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娜最近的目标,是成為一個優雅的淑女。
如果她的母親還和她住在一起,聽見她的目标,恐怕會笑得嘴都合不攏,一邊彈煙灰,一邊從錢夾裏掏出鈔票塞進她的衣兜裏:“又沒錢了是吧?滾出去玩吧,別整天神經兮兮的。”
可惜,她的母親離開了。于是沒人提醒她,從一個粗俗又暴力的壞女孩,變成一個優雅的淑女有多麽困難。
這日午後,安娜利用自己吃飯的時間,跑到附近的書店,一口氣買了好幾本關于禮儀的硬殼書。這些書均由銅版紙制成,又重又厚,幾本加起來足足有二十多斤。
安娜抱着那些書,走得氣喘籲籲。臨近餐廳正門時,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強烈的火辣辣的羞恥,像是馬上要在公共場合展示隐私部位般。
她想要讀書,卻又害怕別人知道她在讀書。她想要變成一個淑女,卻又害怕別人知道她想要變成一個淑女。安娜站住腳,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把那些書藏在了圍裙下。
她知道這個樣子很可笑,但比起被人嘲笑樣子可笑,她更害怕他們知道她買了一堆書。
為什麽?
不知道。
可能壞女孩想要讀書,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嘲笑的事。
沒想到她這一番笨拙地掩藏,最先看見的居然不是她花枝招展的同事們,而是L先生。
他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上,穿着黑色薄呢風衣,裏面是白襯衫、深灰色馬甲和條紋領帶。和夢裏不太一樣,現實中的他不僅五官更加立體,輪廓也更加深邃,當然,臉上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也更深一些。可能是午後的日光過于明亮的緣故,他頭發的顏色顯得有些雜亂,發根是黑色,兩鬓銀白,整體卻呈現灰白色。
她看着他,怔怔地想,他究竟有多少歲……四十、五十,還是六十?為什麽他的五官可以這麽好看,即使皺紋橫生,也依然俊美。
這時,L先生停止凝望窗外,轉過頭來,精準地對上了她的眼睛。
有那麽一瞬間,時間都暫停了一下。
他的雙眼像是淬着烈性迷藥的鈎子,勾得她的心髒停跳了一拍,手腳也有些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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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安娜回過神來時,她那些書已“嘩啦啦”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本還攤成兩半,露出內頁上燙着金褐色鬈發、臉頰上一顆褐痣、穿着白色連衣裙的成熟女郎。羞恥順着血液沖上臉頰,安娜的雙頰第一次紅透了。顧不上和L先生對視,她連忙蹲下來,去撿那些散亂一地的書。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幫她撿起一本書。
她還以為是L先生過來幫忙,一顆心狠狠跳了兩下,然而擡起頭,看見的卻是一張陌生又年輕的面孔。
這個年輕男子穿着橄榄綠短袖,深紫色沙灘褲,一頭褐色披肩發,戴着麥稈草帽。見安娜看過來,他摘下草帽,扣在胸膛上,朝她微微一笑:“你剛來這家餐廳工作嗎?我是這裏的常客。”
安娜本想對這個花哨的毛頭小子翻個白眼,聽見他後半句話,又硬生生把白眼憋了回去:“是呀,我剛來沒多久。”說完,沖他虛僞地笑笑,埋頭繼續撿書。
年輕男子完全沒看出這是一個虛僞的笑容,只覺得這小姑娘的嘴兒鮮紅嬌嫩,牙齒貝殼般整齊潔白,笑起來令他心醉神迷。他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幫她一本本地壘好硬殼書:“那有客人指定你為他們服務嗎?”
安娜答得很敷衍:“沒有,我才剛來幾天,連餐廳的會員都沒認全。”
這家餐廳像俱樂部一樣實行會員制,只要繳納一定金額,就能成為會員;繳納的金額越多,會員的等級就越高,受到的服務也就越周全。成為會員的指定服務生,每個月可以得到他們消費金額的分成。
安娜對成為某個人的專屬女仆一點興趣都沒有,當然,如果那個人是L先生的話,她倒是很有興趣。
這個想法剛從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雙線條淩厲的牛津鞋就走進了她的視野裏。一個低沉疏冷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你在幹什麽?”
L先生的聲音。
安娜覺得他的聲音一定也淬着某種烈性迷藥,不然為什麽她光是聽他的聲音,就心跳加速,小腿發軟。
……對了,他剛才說什麽來着?
你在幹什麽?
是對她說話嗎?
她該怎麽回答?
不等她琢磨出最佳答案,又一個聲音響起:“我在幫這位美麗的小姐撿書。”是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怎麽,爸爸?你連這也要管嗎?”
……
……
像是被雷電劈中腦袋,安娜手中的書“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一定是她聽錯了。
這毛頭小子叫她的暗戀對象什麽……爸爸?也就是說,他還有個媽媽對嗎?
她早該想到的,像L先生這樣相貌俊美、氣質溫和、舉止優雅的老男人,怎麽可能還沒有結婚生子……她早該想到的。
滾熱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注滿了她的眼眶,鼻尖脹脹的,上颚酸酸的。她好想哭。可她只能咬着牙,憋着氣,假裝繼續撿書。
L先生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在幫她撿書,但你沒看見人家并不願意搭理你麽。”
年輕男子譏諷地笑笑:“是麽,沒想到謝菲爾德先生這麽會察言觀色。你和我媽媽在一起的時候,要是也有這種本領就好了。我不信你們還會走到離婚那一步。”
話音落下,氣氛僵滞了一下。安娜卻睜大雙眼,堪稱心花怒放:L先生離婚了?
“肖恩!”L先生語氣微冷。
肖恩站起來,舉起雙手:“輕松點,放輕松。我今天來可不是跟你吵架的。”
“錢花光了?”
肖恩聳了聳肩:“你也就這點了解我了。”
L先生頓了一下,拿出一個長皮夾,掏出幾張百元大鈔,拍在肖恩的臉上:“拿着滾。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肖恩接住那幾張綠色鈔票,親吻了兩下,兩指并攏抵在額頭上,輕佻地對L先生敬了一個禮:“遵命。”然後朝安娜揮揮手,“改天再來找你玩,小美女。”
安娜看在他是L先生的兒子的份上,對他揮了揮手。她表面上沒什麽表情,實際上開心得差點竊笑出聲。
L先生離婚了,沒有妻子!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比暗戀對象是個鳏夫更令人激動嗎?
因為太過興奮,她沒注意到L先生蹲了下來,拿起一本書看了看:“你對皇室禮儀感興趣?”
他手上拿的是《圖解英國皇室禮儀》,她對英國皇室禮儀不感興趣——不管哪國皇室的禮儀,她都不感興趣。她買這些書,只是為了讓他多看她一眼。現在,他真的主動跟她說話了。這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她用餘光瞥向他的位置,離她很近,近得再靠近他一些,就能觸碰到他風衣的衣擺。想到這裏,她有些緊張地吞了一口唾液,悄悄地,偷偷地靠過去了一些,小腿果然碰到了他衣服的下擺。明明只是碰到了他的衣擺,什麽都沒有發生,她卻像碰到他的皮膚般頭暈目眩,心髒敏感地顫動了起來。
許久,她才想起來要回答他的話:“……嗯,感興趣。”
本以為他會說,“那我教你”或是“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誰知,他只是輕輕笑了笑,就将那本書放進了她的懷裏:“多讀書是好事。”
他的手指散發着辛烈卻清冽的香氣,仿佛灰綠色的香柏、堅硬锃亮的皮革、芬芳又苦澀的香根草。
一瞬間,心跳激烈到令耳根充血。安娜終于懂了,為什麽她的母親寧願冒着被抛棄的風險,也要去追逐真正的愛情。
因為像她們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克制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
對她而言,L先生就是她的另一個世界。
說完那句話,L先生似乎轉身準備離去。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意識到,這一次必須主動,如果再不主動,可能就真的沒有機會和他說上話了。
頓時,她像大力士一般,抱着二十斤的硬殼書,輕盈而敏捷地跑向他:“Monsieur(先生)!”她小小地炫耀了一下帶着美國口音的法語,“如果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嗎?”
他側過頭,看着她。
餐廳的色調是大紅色、金黃色和墨綠色,地上鋪着绛紅色的地毯,連水晶杯裏的餐巾都散發出過于奢侈的氣息。眼前的少女卻像脫胎于熾夏陽光的精靈般,蜜黃色的肌膚泛着運動後的潮紅,鼻尖泌出晶瑩的汗珠,鮮紅豐滿的上嘴唇微微撅起。她的眼神純潔無邪,神态卻透着一股奇異的妖媚,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他和肖恩相處的時間不多,卻依然擁有父親的直覺——肖恩對這個少女有好感。他不希望肖恩和她在一起,倒不是因為嫌棄她服務生的身份,而是肖恩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作為肖恩的父親,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兒子會是一個多麽混賬的男朋友,他酗酒、打架、飙車、服用致幻藥物、跟嬉皮士一起聚會游.行,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讓三個女孩去做了流産手術。跟這種人在一起,無異于半只腳踏進地獄。
他不想多管閑事,但實在不忍看見如此美麗的少女,成為流産手術臺的下一位人選。
“可以。”他頓了一下,說道,“但我有一個要求。”
得到L先生同意的一瞬間,安娜險些雀躍得跳起來,深深吸氣,才維持住文靜的表象:“什麽要求?”
“不要接受剛才那個男孩的邀約,”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注意,是任何邀約。”
“沒問題,沒問題。”她想都不想地答應下來,抱着二十斤的硬殼書,有些羞澀地扭來扭去,“謝謝你呀……能得到你的指點,我真的太開心了!”
L先生用左手的食指輕擦了一下鼻子,無奈地笑了:“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但我不能保證,我會一直出現在這家餐廳。而且,對于女士禮儀,我懂得并不多。你不用那麽開心。”
要不是他們還沒有那麽熟,她簡直想尖叫一聲,摟住他的脖子,撲到他的身上,重重地親一下他的臉頰。
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情,哪怕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這家餐廳,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她也開心極了。
他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她從未奢求去那個世界看看,哪怕他親自将鑰匙遞到她的手上,她也不敢去。
但是,能被他饋贈鑰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雀躍不已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肖恩:小美女,我可以泡你嗎?
安娜(冷靜地):我想泡你爸。
肖恩:???
這章還是掉落20個紅包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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