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4)
下樓去超市買橙汁的路上與他碰到。他還是老樣子,穿着休閑款的菱格針織衫,眼睛一笑就眯起來。他問我,你怎麽在這裏?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和他寒暄幾句,然後接到我媽的電話,喊我回家吃飯,我于是順道喊他一起。
回到家發現我媽正在翻我的抽屜,我立刻變得神經緊張,吼她為什麽不經我允許就亂動我東西。顧潮生不解地勸架,卻正好碰到我媽手裏的檀木盒子。盒子摔在地上,裏面的信紙撒了出來。
我急忙去撿,顧潮生也伸手幫忙。他蹲下的那一瞬間,我來不及阻止他看到信封上那幾個熟悉的字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欺欺人地捂住臉。
直到我聽見他溫柔地喊我的名字,溫瀾,溫瀾。
我才勉強把手指輕輕打開一條縫隙,我透過這縫隙看他,那一刻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得比撥浪鼓還要響亮。我不知道他會怎麽做,我卻如此害怕他的反應。
可他輕輕撥開我的手,然後湊過來,輕輕地,輕輕地親吻了我的額頭。
那個溫柔的親吻,即使是在夢中,都讓我記得太過清晰。我用十五年換來了什麽?即便換來了他全部的友愛又如何,終難抵這親吻的溫熱感覺。
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看着我。我很想問他點什麽,比如他的女友呢,他的親吻是安慰獎嗎。
我都來不及張口,卻被嘈雜的手機鈴聲猛地驚醒,翻開來看,竟是顧潮生發來的。他說,我明天回來,見個面嗎?到時候聯系你。
我愣了愣,清醒幾秒,才有空回想起夢裏他最後一個表情。那是怎樣的神情呢?是感動嗎?還是我這十五年來,從未在他眼中收獲過的溫柔。
我多想沉醉在這夢中,永不醒來。
我認識顧潮生的前五年,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喜歡他。
但他成績優異,受到各種姑娘的愛慕。我跟那些姑娘一樣,每次看到他在班裏風風火火地收作業,期末捧着各式各樣的獎狀站在主席臺,就覺得他特別神氣。
久而久之,逐漸變成一種心理暗示,似乎別的男生都不足以與他匹敵。
第六年的尾巴上,畢業在即,為了跟他耗在一塊,迷迷糊糊中,我竟然放棄了班裏大多數姑娘會選擇的市重點招生考試。
因為顧潮生也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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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好準備迎接他選的那所普通初中。
開學那天,我假裝在校門口跟他偶遇,樂不思蜀道,你也在啊。他顯然比我更驚訝,拍着我的肩說,真好,以後每天一起回家,有個伴。
從那天開始,我的秘密總算起了個頭。如果說在這之前的六個不經意的年頭,我和顧潮生幾乎毫無交集,那麽從這一刻起,我總算有了可乘之機。
後來的三年中,我都拼盡全力和他站在一起。直到換來初中畢業時他不經意的一句,溫瀾,你還跟我考一個學校吧。
我笑嘻嘻地答應他,好啊。語氣中是計謀得逞後的歡欣。
我猜倘若時光在那一刻定格,或許我會脫口而出對他告白。他拒絕我,或者不拒絕我,不管怎樣都好,都好過我在那一刻什麽沒有說,竟然就真的在接下來的整整十年中,再也沒說過。
高中開學不久,顧潮生去了學校廣播站。有一天中午,我剛從食堂打了飯回來,屁股還沒坐穩,就聽到廣播裏顧潮生扭捏的聲音。他說有一首歌送給隔壁三班的林西遙,跟她說生日快樂。
聽說顧潮生喜歡三班班花林西遙啊。
是挺配的。
這利落的對白準确無誤地傳入我的耳廓,眼前那份冒着熱氣的蛋炒飯瞬間失去了誘惑。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一直以為不說沒關系,晚點說也沒關系的那件事情,已經沒可能再提。
因為男主角早已對別的姑娘傾心。
那天放學時我沒有照例在學校門口等他,而是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不知為什麽我有那麽明确的預感,顧潮生已經不需要我了。
果然沒過多久,林西遙跟他一前一後出來,在街角碰頭,然後一起去向別處。我竟不自覺地跟上去。
顧潮生帶她去了蛋糕店,出來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他拎着一個大蛋糕,一旁的林西遙笑得很甜,我趕緊躲到樹後面。跟到那兒,我沒有再跟。
那個晚上,我獨自去了車站,車開得很慢,天色昏暗,似乎就要下雨了。我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悄悄用手捂住臉頰,小聲地哭了。
我想顧潮生已經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這些年中,我陪他上學、放學,陪他乘車、跑步,陪他泡在圖書館、網吧的每個下午。
不記得每次考英語時我拼命寫完考卷,跑到教室外頭對着他比畫出ABCD,一二三四。隔着窗玻璃我都能嗅到他身上投射出的那股默契。
晚上九點多,顧潮生給我傳來一條短信。他說林西遙剛走,火鍋還沒吃完,問我去不去。我本該義正詞嚴地拒絕,但我沒骨氣,一不小心就答應了。
逼仄的小店裏,他跟我手舞足蹈地描述方才與佳人約會的情形。我往嘴裏塞了一顆魚丸,就聽到他問我,溫瀾,你說我以後每個星期約她幾次好呢?
我不吭聲,他又問我,你覺得她怎麽樣啊?
我明明應當忍無可忍,拍桌子走人,可我偏偏不敢讓他看出我嫉妒,只好耐着性子給他出主意。我說,她很漂亮啊,大家都說你們很配。
他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追問我,是嗎?大家這麽說嗎?
我點點頭,他心滿意足地開始吃東西,并對我抱怨說,剛才林西遙在,他怕自毀形象,總共都沒吃幾口。
我順嘴扯了個謊,說我已經吃過了,沒什麽胃口。說完,我便托着下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我對自己說,就這樣吧,不要再做夢了。
做知己很好啊。
那時我天真地認為,顧潮生這樣心性不定的少年,又怎會對人鐘情十年。我有的是時間,我等他,前路孤獨,我不害怕。
可惜天意就連個接近他的機會都不再給我。每當我想再找他,他卻早已佳人有約。
直到某個下着大雪的清晨,我起得很早,到學校時整棟教學樓都還沒有亮燈。我往樓下走,快到樓梯口的時候聽到了顧潮生熟悉的聲音,他說,別鬧了。
我趕緊停住腳步,這才發現林西遙和他都在樓道口,我自然沒再往前走,忍不住豎起耳朵。接着,我聽到林西遙問他,你到底對溫瀾幾個意思,你今天必須跟我說清楚。
我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顧潮生的表情,才确信我沒聽錯。
什麽幾個意思,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遍了,你別鬧了行嗎?顧潮生似乎有些不耐煩,轉了個身,側對着她,背對着我。
我不信!林西遙霸道地伸手去扳他的肩膀。
我跟她從小一塊長大,你非要我跟她斷交你才信?顧潮生說完向前跨出幾步,悶頭站到了花壇邊,應該是有意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這時令我沒想到的是,林西遙竟然扭過頭,以一種奇怪的神情,定定地掃了我一眼。
原來她早就發現了我的存在。
那這些話是她故意說給我聽的嗎?我瞬間感覺自己站都站不穩,她看出我的心思了吧,否則又怎會來給我使這個下馬威?
我忽然特別委屈。
我已經沒有和她搶了,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也不想喜歡別人的男朋友。
我本能地掉頭往反方向跑,卻沒想到這時顧潮生轉身,剛好看到我,他在身後大聲喊我的名字,我聽到了不得已跑得更快。直到顧潮生氣喘籲籲地追上我,他問,溫瀾,你都聽到了?
我停步,深吸一口氣,一咬牙索性反駁道,是啊,我聽到了,但是能不能麻煩你女朋友不要擔心這些莫須有的事?我如果喜歡你,一早就告訴你了,還輪得到她嗎?
我說完還趕緊補上一個自信的微笑。
顧潮生似乎信了。
他盯着我看,好一會兒才撲哧一聲笑彎了腰。
他說,那你生什麽氣,我還以為你不高興了。
我白了他一眼,故作鎮定。他習慣性地伸手拍拍我的頭,說,那行了,過去吧。
可我望着他愛笑的眼睛,心中卻明白,這一步邁出,分明再無法輕易繞過去。
過了不到一周,下晚自習後我剛出校門,還沒走到車站,迎面看到顧潮生站在路邊,似乎在等人。我湊上去問他在等林西遙嗎,他看了看我,面露不喜。我忽然尴尬地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顧潮生從兜裏掏出一張疊得皺巴巴的紙,塞給了我。
我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不應該選這個時候啊,溫瀾。他說這話時似乎不那麽板着臉了,我順着他停留在我手心的眼神,打開了那張紙。
這件事過去很久,我才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張紙上打印的是一封寫給顧潮生的情書,落款赫然是我的名字。顧潮生說是早上在書桌裏發現的,林西遙正好也看到了,發了很大一通脾氣,還說早就跟他說過我喜歡他,是他自己不信。
我還沒來得及把那些做作的表白看完,顧潮生已經激動地抓住我的胳膊。他質問我為什麽要選這個時候。
你明明知道林西遙很在意這個。他說,你上次不是聽到了嗎?為什麽還這樣?
你怎麽就确定這個是我寫的?上面有我的親筆簽名嗎?我甩開他的胳膊反問。
那一刻我已經徹底不淡定了,我不想沖顧潮生發火,不想讓別人的挑撥成功。可我實在忍受不了他對我的懷疑。
這時有人從身後拉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跄倒退好幾步,轉身才發現是林西遙。
顧潮生,我不管,你說過你只喜歡我一個人的,如果你還跟她繼續聯系,那就不要再喜歡我好了。林西遙說完撇着嘴,趾高氣揚的樣子。
我很想跟顧潮生解釋。
我是真的很想告訴他,我沒寫過什麽情書,我從來沒打算跟你告白,也從來沒想過破壞你和別人的感情。我只想做你的好友、你的發小,陪在你身邊,你需要我時,我能跟你一起和人吵架,替你出氣,安慰你。
可現在看來,似乎不可能了。
我輕輕閉上眼,在等一個宣判。
西遙,你別這樣。顧潮生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溫柔,我聽到他說,我以後不會讓你這麽傷心的。
我真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時怎麽連千分之一的思緒都沒有顧及我。
我就站在他身旁,我難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嗎?
他的安撫,他的溫柔,他的蜜語甜言,能收斂三分鐘稍後完成嗎?
我從未經受過這樣的難堪,沖動地把那張紙撕了個粉碎,拼盡全力狠命地丢在他們身上。我說,顧潮生,你夠了!我沒喜歡過你!勞煩你放心!
說完,我拽緊書包帶,不再去看他的表情,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以為從此以後,我就會忘記那份天殺的心動。
可惜當我和顧潮生依舊低頭不見擡頭見,而我每每與他相顧無言,我甚至比那一天受到屈辱難過一萬倍。
原來暗戀真的可以卑微到塵埃裏,我明知他選擇愛情,放棄我們多年的友情,卻仍對他恨不起來。
高考前夕,我聽班裏閑言碎語說顧潮生和林西遙在鬧分手,打聽之下才知道,林西遙說高考重要,不想再為他耽誤學習。班上同學都說這都是借口,肯定有別的原因。而我雖然不清楚緣由,但我想顧潮生應該蠻傷心。
晚上我早早就趴在床上,輾轉難眠,終于忍不住躲在被窩裏悄悄給他發短信。我說:你還好嗎?
信息發過去了很久都沒有回複,直到我打算放棄去睡覺,才響起熟悉的鈴音。只有冷冰冰的兩個字:你是?
我心一涼,原來他把我的號碼都删了。
我把名字發過去,并補充說:那封信……真的不是我。
這次他回得很快。他說:溫瀾,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不是你。但大概我太害怕失去她,所以委屈了你。真的,對不起。
原來他早就知道的。
我就說他怎麽會不信我。
望着手機屏幕,我甚至不知該怎麽回答。我該傷心他對我“不喜歡他”的篤信,還是該拜服他做戲如此逼真?
他的短信很快又過來,他問:溫瀾,你在生氣嗎?
我趕緊調整情緒,跟他玩笑道:我肯定生氣啊,你趕緊想想怎麽補償我吧。
他說:那我們老地方見。
我看到短信跟打了雞血一樣,立刻爬起來偷偷摸摸地出門,在離家十多分鐘路程的公園門口等他。
顧潮生出現在對街時,我一下子就認出他來。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周身,有一種久違的感覺湧上我心頭。從前多少個清早,他也是這樣等在路口,等在街頭。我沖他大力揮手,他笑嘻嘻地跑過來,問我餓嗎。
我搖搖頭,他說他有點餓了。我提議去逛超市,于是我們穿越大半個公園步行去沃爾瑪。公園裏少有行人,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找話聊着。我一直欲言又止,其實我最想問他為什麽分手。
從超市出來,我把剛買的酸奶遞給他,他驚訝地看着我,問,給我買的?
是啊。我自然地接話,你不是愛喝嗎?
他立刻笑嘻嘻地過來抓我的胳膊,說,還是溫瀾對我好。
我望着他對我有幾分撒嬌的樣子,想起那句話說,深愛才會覺得可愛。
接着顧潮生似乎終于放下心頭防備,開始跟我抱怨,說林西遙和他分開他很難過,但她的理由無懈可擊,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挽回。
我私心裏其實很想跟他說別挽回了,但我沒有這樣的立場,我知道。
你也收心準備高考吧,考完再找她,反正也就一個多月了。我思量好久後,如是說。
他說,那也好。然後想了想,他說,要不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說,好啊,好久沒人陪我看電影了,你不知道我總在電腦上搜電影看多沒意思。
他頓了一下,忽然感慨地說,要是林西遙知道一定很生氣。
說完,他又兀自搖了搖頭,她現在應該随便我怎麽樣了吧。
顧潮生邊說邊往前繼續走,我卻輕輕地停住了腳步。那一刻看着他分明悲傷的脊背,我竟分不清自己的心究竟偏向哪裏。偏向自己,還是偏向他求而不得的動人愛情?
我說,你別難過了。
可我原本想說,你還有我。
終究還是沒勇氣。
高考過後,顧潮生選擇了一座沿海城市的院校。我抄了他的志願,但沒考上。林西遙的學校在北邊,大家就這麽戲劇性地天南海北。
顧潮生說他一早就去問了林西遙的志願會怎麽寫,但她不肯說。暑假我一直跟他混在一起,林西遙連他的電話都不肯接。直到開學,他比我早幾天去學校,在火車站,我去送他,沒買到站臺票,在檢票口他說,你快進去吧,晚了來不及了。他敲了一下我的頭,說,記得常聯系。
直到我把行李交到他手上,他轉身的那一刻,我才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
相較別離,從前的吵鬧與誤會又算得了什麽。即便是與他冷戰的那些日子,我也依然有他的消息,随時能與他相見。
可現在呢,至少未來的四年中,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都不會再有交集的部分了。
就算我很想見他一面,我甚至不得而知他是否有空接待我千裏迢迢的到來。
大一那個冬天,我接到顧潮生的電話。他說,溫瀾,我想跟你說件事。我聽出他口吻嚴肅,問是什麽。他吞吞吐吐,我跟林西遙聯系上了。
然後呢?我問。
她答應了。
答應什麽?和好嗎?
嗯。顧潮生說,但她不許我再跟你聯系……
我捧着電話,腦海裏反複回響着這句話,所以我又要被放棄了嗎?強迫自己壓抑情緒,我問他,那你的意思呢?
我說完又後悔了。
明明知道答案,我為什麽還要逼問他?
顧潮生在那邊很長時間沒吭聲,最後他大概也是鼓起勇氣,對我說,我答應了。
你等一下,我叫住了他,我有男朋友了。
是嗎?他有些尴尬。
你跟林西遙說,我有男朋友,上個月就确定關系了,讓她不要瞎想。好了,你早點睡。我說完啪的一聲趕緊挂斷了電話。
我只能選擇趕緊挂斷電話,因為我不知道顧潮生的下一句話會是什麽。
我也不想知道。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這樣了。
為了讓他相信我真的已經有男友了,我答應了系裏一位學長的約會,還在自己的QQ空間裏放上了男主角的照片。
我以為這樣顧潮生就能被獲準偶爾接見我一下。可惜他似乎太忙了,即使有空,他的周末也都貢獻給鐵路事業,北上去找林西遙,又怎會輪到我。
聽老同學說,他真是先進男友的表率。班上女生都對他贊不絕口,說沒見過這麽癡心的男生。
花了這許多年,我終于明白,不管我怎麽努力,等也好,告白也好,我根本得不到他。心有所屬的男孩,危難時就算抛開我,也要為她展開兩臂。
大二時顧潮生生日前一天,冬天很冷,學長說要約我去看免費歌友會。我說不想去,學長堅持。
其實我想去參加顧潮生的生日會。
我看他QQ簽名上寫了時間和地點,應該約了很多人。當然,不會有我。傍晚一個人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拿手機一路挂着QQ,眼光卻總停留在顧潮生的QQ頭像上。
最後我一沖動就打車去了火車站,買了當晚的票去找他。是站票,十六個小時,我困得在車上東倒西歪,困得昏昏欲睡時靠在過道邊站着都能睡着。買了副撲克找人鬥地主,又努力跟人搭讪免得自己太困。直到十六個小時終于過去,下車的一刻已經是下午。我找到他們慶祝的KTV,忐忑地猜測林西遙會不會在。
站在對街的那一刻我卻遲疑了。
無巧不成書,我本以為卑微如我,頂多站在包間門口偷看他一眼,人群中,他們喧鬧我孤寂,然後為這一眼而萬年傷感,默默離開。
可惜我沒想過,我下車那一刻剛好他們一行人從公交車上下來。我呆立在還沒來得及付費的出租車旁,趕緊弓下身,生怕被發現。
直到他們進了KTV,我偷瞄一眼顧潮生的背影,林西遙倚在他懷裏,她穿了條使得身材凹凸有致的小黑裙,梳着男生都喜歡的公主頭,我再看一眼自己,蓬頭垢面,還帶着一夜沒睡養出的黑眼圈。
我不禁自慚形穢,我還從未這樣深深深深地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這樣十幾年如一日地喜歡着別人的男友,究竟有什麽好的呢?
我掏出手機想給學長打個電話,還沒撥通學長就先打過來了。我接起來來不及說話,就聽到他噼裏啪啦地數落我。最後他說,你一個人瞎哭什麽,我就是不放心你才跟過來的。
我驚訝地扭頭,竟看到他在我身後不遠處。
學長輕描淡寫地說他昨晚特地來找我,卻發現我獨自一人去了火車站,他放心不下我,便買了和我同一趟列車的站票,一路尾随。
你在車上那麽辛苦,我看得出你心情很差,我不敢來問你,因為我猜你也不願讓我知道。他說着,微笑着走過來。
我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脫口而出問他為什麽像個神經病,要跟我跑這麽遠。他忽然好脾氣地笑了,說,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麽你總心不在焉,昨晚我也不知道怎麽,預感跟着你來就能找到答案,看來我猜對了。
他不由分說地拉着我進了包間,迎面而來的是顧潮生疑惑的目光。還是林西遙眼尖,很快認出他就是我QQ空間裏的男主角。
溫瀾說今天是她發小的生日,這麽多年了,你們一直關系這麽好挺難得的,她常跟我提起你。學長大方地替我說了開場白。
顧潮生顯然蠻吃驚,客氣地招呼我們坐下。林西遙主動過來說,潮生,你去忙,我替你招呼溫瀾。我跟學長使了個眼色,學長立刻心領神會。他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們坐坐就走,這幾天我是帶溫瀾過來玩的,本來前天就打算走,後來她突然記起顧潮生生日,這才多逗留兩天。我們過來湊個熱鬧,你們忙,不用管我們。
林西遙尴尬地笑了笑,說,那好吧,你們玩得盡興。
學長拉着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我不知和他說什麽才好,因為從沒想過原來在我身旁有個這麽懂我的人。我只好客氣地沒話找話說,你去點歌啊,我和你一起唱。
好啊,唱《小酒窩》吧。學長嬉皮笑臉道。
我說沒問題。
學長看了看我,又說,你放心吧,盡情玩,戲要演全套。他說着伸手輕輕攬了攬我的肩,讓我頓時有一種被安慰的感覺,鼻子也一酸。而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情,趕緊笑着逗我,喊我去點歌。
我大概被他帶得入戲,開始催眠自己真的有了喜歡的人,理直氣壯地站在顧潮生跟前。他說,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生日。我說,我當然記得,沒帶禮物你不介意吧。說着我看一眼林西遙,又補充道,我也不想送錯禮物讓林西遙不開心。
顧潮生尴尬地點點頭,然後喊林西遙過來和他一起唱《廣島之戀》,周圍所有人齊刷刷地為他們鼓掌起哄。我站在燈光絢爛的一旁,身旁沒了學長壓場,心中酸澀湧動。
我到底也沒辜負這一紙車票,穿越半個中國,見到了他。雖然大費周章,但我不悔。
學長出去買了個三層水果蛋糕,拎進來後點上蠟燭,然後讓我端過去送給壽星。一群人圍着蛋糕起哄,顧潮生閉上眼許願的一瞬,我盯着他好看的睫毛舍不得眨眼睛。
生怕這天往後,便再難得見。
他拉着林西遙的手,和她一并吹熄蠟燭。他們的朋友在旁起哄,問顧潮生許了什麽願。他不知怎的,這一瞬忽然歉疚地看了我一眼。
我就想畢業之後和林西遙在一個城市工作……顧潮生的表情看起來實在腼腆得不像他。
我跟大家一樣,使勁拍手,發出噓聲。學長輕輕按了按我的脊背,我知道他是讓我別難過。接過顧潮生親手送到我們面前超大份的蛋糕,我跟他說生日快樂,然後說,我們打算先走了,你們玩得開心。
顧潮生說,那我送你們出去。
林西遙拉了他一下,他說,沒事的,就送到門口。
就真的只送到了門口。
下樓時顧潮生走在我旁邊,我想那應該是這些年中我們最為接近的距離吧。昏暗的燈光下,我有一瞬間真的很想拉一下他的手。
哪怕只有一剎那都好。
我只想試試,那是怎樣的感覺。接近喜歡的人,會讓心都消融嗎?但我深知這樣失去的會是什麽。
也許對我來說,喜歡他,既不是偉大到想讓他過得好就夠,也并非只想得到他;而是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都能有他的消息,我理直氣壯地關心他,不會被他身旁的人曲解成別有用心。
有些事,踏出一步,就永失退路。我因害怕,才始終理智。
太過理智的人,不配擁有愛情。
在樓下,學長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我沖顧潮生揮揮手說,有空聯系,生日快樂,再見。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彎好看的月亮,說,嗯,你們注意安全。
關上車門,我沒有再回頭看,而是把頭輕輕一歪,倒在了學長肩膀上。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還好嗎?
我沒有說話,道路兩旁的樹木飛快倒退,這個我深愛的男孩所在的城市,我來了,又很快離開。
就像已經失去所愛。
回學校以後很久我們都沒有再聯系。後來我做了個夢,夢見顧潮生給我一個很溫柔的吻。夢醒時收到顧潮生的短信,這時已經臨近畢業,大家都在找工作。他回來時沒有和林西遙一起。
我陪他軋馬路,他說起新工作,說已經初步确定在林西遙學校那邊找到了适合的。我說,那恭喜你啊,美夢成真。他忽然笑了,那樣溫柔的笑始終只在說起林西遙時才會出現在他的臉上。
那天走着走着,忽然下起了雨,雨勢浩大,我低着頭,終于鼓起勇氣,問他那個問題。
假若你無意得知,有人喜歡了你十五年,你怎麽辦?
顧潮生愣了一下,回過頭看着我,細密的雨落在他身上,莫名讓我感到疏離。
我一直不敢讓你知道,是怕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我索性閉上眼,用力對他說,可是後來我發現,就算我永遠不告訴你,你也不可能對我好的。
十五年中,我縱使努力僞裝,卻從不曾真正甘心。我根本無法坦然與他相處,那些聽從、讨好與為他所受的委屈,這些所有的所有,并非是我情願,而是我根本在等,等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到我。
我曾深信時光浩渺,只要肯花時間,什麽都可以等到,等到他與她分開,等到他跟我在一起。
做好友到底只是想留在他身旁的借口。可惜我的私心已都看破,怕他去躲,躲開不見我。
我沒有跟顧潮生道別,而是狼狽地從大雨中逃走。
後來我給學長發了條短信,約他出來請我吃飯。
我曾問他為什麽不嫌棄我劈腿,他笑着敲了我一下說,你只是想劈腿,後來又懸崖勒馬了嘛。我死皮賴臉地辯駁,可是我從來沒答應跟你在一起啊,我只是答應跟你約會而已。
學長說,那好吧,反正我不介意,你遲早會願意的。
那個雨天,他回答我的聲音很輕很輕。
他說,我會對他說,謝謝。
而當天的我在深愛中,不忍将這結局猜中。
徐南篇明天已無疾而終
星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溫瀾出門時剛好收到徐南發來的消息,問她什麽時候回家。她查了一下萬年歷,然後說,再等幾天吧,你不是快過生日了嗎?等我回去送你份大禮。徐南發來一個受寵若驚的表情,說,真的嗎?溫瀾說,那不是必須的嗎?說完她也沒等他再回複,匆匆說,我先下了,就暗去了頭像。
這之前,她已經太長時間沒有跟徐南聯絡,她甚至不太清楚他過得怎麽樣。出門艱難地擠上公車,她無聊地掏出手機玩微信,收到徐南加好友的請求,然後是他的一條語音消息。
他的聲音她太久沒聽過,而車廂裏有些嘈雜,她微妙地感覺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樣,連帶着面目都有些模糊。他問她,溫瀾,你怎麽樣了?買好回來的票告訴我,我去接你。
她想活躍一下氣氛,就故意開玩笑說,你問我什麽方面怎麽樣,和顧潮生嗎?
她以為他下一句肯定會回她說,你猜我猜不猜。而那個消息卻好像發過去便石沉了大海,他沒有回,她這時也剛好到站,雪天路滑,她非常小心地緩慢挪動,到底還是腳下一滑。
公交車站附近的路因為走的人太多,已經髒得可以,溫瀾就這麽倒黴地選中這塊寶地,不幸地整個人倒在泥裏。也許是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她用還算幹淨的手背揉了揉凍紅的鼻尖,委屈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撲簌落下。身旁的路人沒一個認識她,自然也不會有人來管她是不是要遲到了,是不是要被兼職的老板炒掉,是不是要帶着這一身泥漿狼狽地回家。
她又想起徐南。
想到他,她堅強地掏出手機,似乎用盡平生最後一絲力氣,發去一條語音消息:徐南,你知道我有多倒黴嗎?你一聯系我,我就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身泥,天氣這麽冷,我已經決定回宿舍,不去上班了,你應該對我做出賠償,給我洗衣服,負責我今天一天吃不到的免費食堂!
消息發送成功以後,她好像才總算舒服了一些,自食其力地從包裏找到紙巾,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身上還沒幹透的污垢。手機上顯示的是徐南的來電號碼,她沒好氣地接起來,就跟在對自己老爸發脾氣那樣,說,徐南,我怎麽這麽倒黴啊。
徐南說,你在哪裏啊,其實我也在長沙。
你不是回老家了嗎?溫瀾一怔。
我是正在河西等車來接我回老家。徐南更正。
他本來想說,就因為我在長沙才忍不住給你短信,想知道你在哪兒。然後就聽到溫瀾語氣中掩飾不住的驚喜,她說,你不會就在西站吧!快點來解救我啊,活菩薩!
徐南打了個車,不到五分鐘就準确無誤地出現在溫瀾眼皮子底下。她自從給他打完那通電話,就肆無忌憚地繼續賴在髒兮兮的水泥地上等他。徐南把她拎起來往車廂裏裝,她卻又哭起鼻子,說,不行啊,我一身都是髒的,司機會把我趕出去,你快放開我好嗎?他無奈地打量一下她,只好說,那如果你不怕被凍死的話,我們就走回去吧。
溫瀾點點頭。
我真後悔,只有兩站路,我為什麽要坐公交車?搞不好走路去公司都沒這麽倒黴。她抱怨着,這會兒倒是腳步輕快,仿佛已經絲毫不用擔心再出什麽意外。
徐南看着她大搖大擺地走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