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曲谙埋在空雲落幼小的肩膀裏,安靜地流了一會兒淚,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多麽丢人的事。
“我……”曲谙的聲音很悶啞,他擡起頭來,空雲落一臉生無可戀地看着他,這種無可奈何又不忍卒睹的表情出現在一個小孩臉上,十分有趣,曲谙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鼻子吹出了一個泡泡。
空雲落:“……”
空雲落:“…………”
“惡心死了!!”空雲落嫌棄喊道,卻還是為曲谙拿來了巾帕,讓他擦拭。
“我就是,太久沒見到你了,想的。”曲谙為自己解釋道。
空雲落瞥他一眼,心知肚明曲谙不僅僅是因為思念而流淚,更多的是因為這些日子遭遇了太多急轉直下的變故,心裏難以承受才哭的。
曲谙收拾好自己的儀容,回過頭發現蕭責不在了,“蕭先生就走了?”
空雲落道:“哭哭啼啼還要讓人旁觀嗎?”
曲谙讪笑,他走進了屋中,屋內的陳設卻變了,家具煥然一新,原本只是木板簡單鋪成的床,換成了寬敞古雅的檀木,桌子也由暗啞的四方桌變為了明亮的棗木圓桌,衣箱變成了衣櫃,器物架子也得到了修整,曲谙都有些不認識這裏了。
“這……都是蕭先生布置的?”曲谙驚訝道。
“或許。”空雲落雙手撐着床沿往後一坐,漫不經心道,“我回來時便是這樣了。”
“那必須要好好謝謝他才行。”曲谙懊悔起來,“剛才應該讓他進屋坐坐。”
空雲落嘴唇見溢出一個小氣音,他小聲嘟囔:“謝他作甚,是我安排的。”
曲谙也坐在了空雲落旁邊,檀香清新安神,褥子也非常柔軟,睡覺一定很舒服,他笑着對空雲落說:“以後你在床上打滾,再也不擔心會掉小來了。”
空雲落惱怒道:“我從未打過滾!”
曲谙往後躺下來,呼出了長長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這裏就是他的安全屋。
“洛洛,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曲谙問。
“昨日。”空雲落答道。
“那你有沒有被其他人看到?這幾天我們家可熱鬧了。”曲谙說。
“沒。”
“洛洛,你就不好奇哥哥去了哪裏,遇到了什麽嗎?”
“不好奇。”
曲谙傷心地嘆息,“我受傷了,也不聽見你慰問一句,你不關心我。”
空雲落露出不耐的神情,他從自己的小包袱裏拿出了一瓶藥膏——上好的金瘡膏,扔在曲谙的肚子上,心說你人都是我救上來的,還要怎樣?
曲谙還是失落悲傷的嘤嘤嘤好久,直到空雲落屈尊降貴地幫他上藥,他才轉“悲”為喜。
曲谙:“你可真是哥哥的小棉襖。”
空雲落不屑一顧,你算什麽哥哥?你就是弟弟中的弟弟。
曲谙躺着又小睡了一會兒,被餓醒了,他的肚子咕嚕咕嚕作響,饑餓感回籠,他漸漸有些兩眼冒星,“洛洛,家裏有什麽吃的?”
“你問我?”空雲落坐在床尾,以置物櫃當桌子,撐着腮看書。
曲谙搖搖晃晃坐起來,“我記得廚房還有兩個土豆,希望不要發芽,餓死我了……”
他出了門,卻看到有個人在院門外徘徊,眨了眨眼,他叫道:“阿庭?”
梁庭站定,不安地左右顧盼,像犯錯被當場抓包,他惴惴看向曲谙,“我、我能進去不?”
曲谙便讓梁庭進屋來,空雲落只是擡眼一瞥,就無視過去。
“我聽有人說蕭門主送你回來,就過來看看。”梁庭顯得格外拘謹,“你、你沒事吧?”
曲谙笑着答道:“運氣好,沒大事,你呢?”
梁庭用力搖頭,“多虧你,我撿回了一條命。”
曲谙還要說點什麽,可肚子又一陣咕嚕,綿長持久,空雲落和梁庭都忍不住看向他的肚子。
曲谙的臉騰的紅了,他忙按住肚子,“我昨天一天沒吃東西……”
梁庭立刻說:“你餓了是不是?等着,我立馬拿東西給你吃!”
說着也不等曲谙應話,便又跑出去,一炷香功夫又跑回來,拎着個三層食盒,放在桌面擺出來。
燒鴨腿,獅子頭,鍋燒鯉魚,核桃山雞湯,手撕鹵牛肉,還有熱騰騰等白米飯,曲谙看得食指大動,不住咽口水。
“快吃啊,都是給你準備的。”梁庭說。
曲谙便不客氣了,大口吃菜扒米飯,把空蕩蕩的胃墊上了,才想起來叫空雲落。
“洛洛來吃呀!”
空雲落給他一個拒絕的後腦勺。
于是曲谙先管好自己,吃了下了一碗米飯,終于舒服了。
“阿庭,你簡直是雪中送炭。”曲谙滿足道。
“這不算什麽,比起你救了我的命……”梁庭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對曲谙的冷漠,就頗不好意思,“曲谙,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後你想要什麽就說一聲,我為你做牛做馬!”
曲谙忙擺手,“別這麽說,歸根結底,你會陷入危險,也是因為我,我還得說聲抱歉才是。”
梁庭搖頭,低聲道:“我梁庭這麽個小人物,竟也值得有人豁出性命,這輩子值了,曲谙,今後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
曲谙突然被這樣告白,頓時有些尴尬不知說什麽,梁庭也覺得難為情,低着頭撓後腦,又小心翼翼瞄曲谙。
曲谙又默默吃了半碗飯,徹底飽了,便主動開口詢問:“阿庭,我被劫走後,偏院可有什麽反應?”
梁庭道:“昨日一早,阮門主不知怎麽來到了你家,得知了此事後不歸山莊便介入,派了人手去找你,下午蕭門主來了,将受理你的事的人都一并約談,具體說了什麽,沒人敢偷聽,只是,那些人都被驅逐偏院了。”
曲谙道:“劉掌事呢?”
梁庭:“昨晚就離開了。”
曲谙蹙眉沉思。
梁庭以為他在自責,畢竟曲谙向來心腸軟,便說:“這不是你的錯,劉掌事壓着事情不上報,本就犯了禁。”
曲谙道:“我不是在想這個,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麽一直針對我。”
梁庭看了看門口,像在确保沒人,接着湊近了些低聲說:“我也只是聽說的,在現任莊主繼位之前,不歸山莊并給此般格局,劉掌事曾是山莊的掌事。但空莊主上任後,山莊的閑雜人等全被趕了出來,連身份也一并摘除了。從華風大陸赫赫有名的殺手山莊的掌事,變為山下打雜手下的頭頭,就跟朝廷命官被貶為村長似的,心裏能舒服嗎?”
“只因為這個?”曲谙不可思議起來。
“你可別以為這是個小事兒,在山莊上接觸的可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自然也覺得自己也該是個大人物,可在這裏,出門碰到個橫的都能給臉色。從高處跌下來的滋味可不好受。”梁庭說得有鼻子有眼,“他不敢明着跟山莊做對,就只能拿你出出氣咯。”
曲谙無奈搖頭,如果只是平常小事他被針對也就算了,可這關乎人命,劉掌事為了出一口多年前的氣,搭上了無辜人的性命,他實在無法茍同。
“如今大家都知道你與不歸山莊交情頗深,都很……很尊敬你。”梁庭道。
曲谙懷疑他原本想說“畏懼”。
“不過我不是因為這個才來接近你的!”梁庭又道。
曲谙心中一暖,笑了笑,“謝謝你,阿庭,有你這個朋友真好。”
梁庭又閑聊了幾句,便離開了。曲谙把沒吃完的菜放到鍋裏,用餘火溫着,等晚上再吃。
他暫時還不想到鄒掌事面前報備,雖然睡了很久,他還是感到累,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腦子負載過大,逐漸遲鈍。
蕭責告訴他那夥人只是亡命之徒,可曲谙聽他們的交談,分明是受了某人的指派而來,他們的名字也非常奇怪,不像真名,倒像是代號,曲谙總感覺這其中另有寓意。
他身體裏到底有什麽?如果不取出來,他會一直被暗處狩獵,可取出來,他會死。
還有那個人,他是不歸山莊的莊主,曲谙記得他的名字叫……
“空雲落……”曲谙低低念道。
空雲落敏銳的耳朵捕捉到這句喃喃,仿佛被冰雪猝不及防貼到了脖子,他本能回過頭冷銳地看向曲谙,曲谙卻還是呆滞地望着屋頂,未回神。
空雲落的心髒紊亂地跳動着,他以為是因為曲谙懷疑了他的身份,但似乎不止于此。
稍安勿躁。
空雲落回身面對着曲谙,“像只蚊子似的,嗡嗡說些什麽?”
“我在想不歸山莊莊主,洛洛,你見過他麽?”曲谙問。
“沒有。”空雲落不自覺繃着臉,“想他作甚?”
“我覺得他……”曲谙的眼中沒有焦距,像困倦的模樣,“他長得很漂亮。”
空雲落只瞪着曲谙,一時無言,好似一只被摸了尾巴根的貓,毛都炸了。
“我今天才知道他是莊主,原來他是這麽厲害的大人物……”曲谙喃喃道,“可他為什麽說沒見過我?我們明明見過,是他救了我,我連句謝都不知怎麽說。”
空雲落忽然被一種奇妙的感受包圍,他以第三方的視角在聽曲谙談論自己,言語中似乎還有對他的敬仰和在意,仿佛往他的心間注入甜甜的蜜水。他來到曲谙身邊,安慰似的摸了摸曲谙的額頭,“你的心意想必他已知曉。”
“是麽?”曲谙淡淡道,空雲落的小手在他的額頭上擱着,令他安心的舒服,于是曲谙慢慢閉上眼,睡了過去。
只是在臨睡前,他腦子裏還盤旋這一個疑問。
空雲落為什麽二度救一個不相幹的人?
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也是嗎?
抱着這個疑問,曲谙做了混亂的夢,夢裏有風裏站在一地屍體中持刀對峙,有蕭責帶着洛洛與他漸行漸遠,還有空雲落。他坐在井邊漫不經心地垂眸,容顏美得虛幻,卻又川劇變臉一般, 成了段千玿的模樣……
曲谙醒來後,夢的記憶如潮水般退散,但趁着最後一幕還沒模糊,曲谙茅塞頓開,想通了。
“是段先生!一定是他!”曲谙興奮地把結論告訴空雲落,“是他易容成空莊主的模樣,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空雲落臉色鐵青,狠狠剜了曲谙一眼,怒火中燒。
曲谙還沉浸在自己完美的答案中,難題解開後是如此的舒爽,但一起洗澡時,空雲落不讓他碰,也拒絕幫他搓背,就算他施出苦肉計,空雲落也無動于衷。
“洛洛,你沒到青春期啊,怎麽莫名其妙就生氣?”曲谙困惑道。
空雲落冷冷道:“不用你管。”
曲谙自然是要管的,他回憶了下以前外公怎麽哄他的,便道:“來玩騎木馬吧!”
“什……”
空雲落話沒說完,就被曲谙抱過來置于小腿之上,曲谙順勢躺下,屈起腿,拉着空雲落的兩手,笑道:“啓動!”
他的腿便擡起落下,用腿将空雲落舉高又放下,像一個人形跷跷板。
空雲落卻從未玩過,曲谙的腿又細,他無法着力平衡,只靠着曲谙拉着他的手。
“放我下來!我不玩兒!”空雲落喊道。
“多好玩兒啊。”曲谙哈哈笑着,難得看見洛洛窘迫的表情,逗小孩太有趣了。
空雲落惱羞成怒,掙紮起來:“放開我,曲谙!”
曲谙本身力氣有限,又被他一攪和,頓時頂不住,要把空雲落摔了,曲谙便一個用力,把空雲落往懷裏拉。空雲落跌進曲谙懷裏,砸得他悶哼一聲。
曲谙正想問空雲落如何,空雲落撐着曲谙的胸膛擡起頭。
曲谙愣了。
這一幕,陡然與他記憶中若隐若現的一片重合。