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鳳笙的眼神清明澄澈,沒有一絲一毫的沉溺。我猛地一把推開她,卻是自己往後撞到了幾案。我聽到了一聲悶哼,鳳笙把她的手抵在了我的後背,想來也是通紅。
酒盞裏潑出來的酒,散發着一股醉人的醇香。鳳笙放在了我背後的手動了動,将我帶向了她的懷中。她身上的冷香比這好酒更為醉人。
“關于‘赤魂’一事,我墨閣閣主在別水山莊,已經同在座的諸位說清,此次邀請各位英豪前來,是因為我墨閣已經得到了‘赤魂’的消息,需要各位的幫助。”杯子的碎片落在了地上,卻無人敢去多看幾眼。師姐在這等情況下,能夠如此鎮定地扭轉局面,是墨閣的厲害?還是師姐的厲害?
我抓着鳳笙的衣袖,眼睛卻是偷偷地觑向了師姐,她比起在無名山上的樣子,也變了很多。是啊,人哪有不改變的,就連我,也迫着自己改掉那份癡性。
我是個局外人,可是被邀請的鳳笙更是游離于此事之外,她只是獨自的飲着酒,一言不發。在鳳笙的懷裏坐着有些難受,這酷熱的天氣她穿的也是單薄,肌膚的溫度隔着羅衣,竟然也燙人得很。我不安地扭動了幾下,鳳笙則是伸出手扣住了我的身子,附在我耳邊輕問:“墨舞把你安排到了哪兒去?你不是司音閣的,跑到這兒來作甚?”
“你認識墨舞?”我問道。
“誰認識那個醉鬼。”鳳笙翻了個白眼,說道。
一般這樣反應的,都不只是認識,很可能會是至交。墨舞沒有提過鳳笙,在此之前,鳳笙也沒有說起過墨舞。
“我在司文閣。”我小聲地回答道。
風笙則是頓了頓,道:“挺适合你的。”
是啊,适合游手好閑的過日子,就算墨閣要寫些文書,也有大把的人沖向前,輪不到我來。
他們談話的聲音,在我看來倒像是催眠曲了。清清涼涼的,如同小溪流淌過的感覺,我睜開了惺忪的雙眸,正對上鳳笙那滿含笑意的臉。
我又一次目送她離開。
司音閣的人已經坐了小轎回去了。
雖說我記性不大好,可是這去墨閣的路,我還是記得一清二楚。
我正準備回去,肩膀上猛地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不覺得來人是懷着好意,只是我該學會所謂的隐忍。我轉過頭,盯着那雙怒氣盎然的眼睛,恭敬地叫了一聲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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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你師姐?”師姐的聲音冷了下來,她瞪視着那群想要看熱鬧的人,直到他們離去。“你進了墨閣?你到底想要幹什麽?不是讓你回無名山去麽?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師父沒有讓我叫你回無名山。”我小聲地辯駁道。
師姐只是惡狠狠地瞪着我,說道:“你不準再叫我師姐,誰是你師姐?”
“那……師妹?”我試探着叫了一聲。
師姐她甩了我一巴掌,鄙夷地說道:“我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師姐一直覺得我很沒用,大概我的存在只會讓她丢臉吧。
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到了墨閣,我開始想,去墨閣這個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
墨舞看到了我臉上的傷痕,她沒有追問,只是去煮了一個雞蛋說是為我敷敷,但我覺得她是醉糊塗了,雞蛋殼被剝落,我還沒有摸到,那個雞蛋就進了她的肚子。
她很抱歉的看着我,問道:“你喜歡你師姐嗎?”
喜歡?什麽是喜歡?是任勞任怨地為了她做一切事情?還是心甘情願地當個替罪羔羊?我在被師父責罰,她站在了一邊諷笑。她想吃魚,我可以在冰寒之天為她鑿冰入水;她想養幼鷹,我可以爬上懸崖峭壁為她捉來。“大概是喜歡的吧,畢竟她是我近十年來唯一的玩伴。”我苦笑着回答。
“你師姐不喜歡你。”墨舞說道。
“我明白。”我點點頭。我當然知道,還能夠有誰比我更清楚呢?
“那你還愛她嗎?”
“什麽是愛?”
“換句話說吧,就是現在,讓你為了你師姐無條件的犧牲。”墨舞說道。
“不愛。”我搖搖頭。看着師姐的時候,我有難過有不甘甚至還有小小的哀怨,可唯獨沒有那份痛徹心扉的苦楚。
墨舞仰頭一笑,她的神情很複雜,我想,在她的心底,一定裝着一個人,為了那個人,她就算是死也甘願。
在墨閣,就算我不關注,也能夠聽到“赤魂”的消息,聽說它出現在了白水宮。與此同時,關于“赤魂”的各種流言也傳了出來,其中被人說的最多的便是這赤魂是開啓一個寶箱的密鑰,那寶箱裏,則是藏着天大的秘密。沒有人知道這裏面的秘密是指什麽,他們自發的認為,裏頭有藏寶圖或是武功秘籍,這兩樣,都可以讓武林人士趨之若鹜。
還有一個傳言,說是只有無名老者的傳人才能夠看懂寶箱裏頭的秘密。
難怪師姐被墨閣閣主請了去,還替她報了那血海深仇。
白水宮是江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門派,它不像江南俠客一般,一定要給墨閣面子,比如那別水山莊的宴會,他們白水宮就沒有派人前去。
“赤魂”是怎麽流落到了江北的,似乎沒有人關心,除了與墨閣交好的一些門派,其他的人也不約而同地奔往了江北。
在司文閣裏頭的我,是沒有資格前去的。我在墨舞那兒求了很久,許她十壇女兒紅,她才肯帶我前去。
我哪裏有那麽多的銀子買酒,只能夠厚着臉皮到鳳笙那兒去賴點。
鳳笙,也是要去白水宮的。
除了在別水山莊,那墨閣的閣主就再也沒有出面過,墨閣的一切都交給了墨舞來處理。去江北的一行人,并不似我想象中那般興師動衆,而是只有寥寥數人。有三張熟面孔,除了墨舞、師姐,還有那個閣主的妹妹,墨離。
(六)
“墨舞,你怎麽什麽人都帶在身邊?也不怕拖我們的後腿。”那個墨離依舊是沒有什麽好臉色,尖酸刻薄的嘴臉使得她的面容看上去奇醜無比。她對我有敵意,對墨舞也有。仿佛天底下就師姐能夠入她的眼了,她示威性的将師姐攬入她的懷中,還得意地哼了幾聲。
我從來沒有見過師姐那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面若桃花,眉目含情。我險些忘記了,師姐也是有一副好皮囊的。
對于墨離的這番挑釁,墨舞只是把手甩甩了,那酒葫蘆沒拿穩,險些墜落在地,幸好墨舞眼疾手快将它撈了起來,可是那酒水還是潑了墨離一身。“可惜了這好酒。”墨舞搖搖頭,轉向我,“小一,你欠我十一壇女兒紅了。”
這……為什麽也要我來還。
我眨了眨眼。旁邊的墨離幾乎要氣炸了,大概不是墨舞的對手,在墨閣中身份地位也不如墨舞,她只能夠忍氣吞聲吧。師姐也被酒水潑到了,她那面不改色的樣子,我實在是佩服。可是為什麽單獨面對着我時,她總是動不動就生氣呢。
墨舞伸了個懶腰,道:“走啦。”她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
我左看右看,沒有見到我的小毛驢,我忽然想起來,我抛棄它已經很久了,當真是美色誤人,不知道小毛驢會不會怪我無情心狠。墨舞朝着我伸出手,我感覺到兩道目光凝在了我身上,偏頭去看,正是師姐。
如果眼神能夠殺人,我大概已經死了千萬次了吧。
得得得的馬蹄聲響在了身後,我還沒有扶住墨舞的手,便被一個人給撈上了馬背。那熟悉的香氣,讓我整個人在瞬間便放松了下來。我心中暗想着,以鳳笙的臂力,可以拉開多少石的大弓。
“墨舞,跟你借個人。”我看不見鳳笙的面容,但我可以想象此時的她,英氣的一挑眉,唇邊含笑,意氣風發。上一次我是坐在了她的背後,這一回,我的背往後一靠,便是她那綿軟的胸脯。她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但也有可能是我的錯覺。下一瞬間她就揮動着馬鞭朝着前方行去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跟墨舞揮手道別呢,師姐的神情,我當然也是看不到了。
“我們去哪兒啊?”等着鳳笙出了揚州城,我才後知後覺的問道。
“白水宮呀。”鳳笙微微地低頭應道。頓了一會兒,她又抱怨,“你的發絲好煩人,不過很香。”
“以前你的頭發也像是鞭子一般抽在了我的臉上。”我反駁道,也學着她的樣子,說了一句,“不過很香。”
鳳笙輕笑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墨閣的人被落在了後頭,他們應該是要等其他門派的人一起走,也只有鳳笙這般肆意妄為,這一回連一個随從都不帶了。我跟着鳳笙,避開了那些讨厭的人,也好。鳳笙她每次都來得這麽及時,将我從那困窘之境中救出。
“除了師父之外,就是你對我最好了。”我說道。
“那你師姐呢?”鳳笙問道。
“她對我很壞。”提到了師姐的時候,還是免不了沮喪。我和師姐相識那麽多年了,她一點兒也不顧惜那份情誼,待我遠遠不如相識不過一個月的鳳笙來得好。相見如故,這大概就是形容我與鳳笙的。鳳笙她很厲害,懂得很多道理,喜歡她的人應該會有很多很多吧?想到了這兒,我心中不由地有些難受。
“小一,你師姐只是妒忌你的美貌。”鳳笙說道。
“師姐她自己也很美。”我應道,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難道我只有這張臉可取嗎?也不知道鳳笙聽見了沒。
“不不不,你師姐空有其形,在我看來,不及你萬分之一。”
鳳笙說話,總是能夠讨人歡心,不管她是真心假意,在這一刻,我的心是滿足的。
從江南到江北,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
鳳笙說,白水宮的宮主叫做蘇白水,她是一個很不簡單的女人,是江北武林的領袖。蘇白水這個人很古怪,她不許人家恭維她,說她一句好話她就翻臉,當有人罵她時候,她就笑得很歡。我問鳳笙是不是她的仇人都活着,鳳笙搖搖頭說不是。有一種人,她笑的越是開心,她出手越是狠辣,他們是在歡笑的時候殺人的。
如果赤魂真的在白水宮裏,那墨閣很可能是要不到了。
趕了幾天路,次日清晨就能夠到達白水宮了。鳳笙變得輕松閑适起來,原本我們是風餐露宿的,我過慣了野日子自然不覺得有什麽,可是我忘記了鳳笙是大家族的小姐,她想要的是一個舒适的客棧。
來來往往的江湖人都擠在了這麽一間小客棧裏頭,我猜鳳笙不喜歡裏頭的嘈雜,可是我們除了這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黑漆漆的夜裏,從那破敗的窗戶可以看到萬點星辰綴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幾只螢火蟲穿梭在了屋旁濃密的草叢裏。
“鳳笙,你為什麽要去白水宮,是想幫助墨閣拿回赤魂嗎?”我以為鳳家是個江湖世家,應該與墨閣也是交好的。不然鳳笙不會幾次受墨閣的邀請,她也不會和墨舞熟識。
“看熱鬧。”剛出浴的鳳笙如同芙蓉一般嬌豔動人,目如秋水,眼波流轉。她倚靠在了榻上,手中搭着一把團扇,正好掩住了那微微起伏的胸脯。盯着她久了,便有一種口幹舌燥的感覺,我趕緊別開了目光,心還是砰砰地快速跳動,仿佛要奔出後頭一般。
“有什麽熱鬧可看的。”我低着頭,妄圖掩飾着自己的情緒。
“是沒什麽好看的。”鳳笙回答道,“看熱鬧是假的,帶你去見一個故人倒是真的。”
我呆了呆,擡起頭問道:“你不是幫着墨閣的嗎?”
“誰說的?”鳳笙橫了我一眼,“墨閣還不至于讓我做到那地步。”
鳳笙真的是看熱鬧的,這江湖,實在是難懂。
師父在山上會做些什麽呢?他要拔我種下的花,也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他也不用再擔心,有個頑劣的徒兒,會砸碎他的酒壇子。
(七)
鳳笙到了白水宮有如入無人之境般,那宮裏的侍衛一個都沒有攔下她。如同鳳笙這般耀眼的人,想來走到哪兒都是有舊識的吧,跟在了她的身邊,我倒是沾了不少好處。從懵懂中的心安理得到虧欠不安,要還完這些債,這條路我還得走上多久呢?
鳳笙說帶我去看一個故人。
都說是禮輕情意重,可是像她這般只帶着一壺路邊沽的酒就上門的,也算是稀有。白水宮的後山草木正盛,風一吹來,就趴伏在了地上。我其實很讨厭走綠草茂盛的山路,生怕裏頭會竄出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來,那種滑膩感覺,就算是想想,也是讓人脊背發涼。
白水宮不只她的宮主是一個怪人,鳳笙帶我去見的那一個故人,想來也是一個怪人。哪有人好好的宮殿不住,跑到了這荒涼的後山來受罪的。當然我那個可憐的師父不算,他自诩是隐居世外的高人,是不堪別人的騷擾才跑到了無名山的。
這後山一間屋宇都沒有,難道那故人是幕天席地的?我正在左右張望,鳳笙已經停下了腳步。猛然間撞到了她的身上,沒有痛意,但我還是忍不住嘶了一聲。鳳笙把我拉到了她的身前,用手輕輕地捏了下我的臉。
“到了。”她說道。
沒有茅屋,也沒有人,只有那呼呼的山風,将衣袂吹起。
“看地上。”鳳笙是能夠讀懂我的疑惑的,她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低下頭,看見前方有一處土包,比其他地方确實要高些。那是一個墳冢麽?可為何沒有墓碑?這兒葬着的是什麽人?鳳笙跪在了地上,她朝我招了招手。我看着這小小的土包,任你生前叱咤風雲,最後都是要在黃土裏面埋沒姓名的。我學着鳳笙的樣子,跪在了地上,看着她将那壺酒澆在了墳上。
這兒葬着鳳笙的前輩,那應該也是值得我一跪的。
鳳笙沒有立馬離開,她吹響了那一支攏在了袖中的短笛,曲調凄涼,令我生出一股想要流淚的沖動。
直到最後,鳳笙都沒有告訴我她那位故人的名字。為何埋身之處,連一塊墓碑都不曾立得。鳳笙只是讓我記住這一條路,日後來祭拜的時候,也別忘了攜帶一壺酒。
墨閣那一行人來了以後,白水宮逐漸地熱鬧了起來。我還以為傳說中那個性古怪的蘇白水會先将他們擋在門外挫一挫他們的銳氣呢,沒想到她還熱心的準備了為他們接風洗塵的酒宴。輕紗羅衣腰肢軟,白水宮就像是另一個司音閣,那些美人兒各有千秋,豈能不令人銷魂?象牙箸敲在了那玉碗上,目光一瞬不轉的凝視着那些舞女,合着節拍輕唱一曲《菩薩蠻》。我整個人都靠在了鳳笙的身上,怕是只有我自己,渾然不覺。
那些江湖人可不像我這般自在,他們露骨的目光盯着場中的美人兒,可是杯中的美酒,一口也不敢飲下去。蘇白水藏在了一道白紗後頭,她不肯露臉,只讓人隐隐約約的看那綽約的身段。
“蘇宮主,不知那赤魂可是在你白水宮中。”有人忍不住開口問話了。我掃了一眼,只是一個急着出頭的小門小派,就人家墨閣的正主都端坐在了那兒,他倒是着急了。這種人怕是活不長久的。
輕靈的笑聲,仿佛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口中發出的,只見那白紗微微掀起了一角,一枚銀針飛掠出來,釘在了那開口的人喉頭上。“真是掃興,有美酒不飲,有美人不瞧,反倒提起這等無聊的事情來,該死。”嬌滴滴的聲音中還是含着笑意的,可是我聽了卻是一抖,象牙箸險些掉落在了地上。
“你們為何不飲酒呢?是歌舞不夠助興?”蘇白水的聲音又傳出來了,“既然這樣,這些人都沒有什麽用了。來人,把她們都帶下去砍了。”整座大殿瞬間被那種陰森血腥的氣氛給籠罩。為什麽有些人談起殺人,覺得這跟碾死一只螞蟻一般?他們不覺得殘忍和寒心麽?那一個個人,是何其無辜?
我剛想站起來大聲質問,又被鳳笙一把給拉了下去,她用手捂住了我的唇。為什麽鳳笙也要阻止我?難道她也覺得蘇白水的行為沒有任何的錯?我的眼神中帶着質問,鳳笙怕是讀懂了。
她揉了揉我的頭,開口:“這等日子,何必大動幹戈?我想她也是不願意瞧見的。”
蘇白水陷入了沉默之中,許久,才說:“今日就賣鳳大小姐一個面子。”
鳳笙口中的她是誰?是哪個埋葬在了後山的人麽?為什麽蘇白水看起來很是忌諱呢?
“你以後就會知道了。”鳳笙貼在了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
師父說,見了師姐我就會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
鳳笙說,你以後就會知道了,可是那個以後要到什麽時候呢?
為什麽一切不能夠挑明了講,非要遮遮掩掩的向後拖?都說人心複雜,我如今總算是明白了一些。
赤魂不在白水宮,蘇白水已經挑明了說,可是依舊有人不肯相信,蘇白水索性讓人在這兒住上一段日子,瞧瞧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鳳笙沒有離開,我自然是不能夠一個人走的。這片陌生的環境,在幾次閑逛之後,變得無比熟悉了。
我記住了去後山的路,我想呆在了那兒,甚至勝過了留在鳳笙的身邊。
蘇白水在我的心中,是古怪神秘而又血腥殘忍的,我沒有想到會在後山瞧見她。在這之前,我沒有見過她的面容,可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可以認定了。她的面容如同她的聲音一般,一點兒都不顯老,她還似那活潑嬌俏的少女,只有那雙眼眸中,才積澱着人世沉浮的滄桑之感。
“如今在九泉之下,你也可以安心了。”蘇白水越過我,坐在了墳前的亂草堆中。
她輕輕地哼着歌,曲調與鳳笙之前所吹奏的曲子一模一樣。
(八)
蘇白水的眼中仿佛沒有我的存在一般,她的語調時而像熱戀中的姑娘一般歡快羞澀,時而又像失了伴侶的孤雁哀鳴一般滿含凄涼與怆然。
這兒埋着一個女人,叫做阿衡。
我離開的時候,蘇白水還坐在了那墳上。漫山遍野的野草已經有些枯黃了,迎面而來的風帶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涼意。我雙臂環在胸前,微微地一瑟縮,再回頭已經看不到蘇白水的影子,前方則是錯落的華麗屋宇,那不是屬于我的生活。
“那後山葬着誰?阿衡是她的名字麽?”我問鳳笙。
“那兒埋着我的故人,幾年前我離家闖蕩江湖時候遇上的,她教了我很多道理,她死前拜托我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做到的。”鳳笙回答。
奇怪,人都已經死了,我為什麽要去關心這些事情呢?
墨閣的人呆在了白水宮中,可他們是見不到蘇白水的面的,更別說打探赤魂的下落了。墨舞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着急,每日在小酒肆中買醉,還時不時提醒我欠她的那十一壇老酒。如她這般放縱,恐怕總有一天會醉死在了酒中。可是她不在意,甚至對此滿含歡欣。我第一次看到這求死而不是求生的人。
“小一啊,其實你不該來這墨閣的,有機會的話,你跟鳳笙走吧,她會保護你的。”墨舞又醉了,酒壇子從她的手中落了下來,砸的粉碎。酒水在地面上蔓延了一片,酒氣在半空中發酵。她坐在了二樓的欄杆上,身形搖搖欲墜,我真擔心她會掉下樓去。
“不。”我搖搖頭,“我要一個答案。”師父讓我找師姐,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呵,你說人為什麽要執着呢?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啊。”墨舞仰頭大笑,眼淚從她的眼角沁了出來。有的人是小聲的啜泣嗚咽,有的人是嚎啕大哭,有的人是無聲啜泣,還有人則是長笑來代替哭泣。
在這江湖裏,笑不再是笑,哭也不再是哭了。
“你有沒有見過她呢?”墨舞垂首,低聲地呢喃。
“誰?”我問道。
“她啊,你再也見不到了,随着那年的一場大雪,她的名姓都被埋沒了。”墨舞搖搖頭。她的眸中有絕望,有恨意。難怪師父說情是世間最複雜的情感,因為情不再是單純的情,伴随着它生出的有妒、怨、恨等等情緒。
要找到墨舞很簡單,只要走遍大街小巷的酒肆,總有一處有她的身影,不只是我知道,墨閣的那些人更清楚。墨離和我師姐向來是形影不離,她們出現的時候,墨舞已經陷入了睡夢,她的面上有了笑意,大概是夢中見到了那個讓她歡喜讓她痛的人。
墨離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她肯定恨不得将墨舞從這欄杆上推下去吧?聽說武林門派中的權力鬥争也很複雜,墨離作為墨閣閣主的親妹妹,她的地位竟然在墨舞之下,怎麽能夠不生恨呢?“喂,把這醉鬼給我叫醒!”她喝道。
“我不叫喂。”我冷睨了她一眼說道。她真當我是好欺負不成?
墨離聽了我的話,果然生氣了。她噌地一下拔出了劍,指着我。我師姐只在一邊冷眼看着,這又算什麽呢?鳳笙叫我不要與人動武,可到最後我還是要辜負她了。墨離得意與她的武功,可在我看來什麽都算不上。
“明意!”看啊,我的師姐只會為了別人呵斥我。
墨離的劍已經刺過來了,師姐的長劍也出鞘了。“無名”不該交給鳳笙的,我躲開了墨離的劍,自然也有法子避開師姐的那一招。只是看到了我的招式,她會不會更加生氣呢?因為師父沒把這傳給她。鮮紅的血淌落在地,我握住了她的劍身還沒有松手,師姐便猛地抽回了長劍。
“這是你自找的。”師姐冷冷地說道。
呵,是我自找的,掌心一道深深的劍痕,血肉模糊。這點痛意又算得了什麽?悄悄地握緊了拳頭,我問道:“師父讓我下山找你,是為了什麽?或者說你曾答應過師父什麽?”
我沒有漏看師姐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惱恨。她說:“你這想知道,為什麽不回到無名山問師父呢?”
是啊,我為什麽不回無名山去呢?當初師父不肯說,那是因為師姐。如今師姐也不肯開口,那麽除了師父,還有誰能夠給我答案?
只不過吃了幾盞酒,就帶着傷回去了。
鳳笙的怒氣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那雙眸子更像風雨欲來時候陰雲密布的樣子。“是誰?”連她的聲音都顯得有幾分低沉。
“是我不小心打翻酒壇子劃到的。”我對着鳳笙眨眨眼,笑了笑。
鳳笙沒有搭理我,她只是拿着劍就出門了。她不是傻子,我連自己都欺騙不了的謊話,如何能夠糊弄鳳笙?看着自己那被紗布纏起來的手掌,苦澀的心中微微泛着些許甜意,這是為什麽呢?
鳳笙這一出去,在傍晚的時候才回來。我倚着門框,瞧着她那在斜陽下被拉得老長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來。她也瞧見我了,眉頭皺了皺,喝了一聲:“進屋去。”可是語氣不再像是出門前那般陰沉。
“你去哪裏了?”我随着鳳笙進了屋子。
“殺人。”鳳笙橫了我一眼。
她說的當然不會是真的。
“以後誰欺負你,你就動手吧,不要顧忌我的話了。”鳳笙刮了刮我鼻頭,輕笑一聲後,又凝重地說道。
“你要把‘無名’還給我麽?”我的心中劃過了一絲雀躍。
“目前還不行。”鳳笙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右手掌上,想來也是為了我擔心。這樣子的手,怎麽能夠握劍呢?可是我還可以用左手啊。還沒等我開口說話,鳳笙忽然又嘆了一口氣,“你的手不适合握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碰它。”
她說的話總是和師父一模一樣,有那麽一瞬間我還以為鳳笙被那老頭兒附身了呢。“如果沒有劍,我如何保護你呢?”我輕輕地呢喃了一聲,也不知道鳳笙聽見了沒。
她坐在一邊出神,而我長久地凝視着她也不覺生厭。
“師姐不肯告訴我答案,那就算了。改日,我要回無名山,鳳笙你要跟我一起回去麽?”我險些忘了這正事。
“過段時間吧。”鳳笙的眼中似乎有些躲閃,大概是我看花眼了吧,她怎麽會阻攔我回無名山呢。
我的手确實不适合回去,不然我那師父看見了,又要絮絮叨叨個不停了。
我又怎麽能讓他老人家再為我擔憂呢?
(九)
墨離再次來找墨舞的時候,是一個人前來的。她的眼眶紅紅的,像是才大哭過一般。不知是否因為墨舞沒有飲酒,墨離看到我就算恨得咬牙切齒,也不敢輕易地造次。
“你又來幹什麽?”墨舞似乎對她很不屑,連瞧都不想瞧上一眼。墨舞還是面對着我的,再聽見墨離聲音時候,那埋藏在了眼底的恨意如同潮水一般洶湧。
“輕塵失蹤了。”墨離忍着氣說道。
在這白水宮裏,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失蹤呢?我師姐她是自行離去的吧?不只是我,就連墨舞也是如此作響的。蘇白水還不至于對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下手。可是墨離的火氣一下子就上湧了,她用手指着我,恨恨地說道:“不是你讓鳳笙替你報仇嗎?”
“不可能。”我辯駁道,可是心中沒有底。那日鳳笙提着劍離開是為了什麽,我早就猜到了一些,只不過她不希望我過問,我便當做一無所知罷了。師姐?鳳笙?難道我要在她們之間做個抉擇麽?輕塵待我再差,她到底還是我的師姐。
在我問鳳笙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她是我師姐,要怎麽樣也該我自己動手,輪不到你來。”我心中實在是煩亂的很,忍不住對鳳笙大吼了一聲。
鳳笙呆了老半晌,說道:“好,你很好!”
我一點兒都不好,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鳳笙待我這麽好,我還為了師姐吼她。話一出口的時候,我就後悔了。莫怪師父常年念叨謹言慎行,你無心的一句話,很可能像一把利刃刺在了別人的心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鳳笙哭,我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子,我為什麽要對鳳笙惡言相向。
“我的人只是将她帶到外頭,給她一個教訓罷了。江湖上,想要得到你師姐的人很多,如果她被什麽人給帶走了,那确實是我的錯。”鳳笙很快地便拭去了眸中閃閃的淚光。
“對不起,我……”
“你沒什麽好對不起我的。”鳳笙飛快地打斷了我的話,她的眉頭皺了皺,轉身打開了擱置在了一旁的劍匣。我的“無名”被她保管的很好,她把劍還給我了。“你去找你師姐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也不管那什麽諾言了。”
我呆在了屋中,不願意就此離去。可是鳳笙卻是決絕的轉身,我等黃昏,又等到初日升起,也沒有見到她的身影。鳳笙,阿笙……我只能在心中念着這個名字,微微的苦澀從唇舌間滲入心底,我忽然想向墨舞要幾壇老酒,醉個痛快。可是我不能。
等我找到師姐,我就回來找阿笙。
墨閣裏消息傳得很快,這江湖上的消息也傳得很快。
師姐是被一個青鷹幫裏頭的人帶走的,他原本也混在了墨閣一行中。只是那傳言的誘惑使得他心中的貪欲被盡數的勾起,就算是得罪墨閣也在所不惜。他恐怕沒能夠料到我來的如此的快,他藏身在一個破敗的山洞中,看到我的時候,面上寫滿了驚訝,只是很快那抹驚訝就變成了不屑。
我是一個人來的,我的右手還被紗布纏着,他也認定了我是一個沒用的人。
“我師姐呢?”
“什麽師姐?叫聲哥哥,爺就放過你。”那人賊眉鼠眼的,瞧上去猥瑣無比。
很多人原本有機會逃跑的,可是他們輕視對手,妄圖以卵擊石。
“無名”飲了血,在嗡嗡嗡地震動。
我忽然明白了師父的話,為什麽我的手不适合握劍,那是因為他不想讓我沾染了煞氣。劍,是殺人的兇器啊!
師姐縱然在那般狼狽的境況下,她望向我的眼神中還是帶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
鋒利的長劍斷開了綁縛着她的繩索。她的神情變得極為複雜,聲音也尖利了起來:“師父把‘無名’傳給你了?”
“師父跟你說了什麽?”我望向師姐的眼神淡淡的,她靠近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我與她之間,或許只有保持距離,才算是對的。
師姐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你很好,難怪師父會把一切都傳給你,我只是冒了一個名罷了。”師姐的出劍很快,她想置我于死地。只是我對她已經有了防備,如何能讓她得手?
“師父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我從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我将劍架在了師姐的脖頸上逼問。劍光寒冽,師姐的面上是嫉恨、驚愕與不甘。恐怕她也沒有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吧?一直任她羞辱打罵的人,忽然有一天知道了反抗。
“明意,你好樣的!”師姐大笑,眸中沁出了淚花來,“你不是想知道麽?那我就告訴你好了。師父在我下山離開的那一刻,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