人還敢亂來。
想到這裏,安娜越發不敢停下,也不敢暈過去。她目光兇狠,重重地咬了一口胳膊。疼痛令她清醒了片刻,繼續朝前面跑。
——
安娜的身影徹底消失以後,謝菲爾德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支雪茄。
雅各布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先生盡管嗜好煙草,卻從不會在密閉的場所抽煙,更不會沒有詢問身邊人的意見就抽煙。看來那個年輕的迷人精,在他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漣漪。
确實,只要是正常男人,都無法抗拒那種女孩的愛意。她擁有甜蜜的臉孔和性感的嘴唇,每一寸蜜褐色的肌膚都散發着濃濃的誘惑力。她可以是天真的女孩,也可以是妩媚的女人,時而率真無邪,時而矯揉造作,時而羞澀拘束,時而蠻橫無理。這麽一個複雜迷人的寶貝兒,對她着迷是應該的。
但是,他那理性冷靜的先生,應該非常清楚,他和這女孩不會有任何結果。
她拒絕了他的先生的資助,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朝自己家裏走去。她如此特立獨行,如此富有個性,卻不知道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會登上飛往倫敦的飛機。她錯過了和謝菲爾德唯一産生交集的機會。
可能這就是命運吧。
雅各布看了看手表,時間不多了。剛好他的先生也抽完了雪茄。雅各布正要發動轎車,開往機場,就在這時,謝菲爾德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着一絲焦急:“開門。”
雅各布莫名擡頭,然後就看見,那個已經錯過和謝菲爾德産生交集的女孩,正在朝他們跑來。
——
讓安娜沒想到的是,就算她跑出了那條街,那群人還是在追她。而且,不管她怎麽尖叫,怎麽求助,周圍人都是一臉漠然,沒有一個人朝她伸出援手。
也是,她跑到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頭發蓬亂,嘴唇幹裂,臉頰蒼白又通紅,腳掌全是污泥和鮮血,此時此刻,她不再是褐色肌膚的美人兒,而是一個張牙舞爪、狼狽不堪的小瘋子。
安娜咽下一口血腥味的唾液,茫然地想,她真的完蛋了嗎?
這些人抓住她以後,會怎麽對付她?
他們會打她嗎?也許會,也許不會,但她絕對會吃一番苦頭。或許,她會像之前那個被打的女人一樣,被那群人狠狠地踹肚子。或許,她會像那個即将被樂隊灌醉的女孩一樣,失去寶貴的貞潔——不,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失身與否的問題了。她會丢掉性命。
她會像所有出生在這條街的女孩一樣,麻木不仁地綻放,鮮血淋漓地凋零。
要是知道今天是最後一次和L先生見面……她絕對不會嫉妒,也不會跟他生氣,更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甚至聽見了自己膝蓋骨顫抖的聲響——她真的跑不動了。
一個聲音在她的心底回蕩:放棄吧,安娜,你逃不過命運的。
安娜跌跌撞撞地停下奔跑,雙手撐着膝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因為跑得太快太久,她的耳邊只剩下尖利的白噪音,頭腦也是空白一片。
她有些顫抖地閉上了眼睛,不用回頭也知道,那群人正在逼近。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公共洗衣機般廉價的母親,想起了誤入歧途的夏洛特,想起了好色卻好心的餐廳經理,想起了偷她香水的白人女孩……想起了疏冷卻溫和的L先生。
對了,那瓶香水被她珍藏在枕頭底下,還沒有用過呢。
就在這時,她忽然聞到了辛烈卻清冽的香氣,那是灰綠色的香柏,堅硬锃亮的皮革,芬芳卻苦澀的香根草。那是L先生的氣息。
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由自主往前踉跄了幾步,撲進了一個寬闊而溫暖的懷抱裏。
安娜茫茫然地睜開眼,擡起頭,正好對上了L先生灰藍色的雙眼
他是如此高大,如同從天而降的神明,單手摟住她的腰,将她攬進了懷裏,低沉地說道:“沒事了,我在這裏。”
……她在做夢嗎?
他為什麽能這麽及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還是說,她其實已經暈過去了……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安娜盯着L先生的臉龐,露出夢游一般的表情。
謝菲爾德看着她恍惚的神情,微微皺了皺眉。他用手指将她蓬亂的發絲梳到耳後,本想問她還能不能自己走路,卻察覺到她的身體一直在戰栗。他視線下移,看見了她腫脹得看不出原樣的腳掌,再往後看去,一路都是血跡。
她的腳掌受傷了,卻一聲不吭。
他的心幾乎停跳了一下,手臂一下繃緊了,立刻俯身下去,一把将她橫抱了起來。
雅各布看見這一幕,連忙跑過來,伸手想要接過安娜。謝菲爾德卻搖搖頭,朝駕駛座揚了揚下巴,聲音冷漠地說道:“去開車。”
“……去機場嗎?”
謝菲爾德看他一眼,是看蠢貨的眼神:“去醫院。”
雅各布懂了。
他的先生暫時回不了英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①:指音樂劇《芝加哥》,1975年經“音樂劇巨匠”鮑勃·福斯之手搬上舞臺,此處時間作模糊。《Cell Block Tango》中歌詞“You been screwin’ the milkman”,女罪犯因丈夫暴怒污蔑她和送牛奶的出軌,而沖動殺死丈夫。
這章15個字以上有紅包麽麽噠~
彩虹屁我都加精了,心情不好的時候看看,簡直是治愈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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